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策骑狂奔,当天日落时分,便到了通州,在镖局门口下了马,将马鞭子和缰绳丢给小伙计,顾不得同事的招呼,直往内宅闯去。
仲四奶奶已经得报,站在院子里等候,一看王达臣一身尘土,满面油汗,却是昂首挺胸,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心就放了一半,抢先说道:“王二爷先息息,洗把脸、喝口茶,缓一缓气,慢慢儿谈。”接着,便唤丫头,“替王二爷掸土,倒洗脸水来。”
“好!慢慢来。”王达臣一语双关地,“中午都顾不得打尖,在马鞍子干啃了一块!今儿晚上可得好好儿吃一顿。”
“有,有!我叫他们预备。”
等洗了脸、喝了茶,气定神闲,王达臣才细说此行的经过,仲四奶奶听到冯大瑞如此义气,感动得淌眼泪,反倒是王达臣安慰她了。
“你也别难过。如其不然,大瑞闯的祸还要大,如今大不了充军,有三年五载一定可以回来。”王达臣紧接着又说,“咱们现在先商量仲四爷的事。强永年的意思是——”他将这个消息应该瞒住张九的意思说了一遍。
仲四奶奶却是识见高超,“冤家宜解不宜结,原是四爷自己把话说僵了,怨不得人家。话又说回来,张九爷也是要面子的人,没有能帮上忙,心里一定也怪难受的,巴不得有个机会,能让他去掉这块心病。如果咱们瞒着他,倒像是认定了四爷这场官司,是他做成似的,那不真成了冤家啦吗?”她急忙又说,“我是女流之见。王二爷,还是请你做主。”
“四奶奶你真高!”王达臣由衷佩服,“你别客气,我听你的。”
仲四奶奶想了一下说:“这也是四爷的年灾月晦,命该如此。再说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说有大帽子扣下来,不能不放人,心里到底不大服。俗语说:财去身安乐,遭了这场官司,能这么风风光光出来,虽是弟兄们的义气,小钱到底也不能不花,我想预备二百两银子,请王二爷带了去看张九爷,一面把情形告诉他,一面请他在顺天府托个人情。这不就见得咱们一点都不记张九爷的恨,还是拿他当自己人看吗?”
“王二爷,”仲四奶奶又问,“今儿晚上,你是住在这里还是去曹家?如果住在这儿,我派车把弟妹去接了来。”
原来镖局和曹家,都有他们夫妇的住处,因而才有此一问。王达臣毫不迟疑地答说:“今天我住在曹家。”接着又说,“这会我去洗个澡,请四奶奶把银子预备好。等洗完澡,随便吃点东西,我就去看张九。”
仲四奶奶一一应诺。等他洗了澡回来,桌上已摆下很丰盛的晚饭,王达臣没有喝酒,吃了几个火烧,喝了一碗小米粥,随即带着四锭大元宝来看张九。
张家灯火辉煌,正在宴客。王达臣踌躇了一会,跟他家的门上说:“请你悄悄儿跟张九爷回一声,我有要紧事,只说两句话,张九爷如果不便分身,那就约个时间我再来。”
结果是张九在远离宴客之处的一间客房中,接见了他。王达臣由于仲四奶奶那番话的启示,在神态上掌握住了告慰于自己人的那份恳切,语言显得很从容。
“有个好消息来跟张九爷说,还有件事求张九爷。我那把兄弟冯大瑞在直隶臬台那里投案了,总督衙门的马老爷,拍胸脯担保,一定能把仲四掌柜放出,不必具结,也不必交保。不过,顺天府的差人,忙了一阵子,真也辛苦了,仲四奶奶的意思,想送他们几两银子喝杯酒。这件事,非拜托张九爷帮忙不可!”
“喔,”张九很注意地问,“你那把兄弟投案了?”
“是的。”王达臣答说,“直隶臬台衙门已派了一位差官,姓麻,带公文到顺天府来接头,大概就在这一两天到京。是沧州的强镖头强永年陪了来的,预定住西河沿的三义店。”
“强永年我也是熟人。这件事能这样收场,足见江湖义气。”张九又问,“刚才那话,是仲四奶奶的意思?”
仲四奶奶的估量,一点不错,张九对仲四的入狱,内心中确是一份难以抛开的歉疚,难得有这样一个让他补过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不过他做事也很有分寸,若说顺天府的打点,由他一力担承,示惠忒嫌明显,必非他人所愿接受,倘或发生误会,以为他借故推辞,那就更是弄巧成拙了。因此,在四个大元宝中,他只取了一个。
“有五十两银子,也就差不多了。拜托王镖头回复仲四奶奶,仲四爷在里头本就没有吃什么苦,如今恭喜脱灾,一切都归我料理,后天我就出发,等在三义店见了强永年跟差官,我自有道理。”
“多谢张九爷费心。”王达臣又说,“五十两银子只怕不够。”
“不够我会添补,随后再说。”张九急转直下地说,“冯镖头实在够朋友,江湖上如今像他这样有担当的人,真少见了。不知道他的案子怎么样?有没有可以效劳之处?”
见他关怀冯大瑞的神态恳切,不是泛泛的问讯之词,王达臣感动之余,心中不觉一动,暗自思量,张九一天到晚跟粮船上的人打交道,纵非漕帮中人,对漕帮的内幕,也一定比其他的“空子”了解得多,似乎可以跟他谈谈。
转念一想,仍以谨慎为妙,当下殷殷致谢,只说若有拜托照应之处,再来奉求,随即便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