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字 令
度居庸关
崇墉积翠,望关门一线,似悬檐溜。瘦马登登愁径滑,何况新霜时候。画鼓无声,朱旗卷尽,惟剩萧萧柳。薄寒渐甚,征袍明日添又。 谁放十万黄巾,丸泥不闭 [1] ,直入车箱口?十二园陵风雨暗,响遍哀鸿离兽。旧事惊心,长途望眼,寂寞闲亭堠。当年锁钥,董龙真是鸡狗 [2] 。
【赏析】
朱彝尊的词奉南宋姜夔、张炎为圭臬,风格以婉约为主体。但他也有不少豪放之作,接近辛弃疾、刘过一路。上面这首《百字令·度居庸关》,便属于后者。
居庸关为长城著名关塞之一,位于北京昌平军都山,是明朝首都西北面的门户。清康熙三年甲辰(1664)九月,朱彝尊从北京出发前往山西,途中经过居庸关,触景生情,因有此作。
全词分为上、下两片。上片以“度”为线索,着重描写居庸关的自然景色。词人先是面对居庸关,远远望去,只见城楼高峻,群山叠翠,一条细小的道路好似屋檐上的泻水一般直上直下,陡峭无比。骑马行进在这样的道路上,又加上刚有新霜,不能不时刻小心,唯恐摔倒跌落山谷。上得城楼,眼中更是一片萧条景象;当年守军的画鼓朱旗,早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几株残败的秋柳。而薄寒侵衣的生理感受,也与随地势不断爬升所见愈为苍莽而产生的“高处不胜寒”的心理感受打成一片。词人正是这样通过其自身的有关活动,动态而非静止地逐步展开对居庸关自然景色的描写,使读者仿佛也身临其境。同时这里所描写的居庸关自然景色,很明显地主要是突出了这样两点:一是它的高峻险要,二是它的冷落萧条。
然而恰恰就是如此高峻险要的居庸关,明王朝却居然没能守得住,因此在下片中,词人免不了要发出许多议论和感慨。所谓“十万黄巾”,是用东汉末年张角兄弟率领的黄巾军,来比喻明末李自成农民军。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三月,李自成攻陷了这个本来用一丸泥都封得住的要塞居庸关,经过昌平车箱渠,直取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统治了将近三百年时间的明王朝宣告灭亡。昌平境内自永乐皇帝而下的明朝十二座皇陵(当时崇祯皇帝的思陵还未及建造),都沉浸在晦暗的风雨之中,到处是亡国的景象。正如上片所说的“朱旗卷尽”,这个“朱”字,其实就是明王朝的皇姓。此后的居庸关,便只是凄凉地闲卧在那里,诉说着这段历史的沧桑。词人伫立在这当年的关防重地,忍不住痛骂那时候出卖明王朝的太监曹化淳之流,他们就像南北朝时期专权无能的前秦尚书董荣一样,简直连鸡狗都不如!这番议论,真可谓激昂慷慨,痛快淋漓,无怪乎后人称赞这首词“直欲平视辛、刘,自出机杼”(郭麐《灵芬馆词话》)。
值得注意的是,在居庸关这个地方,历史上发生过的战争何止万千,然而朱彝尊却偏偏着眼于明末的这件事情。从时间上来看,这首词的写作距离明王朝的灭亡才只有二十年,因此与其说是“吊古”,还不如说是“伤今”更为确切。考朱彝尊本人系明朝宰辅朱国祚曾孙,早年曾亲身参加反清活动;此行山西,本来就是因抗清失败,避祸远游,同时等待时机,希图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所以他对居庸关失守的惨痛教训感受特深。虽然在这首词中直接反映的是对明王朝内部亡国败类以及李自成农民军的仇恨,但它同时隐含着对以残暴手段取代明王朝统治的清政权的怨愤,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积极的意义。谭献《箧中词》曾经选录这首词,评语便只有这样两个字———“意深”。
(朱则杰)
注 释
[1].“丸泥”句:用《后汉书·隗嚣传》王元说隗嚣“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之典。封泥本用于封缄简牍文书,称以之封闭关塞,是夸张修辞。
[2].“董龙”句:《晋书·符生载记》:“(王堕)性刚峻疾恶,雅好直言。疾董荣、强国如仇雠,每于朝见之际,略不与言。人谓之曰:‘董尚书贵幸一时,公宜降意。’堕曰:‘董龙是何鸡狗,而令国士与之言乎!’……龙,荣之小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