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四)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事,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赏析】
这是组词的第四首。如前面第三首词所写,在学道的过程中要寻找到一个修养的平衡点。但纵然如此,却仍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那就是千古人类所同悲的光阴之流逝与年命之无常。所以李白《拟古》诗中就早曾写过“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的诗句;而李商隐也曾写过“从来系日乏长绳,水逝云回恨不胜”(《谒山》)的诗句。在这种长逝的无常中,我们人类以一个有限的生命又将怎样来对待它呢?所以张惠言在这首词的一开端就写下了“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的问句。上一句所写的就正是逝者之不返与年命之无常,而次句所写的则正是对未来之明日究应如何处理和对待的一个严肃的思考。既然已经认知了一切身外之物都不能被自己长相保有,那么惟有进德修业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种收获。所以接下来张氏又写出了“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的两句词。“朅来”二字是诗文中常用之语,意为“去来”、“尔来”等。此二句所表示的,乃是在“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的反思下,所得到的一个既是自悔也是自勉的答案。而下面的“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三句,则于开端数句全用赋笔直叙之后,转入了一种景物的兴象,而这数句词实暗用《楚辞·招魂》“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数句。但在前面加上了“为问东风吹老”一个问语的口气,隐然与这一系列五首组词之第一首开端所写的“东风”互相呼应,再一次点明了“春日”的主题,遂使得以下所引用的一些《楚辞》中的语句,立即就都与作者的感发作了密切的结合。由作者向东风发问,询问“东风”曾经“几度”把“枫江兰径”“吹老”?所谓“几度”,正暗示着年复一年的时光流逝之速,“吹老”则暗示着“枫江兰径”之岁岁的荣枯,至于“平芜”二字,则暗示着春时草短之意,“转”字则也暗示着由荣而枯的草之转变,“千里”二字则当然也暗示了“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的联想。所以这几句词蕴含了丰富的潜能,既呼应了此词开端之“今日非昨日”的年命无常的哀感,同时也隐含了贤人志士之不得知用的悲慨。用一个问句直接贯串下来,却传达了如此丰富的意蕴,这正是张惠言之善于掌握“微言”的妙用。至于下面的“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二句,则也暗含了一个《楚辞》的出典。《楚辞·九歌·湘夫人》就曾经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及“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的叙写。“眇眇”二字连用所给我们直接的反应,乃是一种极目远望而不可得见的感觉。至于前句的“寂寞斜阳外”,则正是从前面所引的《楚辞》原文“与佳期兮夕张”一句变化而来。洪兴祖补注谓此句“言己愿以此夕设祭祀、张帷帐,冀夫人之神,来此歆”。因其所期待的神之降临在日夕,故曰“斜阳”;而神并未降临,故曰“寂寞斜阳”;而更着一“外”字,则当与下句之“眇眇”一起参看,正写其极目远望之远至“斜阳外”也。如果从旧传统的说法,把《九歌》视为“屈原之所作”,以为其在“上陈事神之敬”以外,还有“托之以风谏”之意,则张惠言这几句词当然也可以给人许多“哀窈窕”“思贤才”,和“自伤不遇”的联想。但事实上张氏此词表面所写的,却原来不过是小词中所常见的,伤春怨别的情思而已。之所以富含引人言外之想的潜能,则完全来自于一些“微言”的妙用。这正是我们在欣赏张惠言词作的时候,所最应加以注意之处。
观之上片,张氏已经从光阴易逝年命无常,写到进德修业的自勉,但进德修业也依然改变不了年光之流逝与期待之落空的怅惘和哀愁。所以下片就对于人类究竟是否能突破生命短暂之拘限的问题,开始了既是情绪的也是理性的思考。一开始“千古意”三个字,所写的就正是人类千古长存的一种内心的追求,只要在大限尚未到来之前,每个人都不肯停止自己的向往和追求,所以各有其千古之意。而张氏在此给了人们一个当头棒喝,说“君知否?只斯须”,“斯须”是极言其顷刻之短,张氏正是要向人点明,原来人们所认为的“千古”,其实只不过是顷刻的“斯须”,而“君知否”则是使人醒觉的一种呼唤和警告。针对这种冷酷的现实,儒家思想中有一种慰解的做法,即追求德业与声名的“不朽”。早在春秋时代,就曾有人提出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说(《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所以司马迁身受腐刑之后,在给朋友的书信中,就曾经说道:“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未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报任安书》)因此他坚持著述,完成了传世名著《史记》一书,而且要将此书“藏之名山”,“俟后世圣人君子”(《史记·太史公自序》),于是司马迁果然就“不朽”了。不过《史记》一书虽在,但司马迁本人却早已化为尘土了。所以杜甫《梦李白》诗中就曾写有“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之句,而这也就正是张惠言何以也写下了“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两句词的缘故。既然连身后的不朽也被否定了,那么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于是张氏忽然又将笔锋一转,在山穷水尽之后,蓦然更为人们开出了柳暗花明的一片充满生机的崭新天地。以“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三句,写出了超然妙悟的见道境界。如前所述,所谓“三不朽”者,还是一种向外的追求;而此三句写的,则已进入了一种以天地之心为心的,充实饱满而不复更假外求的境界了。而且这三句在文法上也很讲究。前面是两个偶句,“一夜”与“三月”相对,“庭前”与“雨中”相对,“绿遍”与“红透”相对。“一夜”极言此生机之到来的迅速,“三月”极言此春日之生机的美好,“庭前”写出了此生机之近在眼前,“雨中”写出了此生机之沾濡润泽,“绿遍”写草之青,“红透”写花之美,而“遍”字与“透”字则淋漓尽致地写出了生机之周遍与生机之洋溢。而也就在此两两相对充满张力的对天地间大自然之生机的叙写之后,作者却突然承接了一个五字的单句,把“天地”之生机,做了一个“入吾庐”的收尾,真可说是笔力万钧地写出了一种“天人合德”的境界。这是需要作者果然有此美感直观,才能够有此妙悟的。而这正是张氏这五首词之所以不同于一般道学家的说教之作的主要缘故。不过张氏却并未停止在这里,因为达到此境界是一回事,能否保有此境界是另一回事,所以《周易·乾卦·文言》在“与天地合德”的理想之外,还曾提出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另一种不断地提升与追求的美德。因此张氏遂又接着写下了“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的戒惧的叮咛。昔屈子《离骚》曾写有“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句子。洪兴祖补注曾引《反离骚》颜师古注云“鹈鴂,一名子规,……鸣则众芳皆歇”,这当然正是张氏此二句词的出处。而张氏这五首词原是“赋示杨生子掞”的,所以在提示了前面的“天地入吾庐”之境界后,乃更戒之以及时自勉的叮咛。但表面上则仍是从春日之“众芳”叙写下来,表层意思与深层意思密合无间,同时在勉人之中,也有自勉之意。为此词开端所提出的“明日复何如”之人生困惑,做了一个圆满的回答。
(叶嘉莹 迟宝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