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赏析】
这是组词的第二首,与第一首相较,此词手法稍有不同。第一首词从景物之兴象开端,而这首词却以赋笔直叙入手。虽如此,其间也同样充满了许多“微言”的妙用。首二句“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一落笔便带给读者丰富的文本方面的联想。首先自然是《古诗十九首》其十五之“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联想。而这首诗中还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之句,与张氏此词结尾所写的“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二句中之“秉烛”二字正好可以呼应,则张氏此词岂不也可能有劝人及时行乐之意?其次则是曹操《短歌行》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联想。曹操为乱世之英杰,其所写的是一份英雄豪杰恐惧于年命易逝而功业难成的悲慨。张氏虽非乱世英杰,但作为一个有志于道的儒士,则其岂不也可能有一份年易逝而志难酬的悲慨?若再从“慷慨”二字之字面所给人的联想而言,则“慷慨”与“忼慨”同,据徐锴《说文注》以为乃“内自高忼愤激”之意。而人世间之种种使人内心足生愤激感慨之情的事件固自正多,故曰“慷慨一何多”也。其下面所承接的“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表面写张氏呼引杨生子掞为同道,实则又暗含了一个事典。《史记·刺客列传》曾有荆轲与善击筑者高渐离交往甚深的记载,深刻而又生动地表现了那些未得知用的志意过人之士彼此间相知相惜的一种共同悲慨。而张氏于引用此一事典时,更加上了“子为我”及“我为子”之两方相互深情投注的叙写,遂使得读者于张氏与杨生子掞的师弟之情的感动之外,更多了一份知己相怜而共伤不遇的感动。而张氏忽又把笔墨扬起,写出了一种“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的襟怀和气象。这段叙写,则同样也是虽用赋笔直叙,却以事典增加了深曲之致的美妙的结合。先说“招手海边鸥鸟”一句,据《列子·黄帝篇》载,海上有人好鸥鸟,鸥鸟常飞下来与之嬉戏,后来他有了想捉鸥鸟的“机心”,鸥鸟就不肯再飞下来了。张氏用此典暗示他已经没有人间之得失利害的机心了。“胸中云梦”二句,出于司马相如《子虚赋》,原是对齐国之大的一种夸说之辞,而后人说“胸中云梦”,则是寓言胸怀之博大,谓可将大如云梦泽之物吞入胸中,却没有一点纤微如蒂芥的不适之感。不过此种博大的胸怀有时却又正是从挫折苦难中磨炼出来的修养。即如陆游《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诗中,就有“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之句。而张氏这几句词还有其叙写口吻方面的特色。他并未简单直接地说我“胸吞云梦而不蒂芥”,而是说“招手”叫“海边鸥鸟”来“看我胸中云梦”。而且在“蒂芥”之下还加了“近如何”三个字,并未曾做“曾不蒂芥”的直叙。也就是喻示着从昔日到“近”日之间,这种有无蒂芥之感,还可能正在有所变化之中,而这当然也就更增加一种修养之进境的暗示。而上片结之以“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二句,亦引用了一个典故。《庄子·德充符》曾记载一段孔子的谈话,说:“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观之,万物皆一也。’”张氏所说的“楚越等闲耳”两句,“等闲”二字是表示轻视之辞,也就是说“自其同者观之”,虽“楚越”之异可以视为一体之意;而若“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虽在人体一身之内,却也可以有如楚越之异,引生敌异之风波。所以庄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庄子》在这里引用了“仲尼”之言,那便因为儒家思想中,原来也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孟子·尽心上》)的观念。此二种观念虽不尽相同,但我们在此不必做勉强之分别,因为中国传统中有修养之儒士,其思想中原来就有儒道二家思想之结合互补的一种妙用。而张氏此二句词,却不仅仅在于所表现的是何种思想修养,而在于他所表现的口气之潇洒自然,承接着前面的“招手海边鸥鸟”一气贯下,全无说理之迂腐。清谭献《箧中词》曾称张氏这五首词“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开倚声家未有之境也”,以此数句词所表现的修养和境界,及其叙写之口吻而言,诚非虚誉也。
