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楼 春
一春长放秋千静,风雨和愁都未醒。裙边余翠掩重帘,钗上落红伤晚镜。 朝云卷尽雕阑暝,明月还来照孤凭。东风飞过悄无踪,却被杨花送微影。
【赏析】
众所周知,张惠言论词喜言寄托,但若以此求其自作,则未必然。这首《玉楼春》,是一首闺怨词,所表达的是词中惯常所见的美人迟暮之旨。
说是写闺怨,盖因词中出现了数个与女子相关的传统意象。一个是“秋千”,一般为古代女子游憩时所用,人们由秋千引发的联想,往往是少女的天真活泼、热情娇憨等情态。又古代寒食清明时节,有荡秋千的应景游戏。宋词中写秋千的名句,如“绿杨楼外出秋千”(欧阳修《浣溪沙》)、“谁家墙里笑秋千”(赵令畤《浣溪沙》)、“柳外秋千裙影乱”(侯寘《渔家傲》),均是女子游乐的动态场景,然而,在这首词中,这类常见的动态场景却全未出现,词人呈示给我们的是“一春长放秋千静”,质言之,不是“动”,而是“静”。这里词人有意不点明女主人公的情感指向,但秋千这一嬉春之物居然“一春长放”,无人光顾,个中原因,已足令人深长思之了。宋杨冠卿《谒金门》词有云:“帘外秋千闲彩索,断肠人寂寞。”着一“闲”字,意境与之相近。另外两个写女子的意象,是“裙边”和“钗上”。这当然是写女子的服饰,使词中主人公的女性身份更加明确化。需注意的是,词人推出女主人公形象时,是连同自然景物一起推出的,而景物带有明显的暮春特征,这就是“余翠”和“落红”。春天的翠叶红花,总是代表着美好风物,象征着青春年华;如今翠是“余翠”,红是“落红”,这些暮春残留之物,却是残留在女主人公的“裙边”和“钗上”,这就把景物与人事钩连起来了,女主人公的伤春情怀也就不言而喻了。我们还可进而玩味的是,词中第二句“风雨和愁都未醒”。它既写景物,又写人事;“风雨”是景物,“愁”是人事;“风雨”与秋千“一春长放”相绾,又与叶是“余翠”、花是“落红”相连;“风雨”摧残自然界的美好风物,使之凋零,使之衰颓,这是女主人公“愁”的因;女主人公睹物伤神,愁从中来,这显然又是“风雨”的果。如此因果相循,则风雨不知何时会息,愁怀不知何时得释,难怪词人要叹道“风雨和愁都未醒”了。再进一层看,词中三、四两句是对仗,出句谓“掩重帘”,对句云“伤晚镜”,这不禁使我们联想起唐代诗人李商隐《无题》的名句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主人公自昼而夜,无时不愁,则其情怀之恶,可以想见矣。
换头“朝云”一句,仍承上意而概括之,但其作用侧重在引逗出“明月”句。明月孤悬,“还来”照我独自凭栏,言外凄凉之味甚重;可见得即使风骤雨狂之时已过,云散月出,而女主人公的愁怀仍然未能稍解,盖因此“愁”不仅由于一时之伤春,更起端于孤独寂寞无人怜惜之身世。月照“孤凭”,形影相吊,情思真可谓幽怨婉转,令人心恻。则此女面对宿命之哀怨,又非一般少女的闺思春情可比。此种情思,说不清,道不明,惟有再以景物表之,故词的结两句出以景语:“东风飞过悄无踪,却被杨花送微影。”“东风”仍扣合暮春,写景而不节外生枝。东风本无影无踪之物,目不能视,但风吹杨花,却有“微影”隐现,这犹如女主人公之愁绪,若隐若现,似无实有,固然难闻难睹,却是可思可感,如此化景物为情思,真有有余不尽之妙。清代词人谭献评此词云:“善学子野。”(《箧中词》)所学盖指宋词人张先(字子野)《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一词。词中有“午醉醒来愁未醒”、“临晚镜,伤流景”、“明日落红应满径”等句,似为皋文词语词意象所本。词写暮春景色、伤春情怀均近似之,这是张皋文对子野词明显沿袭的一面;但在立意上,变士大夫伤流光易去之感慨为闺中人自伤孤寂,且“东风飞过悄无踪,却被杨花送微影”两句,比之号称“张三影”的子野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无数杨花过无影”,同样写景工绝,而词境更为朦胧,情思更为深婉,却是皋文的独诣,应获出蓝之誉。
夏敬观先生尝谓皋文词从南宋入手(况周颐《蕙风词话·附录》引),恐未可一概而论。皋文小令以韵胜,更近五代北宋,此首即是。清张德瀛说皋文词“如邓尉探梅,冷香满袖”(《词徵》),论其风格之高雅幽洁,最为得之。(方智范)
(方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