03
“啊,冯大叔!”强永年的大儿子强士杰,从柜房中迎出来,“你怎么来了?”说着,递过一把掸子来,又大声问道,“冯镖头的马交给谁了?”
“交给小季了,溜一溜再上槽。”有人回答。
“好生喂!”强士杰交代了这一句,转脸看时,冯大瑞已将一身黄土掸得差不多了,便即延入柜房,叫人倒洗脸水、沏茶,殷勤非常。
“我来看你们老爷子。”冯大瑞说,“在后面?”
后面是指强永年的住家,强士杰答说:“到保定去了,明天就回来。冯大叔有事交代我好了。”
冯大瑞大失所望,但既说明天就回来,只好等一等,当下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说不定,总在下午吧!”
“喔,”冯大瑞问,“你父亲到保定去干什么?”
“有一笔买卖去接头。”
“不是直隶总督衙门的买卖吧?”
强士杰不知所云,只望着冯大瑞发愣,好久才说了句:“这可不大清楚。”
冯大瑞自悔失言,同时心生警惕,如今步步荆棘,一切都得小心,像这种孟浪的话,随便出口,只有害处,没有好处。
“冯大叔,”强士杰倒像是毫无心机似的,“你老先喝喝茶,有一趟镖就要动身了,我去交代一下,回来陪冯大叔喝酒。”
等强士杰一走,接着便来了强士雄,强永年有四个儿子,强士雄行三,脾气暴躁,外号“张飞”,但却最佩服冯大瑞,陪着闲聊了好久,很恳切地向他请教形意拳的精义——冯大瑞的拳脚,在镖行中是有名的。
正谈得热闹,有个小徒弟进门,在强士雄耳际轻声说了几句,随即便见他起身说道:“冯大叔,我大哥请你去喝酒,我来领路。”
强家的房子很大,强士雄曲曲折折地将冯大瑞领到一座花厅,强士杰亲自打着帘子在迎接。进门一看,正中长方桌上摆了一副“王供”,而且红烛高烧,壁上悬的是一张“一苇渡江”的达摩像。长方桌前面摆着一张俗称太师椅的圈椅。冯大瑞不由得一愣,不知这么一种不伦不类的布置,是为了什么?而且在这里喝酒,似乎也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老三,你拿拜垫来,咱们给师爷磕头。”
谁是强家兄弟的“师爷”?冯大瑞的念头还未转过来,强士杰已半扶半拉地将他纳入圈椅中了。
“慢着!”冯大瑞坐下复又站起,“你们叫我‘师爷’。”
“是!”强士杰答说,“你老是我爹的师叔,我们自然该叫师爷啰!”
冯大瑞这才明白,强永年已将他在漕帮中跟冯大瑞的关系,告诉他的儿子。漕帮的规矩“准充不准赖”,虽然心中怀疑,强士杰行此大礼,或许不存好意,也就只有坦然受之了。
等拜垫取来,强家老大、老三,双双跪倒,冯大瑞很敏捷地起身闪向一旁,表示谦虚,等他们磕完头起身,还作了个揖,还以半礼。
“师爷,请这面来!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师爷,不过酒倒是真正的绍兴花雕。”
进入用屏风隔开的东首,一张大方桌已摆满了酒肴,却只得两个座位,冯大瑞上坐,强士杰侧作陪,强士雄却悄悄退了出去。
“怎么?”冯大瑞问,“老三怎么走了?”
“有几句话禀告师爷,不必让他知道。”
胞弟兄都要相瞒的话,可知关系重大,而且可以意料得到,必然谈的是他所想要拨开的疑云。
“师爷,”强士杰歉意地说,“酒虽好,可惜没有人烫,只好喝冷的了。”
这是表明并无第三人在场,也不能有第三人在场。隔墙是否有耳,虽还存疑,但从表面上看,是打算着肺腑相见,自是善意,所以冯大瑞连连点头:“喝冷的好,喝冷的好!”
“是!”强士杰斟满了酒,起立相敬。
“你坐下来!不然罚酒。”
“是!师爷下不为例。”说完,还是站着干了酒,等冯大瑞也干了,方始坐下。
冯大瑞心想,照此光景来看,强士杰尊之为师爷,不仅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而是他本人亦在“门槛”里头。既然如此,黄象的下落,不妨直接问他。
但话虽如此,必得先让他自己“报家门”,承认身在帮中,然后他以前辈的资格,问到帮中的长老,强士杰才不敢闪避不答。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贵帮头?”
一听这话,强士杰立即又站了起来,口中回答:“济右。”
“贵前人,尊姓上下?”
“上林下堃。”
冯大瑞只知“济右”帮属于山东,驻扎济南,却不知道此帮当家的姓名,更不知道有无林堃其人。漕帮规矩“准充不准赖”,强士杰如果别有用心,不妨冒充自己人,这就得细盘一盘了。
江湖上有句话:“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因而为了不伤面子,有时明知对方冒充,往往亦不便盘驳,但如今情形不同,冯大瑞觉得势成骑虎,非盘问不可。
“请教,贵帮船由哪里派,一共多少只?”