下片“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三句,就音节而言自是另一个新段落的开始;但若就内容情意而言,却实在是对上片结束时所写的胸襟修养之境界,所作出的一种意脉不断的阐发。其所写者正是一种“知命”“不忧”的境界,这是儒家修养的一种极高的境界。孔子自叙其为学之体验,就曾说是经历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后才达到了“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的境界。儒家所说的天命并非宗教迷信中之天帝与命运,而应该乃是对于天理之自然、义理之当然与事理之必然的一种体悟,有了这种体悟,而且能在生活中去实践的,则自然便会在内心中获致一种“不忧”的境界。所以张氏在写了“生平事,天付与”的“知天命”的体悟后,接着便写出了一种“且婆娑”的自得其乐的境界。可是这种境界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获致的,所以接下来张氏就又写了“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两句词,表现了一种寂寞与欣愉交感杂糅的情思。其“几人尘外”四字,就正表现了一般的尘世中之人,对此“知命”“不忧”的“尘外”之境界,是不能体悟和共同享有的。曰“几人”,其所表现的就正是无“几人”的寂寞的悲慨。可是此句最后的“相视”二字写得极为有情致,使人联想到一种“目成心许”的不假言语的真赏的意境。所以接下来就写了“一笑醉颜酡”的相知相赏之乐。一种欢愉自得的“不忧”境界已经呈现于读者的面前了。可是张氏笔锋又一转,写下了“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三句,表现了一种忧恐之情。这真是一种极妙的转折。因为正是在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情感中,张氏却实在传达出了学道之经历中的一种更为细致深入的体会。因为这种“知命”“不忧”之境界,实在并不易为一般人所体会和掌握,稍一不慎,就会沦落到苟且偷安不求长进的情况中去,所以张氏才又写了这三句忧恐之辞。首句“看到浮云过了”,乃是承接前面的“知命”“不忧”而来。“浮云”可以有两种喻示:其一在《论语·述而》中孔子曾言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则浮云自可指人间利禄之被学道者视同“浮云”;其次则辛弃疾《西江月》词也曾有“万事云烟忽过”之言,是则“浮云”当然也可喻指人间万事的无常与多变。张氏说“看到浮云过了”,当然也就隐喻有一种阅尽万事的超然自得之意,可是在此句之下,张氏却又即刻承接以“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的两句悲慨忧“恐”之言,这正是对前面所述之“知命”“乐天”往往会误流于苟且偷安的一种警惕与补救。因为儒家对“天”的体认,除了“天命”之应“知”与应“畏”以外,还有着另一方面的体认,那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一种“乾乾自惕”(《周易·乾卦·文言》)的精神。然而人生苦短,志意苦长,岁月难留,堂堂竟去。“堂堂”是公然如此之意,正写岁月之无情。唐代诗人薛能《春日使府寓怀》诗中就曾写有“青春背我堂堂去”之句,可以为证。“一掷”二字,则可以使人有两种联想,其一可能是岁月掷人竟去,陶渊明《杂诗》就曾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之言;其次则也可能是指人们对岁月之抛掷而不加珍惜。夫“岁月掷人”固当属无可奈何之事,但人之虚掷岁月却是可以挽回和补救的。所以此词最后乃以“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二句作结,表现了一种对于“好春”岁月的珍惜之意。然则“秉烛”而追求者究为何事?就此词而言,可以有多种可能:其一是对《古诗十九首》其十五“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联想,则此二句词固当是劝杨生子掞应及时行乐之意;其二杜甫《夜宴左氏庄》诗中也曾有“检书烧烛短”之句,则“秉烛”二字自然也可能有“秉烛夜读”之意;其三除去行乐与读书等具体可指之情事外,“秉烛”二字在本质上固可以被视为对任何一种美好之事物或理想之勤力追求的喻示。张氏此词之妙处,就正在其开端与结尾都是用《古诗十九首》之诗句点化而成。所以从表面来看,乃首先给人一种“为乐当及时”的联想,而细味之此词又处处流露出张氏对于人间世事之悲慨,与对于一己怀抱修养之反思。表面全用赋笔的直叙,但却充满了言外的深曲的潜能。而结尾处又更用了“好春”二字表现了一份意致之美,且上下相承,“劝子”之“秉烛”,正是为了“为驻”“好春”之“过”。而“过”字之意,则明知“好春”之一过即逝之不可久留,但当其未过时,我们却当使其尽量延长,对之尽意珍惜。所以用“驻”字,言明知其不可留,而尽力使之留住。这两句词写得真是婉转多情,但其表面之口吻却又表现得极为简率平易。昔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曾评韦庄词云:“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张惠言此词盖亦颇有近于此种意境之处也。
(叶嘉莹 迟宝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