强士杰不防他突然盘问,一愣之下,大生警惕,当下定一定心,沉稳地答说:“泰阳所派出,一共九十九只。”
“几只太平,几只停修,几十只运粮?”
“十一只太平,八只停修,八十只运粮朝北。”
“粮在哪里兑?”
“长清、曲阜、宁阳、鱼台四县。”
“走哪个码头?”
“济宁大码头。”
“哪里靠船?”
“安邱县靠船。”
“哪里卸粮?”
“宛平县卸粮。”
这些问答,只要是此帮的水手,哪怕临时招雇的“空子”,大致亦能回答,因为都是经过的实事。八十艘漕船,在指定的四县装载漕米,经山东济宁到直隶安邱停泊,等候卸粮至位于宛平县的“京仓”。
可是再有些实迹可循、无理性可推的问句,才是真正的隐语。冯大瑞发觉强永年的这个大儿子,是个厉害角色,所以盘问之前,先就想通,必得先易后难,而且口风要逼得紧,不容他从容细想,才能让他的狐狸尾巴掩饰不住。于是,冯大瑞用既重且急的语气,狂风骤雨似的问道:“请问贵帮粮船旗号,进京、出京、初一、十五,还有平常日子,打的什么旗?”
强士杰既然已有警觉,当然已想到他问的是旗号,本想调侃他一两句,再作回答,从而转念,这是一件极慎重的事,不可出以轻佻的口吻,因而神情益发严肃,答话亦缓慢而清晰。
“敝帮进京打东方青云旗,出京打龙凤旗,初一月半打中央杏黄旗,平时打珍珠应天旗。”接着,强士杰又抱拳说了一句,“诸事请师爷慈悲。”
“请坐、请坐!”冯大瑞的态度变得比较亲切了,举杯啜饮,挟了块熏兔肉送入口中,咀嚼将完,徐徐说道,“我此来是专为看你父亲的,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哪一件,请师爷开示,或许我有点知道,也说不定。”
话慢慢转入港了,但漕帮的规矩,凡事忌开门见山直说,所以冯大瑞仍旧旁敲侧击地说:“十大帮规,十禁十戒,有的时候不容易样样周全。”
冯大瑞说:“譬如‘十禁’最后一禁,‘香头低不准爬高’,有道是‘字大人不大,字小人不小’,就好像是你我现在的情形。刚才承你们兄弟的情,拿我当个长辈看,实在惭愧,‘在帮原是讲仁义,爬香自高无面皮’。此刻只有你我两个人,年纪也差不多,真不必讲香头高低。”
强士杰是极精明的角色,听他转弯抹角,谈到最后是要他不必讲“香头高低”,换句话说,只要讲“仁义”好了!这话太严重了。
于是强士杰正色说道:“分香头高低,是我们晚辈应有的道理,讲仁义是不分长幼都要讲的。师爷见多识广,想来是听人谈过,士杰有什么不仁不义之事,请师爷尽管明说,如果是晚辈错了,晚辈情愿领家法。”
他的神气,有些剑拔弩张,冯大瑞却好整以暇地说:“你误会了,我是泛泛而谈。”接着急转直下,轻巧地转入正题,“你父亲很讲仁义,特为到通州去通知仲四掌柜,要我避开,说直隶总督衙门要抓我。今天到沧州来,一则要谢谢他;二则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案子要抓我?”
强士杰知道面临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局面了!他父亲临行交代,冯大瑞十九会兴问罪之师,不论受多大的委屈,都要解释清楚,这是个很大的难题,强士杰已盘算过多少遍,觉得只有八个字可以掌握:“谦卑尽礼,随机应变。”
前面四个字是做到了,而且冯大瑞态度已非初到时的冷峻,便是此四字已收效的证验,但后面四个字,做起来却很难。冯大瑞那种绵里针的语气,颇不易应付,只有先虚晃一枪,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再说。于是他赔笑反问:“师爷莫非真的不知道?”
“我又不结交官府,哪里会知道案底?”
这话便不大好听了,强士杰心生警惕,千万不能顶撞,一碰僵了,局面很难收拾,因而脸上越发堆浓了笑意,“师爷是声名赫赫的大镖头,官府巴结师爷都来不及,仲四掌柜仗师爷的腰,买卖做得硬,当然不必结交官府,我们就不同了,”他作个无奈的表情,“不但要结交,而且有时候还要巴结官府,不然能赚几文的买卖,就轮不到我们头上了。”
俗语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冯大瑞听了他前面那一段话,不免陶然,这一来也就觉得他的解释,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巴结”二字,却仍未放过,只是此刻还只能留在心里。
“那么,你倒说说,是怎么件案子?”
“自然是件大案。”强士杰先为他父亲诉苦,“家父为这件案子,头发都急白了,明知道做这件事在江湖上会落个骂名,几十年的修行,说不定一下子都会打了回去。可是不能不跳火坑,谁让三老太爷找上了我父亲呢?”
一听这话,冯大瑞既惊且疑,尤其是“三老太爷”四字,在他心头一震。自从翁钱二祖,“口外朝佛”,一去数载,杳无音信,后来方始传闻,因为策动准噶尔反清,事泄被捕,因而“过方”以后,全帮便归潘祖一手掌舵,全帮上下都尊称之为“三老太爷”。他怎么会找上强永年,又是什么事要他跳火坑?
由于怕话没有听清楚,冯大瑞特为问一句:“你是说三老太爷要你父亲跳火坑?”
“是的。”强士杰回答得很清楚。
“跳什么火坑?”
“就是要拦黄小祖派师爷去做的那件事。”
“这——”冯大瑞大声说道,“我不信!三老太爷怎么能这么做?”
强士杰立即接口:“三老太爷又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冯大瑞一听冒火,这不但是强词夺理,简直是“欺师灭祖”。但由于激动的缘故,心乱如麻,虽有千百种理由,却怕说不周全,就不够力量。憋了半天,迸出一句话来:“三老太爷要怎么做,翁钱二祖不是死得太冤枉了吗?”
“就因为翁、钱二祖死得冤枉,三老太爷才不准黄小祖再干这种傻事!”
“哼!”冯大瑞冷笑,“你以为三老太爷会像你父亲,不顾义气,出卖同帮?”
这话说得太重了,强士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几次想翻脸都忍了回去。冯大瑞亦是一半懊悔,一半歉疚,但口头上软不下去,唯有不再作声。
这样沉默了好半天,两个人的情绪都比较平静了,仍旧是强士杰先开口说话。
“师爷,你高我两辈,不过进山门的辰光差不多。”他问,“师爷,你是哪一年‘孝祖’的?”
所谓“孝祖”是开大香堂正式拜师,冯大瑞答说:“我是丁未年。”
“我是丙午年。”
丁未为雍正五年,前一年丙午,冯大瑞的辈分虽高,资格反浅。强士杰又问:“师爷是哪一门孝祖?”
这是问在何处开香堂拜师。可开香堂之地,共有七处,称为“七门孝祖”。通常开香堂必在深夜择隐秘之处,最常见的是借用人家的祠堂,名为“正门孝祖”;其次是在粮船上的“舱门孝祖”;寺庙与道观亦常为开香堂之地,僧帽形圆,道冠则方,所以称为“圆门”与“方门”。此外设香堂于住宅为“宅门孝祖”;店铺或衙门亦可设香堂,称为“财门孝祖”;最令人想不到的是,监狱内亦可设香堂,名为“绝门孝祖”,如果忌讳“绝”字,便称之为“书房门孝祖”。
冯大瑞正是“绝门孝祖”,有一次丢了镖,原可以找得回来的,不道保家是个不懂江湖门道的现任知府,将冯大瑞下了狱,责成仲四赔偿。结果是冯大瑞在狱中为一名禁子所赏识,在狱神庙开香堂,收了冯大瑞做徒弟,为他通信奔走,将镖要了回来,等仲四得信赶来料理善后,冯大瑞倒已被释出狱,而且还领了一笔赏银。
这当然不能隐瞒,也不必隐瞒,冯大瑞老实答道:“我是书房门孝祖。”
“这就是了!”强士杰点点头说,“财门孝祖是想漕帮的势力;宅门孝祖,往往是好出风头的大少爷;书房门孝祖共患难、讲义气、藏龙卧虎的人最多。师爷,我父亲是舱门孝祖,漕帮的苦处最清楚不过。”
“喔!你们父子跟我一样,干的是陆路行当,怎么会是舱门孝祖呢?”
“这话很长,今天片时三刻也说不尽。”强士杰又说,“师爷,我说三老太爷不准黄小祖干这种傻事,你不相信?”
“是的。”冯大瑞老实答道,“我不相信。”
“这也难怪。”强士杰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为什么要请教师爷哪一年孝祖,在什么地方孝祖,为的是要师爷你老明鉴。我辈分低,不过论到漕帮的事,说句放肆的话,师爷你只怕还没有我知道得多,比我父亲当然又差了一截。师爷如果肯听我说,最好;不肯听我说,那就请师爷在这里暂且住一住,等我父亲回来,一定分辨得明白。总而言之,‘不顾义气,出卖同帮’这八个字,无论如何不敢受,也不甘受。”
听他话说得如此老练,冯大瑞倒深悔自己荒疏轻率,让人看来像个草包,当下见风使舵,举杯说道:“我说话一时欠思想,请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跟令尊提起。”
“言重、言重!”强士杰也急忙举杯还敬,“我也知道,师爷也是血性义气性子直。这件事就不谈了。不过三老太爷的苦心,我们做小辈的,不可不体会。”
“那么。”冯大瑞置杯敛手,“我就听你谈谈三老太爷的苦心。”
“这话就要说得远了。康熙初年,人心不定。昆山顾老先生,山西傅老先生他们——”
“慢点。”冯大瑞打断他的话问,“昆山顾老先生是指顾亭林,山西傅老先生是哪位?”
“傅青主老先生,单名一个山字。他们两位,还有几位遗老,筹划出来一个漕帮,当时是极厉害一着。”强士杰压低了声音说,“果然照顾老先生的志向去做,一下子可以制清朝的死命。”
因为东南财富之区,自汉唐以来,北方便须仰给于江淮漕运。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漕运中断,以至于一条长江,几乎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分野。入清以后,志在恢复的遗民志士,多出在江南,即由于有财富的凭借,如果志切同仇,足食足兵,原是可有作为的。
当时反清的义师,分为两派:一派是浙东的义师与郑成功的“舟师”,由钱牧斋从中联络策划;一派是顾亭林在主持,认为可如东晋成一偏安之局。哪知顺治十六年郑成功的舟师会同浙东义师,由崇明岛入长江,舳舻千里,声势有如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东,其时八旗中曾建立赫赫战功的亲贵宿将,凋零殆尽。而“三藩”又各领雄兵,分据西南闽粤;而西北是顾亭林早就下了功夫的。所以只要金陵一下,边陲响应,清朝危亡立见。哪知郑成功比马谡还不如,徒负虚名,全无将略,以致如曹操赤壁鏖兵那样,大败而归,从此就再没有恢复明朝的机会了。
到了圣祖即位,自康熙六年亲政之时起,即以治河为全力以赴的三件大政之一。到得漕运复通,由顾亭林一派所策划的漕帮,逐渐成了气候,倘或天下有变,切断南漕,北方即陷入绝境,确是致命的一着狠棋。
然而这一着狠棋,始终没有机会下。三藩之乱未平,圣祖便下诏开博学鸿词,访求岩壑之士,以示偃武修文,重开太平之世。前明的遗老志士,想想明神宗的数十年不朝;光宗接位不足一月,热孝中便因色荒而崩;熹宗童,不知国家大事为何物;思宗无知人之明而刚愎自用,诛戮大臣,视如常事;相形之下,圣祖的勤求民隐,视民如伤,真是有道之君。反清的念头,自然消歇。
三藩之乱,能够削平,基础已经稳固,到得康熙三十八年下“永不加赋”之诏,更为有明两百余年所未有的德政。
“人心都是肉做的。师爷,”强士杰说,“你老倒想想,这时候再来谈反清复明,有什么意思?再退一步说,就算该反,反得成功吗?除了害老百姓吃苦以外,你老倒想,有什么好吗?”
这番道理,冯大瑞闻所未闻,不过虽驳不倒强士杰,却有一层疑问:“既然如此,何以当初翁、钱二祖要到口外去谋划呢?”
“这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照我听说,翁、钱二祖与三老太爷是约好的,如果他们两老不成功,三老太爷就得拿维持全帮生计的一副担子,一个人挑起来。师爷,你倒算算他们漕帮连家带眷有多少人?”
这件事是冯大瑞所从未想过的,一听说破了——想想果然关系重大,加上又是“三老太爷”的话——料他也不敢捏造潘祖的指示,所以深深点头,表示接受:“这个道理我明白了。”
“师爷是明白了,还有几位小祖不明白。像黄小祖,就一定要替二老太爷报仇,我父亲苦苦相劝,黄小祖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使得冯大瑞回想到黄象跟他说过的话,原来事出有因,不过一时不暇细想,此刻急于要明白的是事实的真相。
“黄小祖不听,你父亲怎么样呢?”
“只有禀告三老太爷。”强士杰说,“是我去的。”
“是杭州?”
“是的,在杭州家庙见的三老太爷。”
“三老太爷怎么说?”
“说要黄小祖马上回去。”强士杰又说,“据我知道,黄小祖约了‘同参弟兄’,决定自己管自己做。所以我当时请示,说黄小祖万一不肯回杭州,怎么办?”
“是啊!除了三老太爷没有人管得住黄小祖。他要不肯回去,还真拿他没办法。”
“三老太爷也是这么说。”
“后来呢?”
“后来,三老太爷说:‘譬如救火,眼看一蔓延开来,火势越来越大,一大片房子都要烧光,那就只有开一条“火巷”,拿在烧的房子跟不曾失火的房子隔开来。这场祸闯开来,漕帮要散了,我一个当家人不能不下一剂猛药。我写封亲笔信,信上会详细交代你父亲,如何办法。’”
“那么,到底是如何办法呢?”
“是让我父亲先劝黄小祖,劝不听,就告诉他,只有报官了。”强士杰叹口气说,“如果黄小祖肯听劝,又何至于害得大家鸡犬不宁。”
冯大瑞终于恍然大悟,果然是强永年告的密,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但潘祖行事,似乎亦太鲁莽了些。
“三老太爷莫非没有想过,这种谋反大逆的案子,一掀开来不得了,将来怎么样收场?”
“这一点,三老太爷当然早就想到了的,他在信上只叫我父亲去看直隶总督衙门的马老爷。案子不会太大,但也不会太小,不然吓不倒黄小祖。”
“黄小祖呢?在监狱里?”
“劝他逃,他不肯,马老爷拿他抓进去了。不过,不要紧,过一阵子就出来了。”
“真的?”
“我怎么能骗你老?”强士杰又说,“这件事亦真叫无奈。师爷,你听我的劝,赶紧走吧。”
“既然不要紧,我又何必走?”冯大瑞说,“我要等通州的消息,再要看看这件案子到底怎么样收场?”
谈到这里,只见强士雄悄然而至,向他大哥使了个眼色,强士杰随即告罪离去。冯大瑞心中不免狐疑,但强士雄那种粗豪坦率,且又诚恳恭敬的神态,对他颇有镇静的作用,喝着酒随意闲谈,几乎把时间都忘记了。
到得二更已过,强士杰去而复回,让冯大瑞感意外的是,还有个强永年。
“强二哥!”冯大瑞站了起来,“你从保定回来了!”
“冯师叔,以后叫我名字好了。”强永年转脸交代,“老三,你去沏壶好茶来!”
这是暗示客人该止饮了,当然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谈,希望冯大瑞的头脑保持清醒。因此,他就不坐下来了,走向一旁,等待强永年发话。
“师叔,你请坐。”强永年推他坐在上首,隔着茶几侧脸说道,“我算定师叔会来。”
“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师叔的性子急,话说得愈早愈好,所以我临走交代了大小儿,师叔一到,有什么说什么,一句都不能隐瞒。大小儿也是经手这件事的人,不过只怕还有些奥妙曲折的地方,没有说清楚。”
冯大瑞将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而且咀嚼了一遍,性子急是他的一病,此时让强永年提醒了,便不忙开口,细想了一下,方始从容。
“话是大致听清楚了。三老太爷是当家人,既然他当家人有当家人的苦楚,我们做小辈的,不能不体谅。不过,其中有什么奥妙曲折,我倒没有听出来。”
“不是师叔没有听出来,是大小儿不懂怎么样说。师叔,黄小祖的一片心,没有话说,事情做得有点鲁莽,料理起来很难。我本来挑不下这副担子的,不过三老太爷交代下来,我没法子推托,这叫在劫难逃。”
这“在劫难逃”四字,便有些奥妙了。冯大瑞细细体味了一会说:“看来,我也是在劫难逃啰?”
“但愿师叔能逃过这一劫。”强永年紧接着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年灾月晦而已。”
这灾晦当然是牢狱之灾,冯大瑞立刻想到两个人,“黄小祖怎么样?”他问,“在里头怎么样?”
所谓“里头”是指直隶按察使监狱,像这种谋反大逆的案子,犯人至少也要钉镣,不道强永年答说:“在里头还开了香堂。”
“还开香堂?”冯大瑞诧异非凡。
“这就是奥妙了!”强永年未作进一步解释,只说,“住在狱神庙,很舒服,放心好了。”
“那么,通州的仲四掌柜。”
“他有点麻烦。”强永年皱着眉说,“话碰僵了。”
“话怎么碰僵了呢?”冯大瑞急急问说,心里不免嘀咕,江湖道上最怕事成僵局,所以他格外关切。
“这要怪我少说一句话。我原来的意思,仲四也是很精明的人,‘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这句话自然懂,既是我们漕帮的事,不论他垫了多少钱,我们总会如数归还。就因为我少交代了这么一句话,他们把话碰僵了。”
这就不难明白了。果然,细问之下,强永年所谈的情形,与冯大瑞所猜想得到的,大致相仿。
原来顺天府派下去的人,先找到仓书张老九,意思便很明显,可以由张老九居间买放,来人开价一万两银子,张老九认为不过仲四垫一垫的事,所以照实转告仲四,哪知仲四说出一句话来,连张老九都给得罪了。
“是怎么一句话呢?仲四说:‘我学苏州人杀半价,只能送他五千银子。不过,九哥,你的一个二八扣,我不敢少,另外兑一千银子送到府上。’张老九替仲四说合过好几回官司,哪一回也没有拿过回扣,一听这话,火就大了,当然表示,回扣不敢要,这是钦命案子,他也不敢从中搅和,你们自己谈吧。师叔,你想,这一来,顺天府的人,还敢跟仲四谈钱吗?”
“糟了,糟了!”冯大瑞跌脚搓手,着急地问,“这不是要跌进去了吗?”
“可不是?”强永年答说,“你把兄王达臣连夜下来找我,路上遇见了,一起到保定见了马老爷。当然不能当着王达臣谈这件事,私下跟马老爷商量的结果,只有把仲四由顺天府提到保定,跟黄小祖的案子一起发落了。”
“不必这么费事!”冯大瑞答说,“顺天府找的不就是我吗?我去投案,仲四掌柜应该放出来吧?”
“那当然!”
“好!强二哥,咱们今晚上就走。”
“师叔,你的称呼不敢当。”强永年将大拇指一跷,“师叔,你真够料!怪不得当初黄小祖会看中你。”
“他不也看中了你吗?”
话一出口,冯大瑞旋即失悔,因为有反唇相讥的意味,哪知强永年丝毫不以为忤,居然如此回答:“不错!黄小祖看中我,也没有错。这件事我也不必丑表功,反正总有一天你老会知道。闲话少说,事归正办,师叔也不必到顺天府去投案了,明天我陪师叔上保定,等师叔一到,保定行文顺天府,仲四马上就出来了。”
冯大瑞本已同意,忽然粗中有细,改口说道:“不!咱们还是来个走马换将的好。”
强永年一愣,随即明白,知道他是怕投了案而仲四却未释放。这也是不能没有的顾虑,既然他很漂亮,自己不妨也露一手给他看看。
不过,他的人情练达,手腕高明,到底胜于冯大瑞,当下不慌不忙地答说:“师叔,如果我能做主,先把仲四放出来,你言出如山,我又何必不放得漂亮一点儿?不过官府跟江湖道上是两码事。师叔,既然你义重如山,听我的劝,先到直隶投案,于你、于仲四,反都显得占身份。不知道师叔你愿意不愿意听我说一说其中的道理?”
听他一口一个“师叔”,光凭这一点,冯大瑞也不便说一句负气的话,连连点头:“要听、要听!”
“这一回仲四受了挺大的委屈,由通州解到顺天府是上了手铐的——”
“怎么!”冯大瑞不由得气往上冲,“凭什么?”
“师叔,我说过,在劫难逃,只好归之于劫数。沉不住气,不能办大事。”强永年略停一停,等冯大瑞自己下了一番克制的功夫,把气平了下去,方又说道,“所以,咱们这一回得想法子把仲四的面子找回来,至少不能再让仲四失面子。你说是不是呢?”
“是啊!不过,我不觉得我去换他出来,是件失面子的事。”
“这要分两面来看,知道的,说仲四的朋友够义气;不知道的,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一;再说二,师叔一投到,少不得拿仲四提审,当面指认,那时候,师叔,你倒想,你换了仲四怎么办?你一定在心里骂:你这小子,叫你远走高飞,你怎么自己投了来!叫我怎么办,说你就是冯大瑞,让江湖道上骂我,说你不是,我不但脱不得干系,而且这是瞒不过的事,坐实了我包庇的罪名,不是明明害我不能做人!”
“啊、啊!”冯大瑞有样好处,最肯服善,听到这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我还是得管你叫强二哥,若非强二哥指点,我真成了浑蛋小子了!我准定到直隶去投案,咱们今晚就走。”
“慢着,我话还没有说完。”强永年又说,“当初顺天府派人下去找仲四要人的时候,仲四告诉他们说:不错,冯某人从前是我的镖头,不过早就辞掉不干了,偶尔来住一晚,朋友招待,也是常事。保镖的人,三更半夜,说走就走,谁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这几句话,推得干干净净。你如今到顺天府一投案,坐实了他是窝家,就算走马能够换将,也还得交保具结。如今你到直隶投案,按察司行文顺天府释放,不必具结、不必交保,我想法子让他们在公事上训上几句,顺天府的捕头还得跟仲四说好话,派车送他回通州,那不就把面子找回来了吗?”
一听这话,冯大瑞更是满心欢喜。但凡事过于圆满,每每致人疑虑,他又觉得该有个自己人商量一下才好。不过,刚才话已说出去了,愿意当夜便到保定投案,所以此时亦依旧只能以何时起程为问。
“不忙!师叔,你暂且住一两天。要紧的是,先跟你把话说明白,事情好办。”强永年对一直站在门口的强士杰说,“你把老二、老三找来!”
老二叫强士豪,看上去不如老大精明强干,也不像老三那样豪爽憨厚,长得土里土气、沉默寡言,一点都不起眼,但却是他们四兄弟中最厉害的一个,所以强永年赋予他的,也是顶要紧的一桩差使。
“你明天一大早就上保定去看马老爷,你跟他说,三天之内,我送冯大爷去投案。本来冯大爷这一回直接就去了,只为顺天府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家镖行的仲四掌柜给拴走了,冯大爷才找了我来。只要那里一放仲四,这里人就到了。”强永年又说,“我答应送马太太一双金镶玉的镯子,东西已经有了,交给二姨娘收着,你带了去。”
强士豪点点头问说:“办妥了我是在保定等,还是先回来?”
强永年想了一下说:“你先回来吧!等你来了我们再动身。”
接着又派强士雄的差使,是到通州去把王达臣请来,以便冯大瑞在投案以前,能让他们兄弟见上一面,有何未了之事,好作个交代。冯大瑞对强永年的这一番安排,颇为满意,自觉求仁得仁,了无遗憾,唯一的恨事,是觉得辜负了“三姑娘”为他设计免祸的一片苦心。
强士豪办事的结果,出乎人的意料。第三天上午,他带来了一名直隶按察使衙门的书办,这名书办身上带着一道固封的公文,大字标明:“右仰顺天府治中当堂开拆”。
原来直隶本来没有按察使,由总督派巡道一员兼理刑名,直到雍正二年,方始有按察使的正式建置,品级与顺天府尹一样,都是三品,行文用咨,既是平行的公事,措辞自须顾到官场的礼节,打不得半句官腔,要打官腔,便须办一件“院稿”——由按察使衙门主稿,以“直隶总督部堂”下札子给顺天府府尹,语气就不同了。
但办“院稿”先要“上院”当面请总督李卫判行,直隶总督对顺天府尹,一向客气,而况依“大学士管部”之例,有尚书管顺天府,一打官腔得罪两个人,这“院稿”可以断言办不通。
但是,对顺天府倘无这一通打一句半句的公文,仲四窝窝囊囊进去,就不能大大方方出来。那强士豪胸中确有丘壑,路上便已盘算好了,一到保定,先去看马老爷的那个续弦方始半年的年轻太太,献上那副打造精致的金镶翠玉的镯子,请马太太派人将她丈夫找了来谈公事,特别关照,不必说明有外客,只说家中有要事,只请他一个人回来好了。
马老爷自然奉命唯谨,到家才知是强士豪,听说冯大瑞可以到保定来投案,又看在那副镯子的分上,加以马太太添上许多好话,更喜强士豪办事谨密识窍,自然言听计从。
“江湖上大家混个面子。仲四那里给的面子愈足,将来姓冯的在这里愈好讲话。我有个拙见,请马老爷斟酌。”
“你说,你说!你的主意,必是好的。”
“我想,这件公事,让臬台下给顺天府治中好了。顺天府府尹、府丞,都算堂官,管事的是治中。五品官儿,打两句官腔,只要在分寸上,不能不买账,反而抓的是姓冯的,姓冯的有着落了,官腔就打得响了。你老说,是不是呢!”
“是啊!”马老爷说,“姓冯的在我这里,他那里就抓错了!抓错了,就能打他的官腔。”
“正是!最好加一句:‘着即当堂开释’。”
“这可以!不过——”马老爷有些踌躇。
“马老爷,”强士豪立即点破他的心事,“我不走,我在这里等家父送姓冯的来投案。”
对方原是怕一放了仲四,而冯大瑞投案之事,万一生变,这在公事上的过失,非同小可。如今听强士豪的话,有自愿为质之意,便是发生误会的起端,所以急忙有所解释。
“我不是怕别的,怕把话说得太满了,不好转弯。”马老爷又说了一句谚语,“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不道强士豪针锋相对地答道:“满饭好吃,满话也不难说,姓冯的原就由家父陪着,住在舍间。马老爷,我看不如麻烦差官多绕一个弯,先到舍间打个转,姓冯的见了当堂释放仲四的公文,再无话说。投案仍旧是我送了来。沧州到保定一天半,到京城两天,算起来是冯大瑞投案在先,释放仲四在后,这不是万无一失的事!”
“言之有理!准定这么办。”
马老爷欣然同意,当下备妥了公事,另外抄了一份底稿交给强士豪。所派的差官姓麻,是个督标的守备。马老爷是督标的都司,官阶虽只大了一级,但因为他的妹妹是李卫的姨太太,所以权势迥不相侔,领了公文盘缠,须见过马老爷方敢动身。
“这强老二,别看他土里土气,一肚子的鬼,很难对付,你一路上小心。到了沧州,你私底下跟强永年说。由臬司下公事,让顺天府治中,当堂释放犯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的就是姓冯的已经投案,占住了这个理,咱们才能强项霸道。倘或出了差错,事情可就闹大发了去了,反正给仲四的面子也已经给足了,迟个一两天也不要紧,你呢,你路上要走慢一点儿。只等冯大瑞一到案,我这里连夜派人进京,要见了我派的人,你才能到顺天府去投文,这一层要请他包涵。”马老爷紧接着又说,“你千万记住,这话要等强老二动身以后再说。”
等强士豪陪着麻守备到沧州不久,王达臣也由通州赶到了。看到公文底稿,看到指斥顺天府差役“扰及无辜,殊嫌荒率鲁莽”,如今冯大瑞既经在保定投案,足证仲四无辜,着即“当堂释放,并不得再有何虐情事”的话,非常满意,私下向强永年称赞:“你家这位老二,真好厉害角色!”
强永年当然也很得意,不过不便形之于辞色,只是表示为冯大瑞不能不入狱而致无限的憾意。狱中应有之物,包括一副簇新的铺盖,早已制备妥当,行程亦已商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出发,强士豪陪着,冯大瑞向西到保定。强士杰与王达臣陪着麻守备北上进京去投文。
“都说妥了!”强永年安排私下酬酢,“晚上我替三位饯行,中午,你们哥儿俩叙叙,我陪麻老爷出去逛逛。”
“哥儿俩”指王达臣跟冯大瑞,加上麻守备便是“三位”。镖局人多,话说不便,王达臣便邀了冯大瑞,上馆子把杯谈心。
“我的意思,想跟强老二一起送你上保定,看看是怎么个情形,才能放心。”
“不!二哥,”冯大瑞大为摇头,“害仲四坐这几天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得替我去接他出监狱,陪他洗个澡回通州,还得放一挂鞭炮。”
“这我都会,包管风光。”
“那就好。”
“可是,你在保定呢?”王达臣忧形于色,将唇边的酒杯放了下来,“我前前后后都想过,说仲四是窝家,到底只不过那么一句话,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迟早总能出来。你这一进去是‘正身’,情形就不同了!说你是‘谋反大逆’的‘钦命要犯’,到头来,仲四还是脱不得干系,那不太冤了吗?”
“不会!”
“怎么不会?‘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强家父子五个人,已经有个外号了,叫作‘强家五虎’。”
“五虎也罢、六虎也罢,除非他不要命了。”冯大瑞说,“强老大都跟我谈了,这一回投案,是我们帮里‘三老太爷’的意思。”
王达臣将双眼睁得好大,酒杯倾倒,直到半杯白干流到膝头上,方始发觉,一面抹桌上的酒,一面说道:“哪会有这样的事?”
“他说得也有道理。”冯大瑞又说,“而且,强永年也还不敢到假冒三老太爷的旗号。倘或如此,别说他五虎,再加五虎也活不成。”
“这一点,我倒相信。不过,三老太爷叫你去投案,是什么道理呢?”
“也不是叫我——”
“是叫谁?”王达臣迫不及待地问。
“是黄小祖。”冯大瑞说,“他还在监狱里开了香堂呢!”
“那,又是怎么回事?”王达臣略略放宽了心,“真是越说越玄了。”
“我也不知道。”冯大瑞说,“总而言之,我是答应了卖命给黄小祖的,既然他投案了,我当然也能投案;如果黄小祖不要紧,我也不要紧。”
“我在想黄小祖能在监狱里开香堂,当然也不会吃苦,我自然也沾了光。大概几年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我也想通了,这几年过去,我出家当老道。”
“怎么?”王达臣双眼一瞪,勃然大怒,拍桌子问道,“包里归堆你还是不要我妹子。”
这一怒不要紧,满座酒客,尽皆侧目,冯大瑞大窘之下,不由得低声埋怨:“二哥,你怎么了?半斤烧刀子,也喝不醉你啊!”
王达臣欲待争辩,怕吵起来让大家看笑话,所以只是“嘿嘿”冷笑,低着头喝闷酒。冯大瑞知道他又误会了,但也不能怪他,只怨自己话说得不够明白,所以静静地等了一会,看他气消了些,才又平心静气地解释。
“二哥,你只为咱们弟兄义气着想,就没有替三姑娘打算一下。这一回,就算我的死罪好免,活罪难逃,充军是免不了的,不过看远近而已。也许皇恩大赦,三两年能回来,我就忍心请三姑娘等我一等,如果十年、八年呢?三姑娘肯守,我良心上又怎么过得去?而况——一辈子不能回来,也是有的事,到那时候,二哥,你就后悔嫌迟了。”
“如果你真的充了军,我自然想法子弄你回来。”
“想不出法子,弄不回来呢?”冯大瑞紧接着说,“二哥,咱们这会儿不必争,争也争不出一个结果。到底你不是三姑娘!等回去把仲四的罣误官司料理清楚了,你先跟二嫂商量商量,再问一问三姑娘的意思,下回到保定来探监的时候,咱们再谈。”
这话说得在情理上,王达臣怒气全消,点点头答道:“好!就这么说。”
冯大瑞心急,强士豪也巴不得早早赶到保定交差,所以天一亮就带着两名打杂的趟子手,骑马走了。
那时麻守备刚刚起床,宿醉未醒,早酒又备,沧州的菊酒是有名的,海产名目繁多,活宰现烹,格外鲜美,麻守备陶然引杯,扶起筷子问道:“这是什么鱼?”
“这叫羊鱼。”强永年答说,“你老看,鱼身子不像羊尾巴吗?”
“对了!说破了还真像。”麻守备挟了块羊鱼送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沧州酒好、鱼好、海蟹也好,我得叨扰强掌柜两天再走。”
一听这话,作陪的王达臣立即色变,强永年急忙向他使个眼色,然后向麻守备赔笑说道:“你老不是要进京投文吗?等公事办完了,你老再回沧州来,我请你个够。”
麻守备不作答,慢条斯理地把鱼咽下肚,又喝口酒,方始一跷大拇指说道:“强掌柜,你那位二少掌柜真了不起,他如果做官,敢说是通直隶省第一能员。你想,他能把我先支使到沧州来——”
强永年迅即离座抱拳,惶恐地说:“麻老爷,你这可是误会了。”
“请坐,请坐!我没有怪二少掌柜的意思,我是真的佩服他。你请坐,我有话说。”
等强永年坐了下来,他将马都司的意思据实而告,接下来表示他自己的意见,照路程估计,他到京以后,至少要等两天,才会等到马都司通知,冯大瑞已经投案的消息,有此消息,才能投文。与其在京空等,何不在沧州好酒好鱼,享用两天。
听这一说,王达臣才算放心,强永年的不安亦消释了,心里别有一番盘算。
于是到得麻守备吃饱喝足,强永年找了几个能上台盘的伙计,陪他“斗叶子”,自己却不上场,悄悄将王达臣拉了一把,相偕到僻处密谈。
“我看你不必在这里等了。准定我陪老麻进京,咱们在西河沿三义店聚会。”强永年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先给仲四奶奶送个信,让她好放心。”
“我也是这么打算。先回通州,接着就进京,在三义店恭候大驾。”
用这么客气的字眼,是表示他殷盼之切,强永年立即拍胸担保:“错不了!大后天中午准到,说不定后天晚上就能见面。”
“是!那我就告辞了。麻老爷那里,要不要辞行?”
“不必!我给你说一声就是。倒是有句要紧话,你到了通州,只悄悄儿把好消息告诉仲四奶奶就行了,尤其是张九,别让他知道。千万,千万!”
王达臣懂他的意思,这一回仲四入狱,起因就在言语中得罪了仓书张九,以致闹成僵局。
如果仲四风风光光地回去了,便显得张九无奈其何,岂非落了下风?倘或自觉扫了面子,说不定就会从中使坏,横生枝节。因而连连点头,表示充分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