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 鱼 子

粉墙青、虬檐百尺，一条天色催暮。洛妃偶值无人见，相送袜尘微步。教且住，携玉手、潜行莫惹冰苔仆。芳心暗诉。认香雾鬟边，好风衣上，分付断魂语。 双栖雁，岁岁花时飞度。阿谁花底催去？十年镜里樊川雪，空袅茶烟千缕。离梦苦，浑不省、锁香金箧归何处。小池枯树。算只有当时，一丸冷月，犹照夜深路。

【赏析】

人的感情原本是多层次的，社会的规范并不能完全制约感情的活动，但感情的活动却也不能完全逸出社会的规范。这种矛盾，正反映出人的复杂性。体现在文学中，也就更能见出独具的魅力。

朱彝尊娶冯氏为妻，却又对妻妹冯寿常（字静志）暗生情愫。这一段恋情，由于思想、家庭、伦理观念等各种因素的限制，无法公开，于是只能写进作品中，在自己所创造的文学情境中进行宣泄，这就是《静志居琴趣》八十三首。《摸鱼子》是其中的一首。

上片忆往，记述一段幽会以后送别的情事。黄昏时分，天色已暮，在一条深深的巷道中，两个情人执手相别。“粉墙青”，写墙之色，以见气氛之凄清。“虬檐百尺”，写墙之高，以见巷道之幽深。天色而用“一条”来形容，除了进一步渲染幽深之外，更突出了其地之隐秘。于是下面就从这一层加以生发。“洛妃”句，从曹植《洛神赋》来。相传宓羲氏之女宓妃渡洛水而死，化为洛水之神。曹植《洛神赋》既写了洛神之美丽，又写了洛神之深情，“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就是千百年来传诵人口的佳句。词人以洛神比静志，其人之美，其情之深可见，然而相送却只能在无人之处，这段感情甜蜜中的痛苦，也就不言自明了。“教且住”三字，或以为是主人公叫对方不必再送之词，实则联系下文，不过是表示关切而已。巷幽，故生苔；天晚，故结冰。二人相携而行，心情激荡，不能自已；而又生怕被人发现，自然心神不安。于是，词人提醒对方：看着点脚下，不要踩在冰上滑倒。这也见出作者的年长者身份。以下数句，则进一步描写二人的感情。鬟边香雾之可闻，衣上好风之可感，遂把“携玉手”三字坐实，以见二人相偎相依，难舍难分。然而，分手的时刻终究会到来，以后的重逢不知在何日，所以，在词人听来，静志的每一句话，都是“断魂语”。

下片伤今，表达分手后的相思之情。前三句以燕为喻。那双栖双飞的燕子，恩恩爱爱，每年花开时节，准时来到这里，可是到了百花凋零之时，却又飞走了。它们的美好生活，也就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只留下无穷的怅惘，供人遐思。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词人不禁联想到自己，为什么也把握不住幸福？时间的流逝不仅没有抚平伤痛，反而更增相思之情，因而又有“十年”二句。杜牧《遣怀》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作者正用“十年”，见出时间之长；反用“薄幸”，强调感情之深，所以愁苦交加，鬓发如霜，所以“空袅茶烟千缕”，倍感无奈。循此感情线索，则“离梦苦”的感叹正是自然的发展。但是，这又并不是一般的离别，“浑不省”句暗示了重逢的不可能。据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记载，太仓某家藏一簪，刻有“寿常”二字，朱彝尊《洞仙歌》词云：“金簪二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即指此簪。此句或指寿常曾以金簪相赠。如此珍贵之物，当不可能不知“归何处”，朱氏显然欲以此来说明永诀的命运。或曰，“锁香金箧”，指朱氏所赠之物，如今人在天涯，其物当然也不知如何了，也是极表痛苦之言。这一句可能有本事，有待进一步考察。末四句回到当下的情境。“小池枯树”，描写居住的环境，暗点物候。情思郁结之中，主人公又来到当年送别之处，仍然是夜色渐深的时候，月亮高悬，仍然照着这条小路，可是，曾经携手的那个人儿却在哪里呢？一结回应上片，有余不尽。

明清之际，词坛上写艳情之作甚多，或描写刻露，或出语猥亵，风气所及，几乎概莫能外。但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却给词坛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即如此词，写到亲近的情形，也只用“香雾鬟边，好风衣上”来表现，反映了艳词中将要被大力提倡的雅正倾向。所以陈廷焯《词则·闲情集》评朱氏诸作说：“情词俱臻绝顶，摆脱绮罗香泽之态，独饶仙艳，自非仙才不能。凄艳独绝，是从《风》、《骚》、乐府中来，非晏、欧、周、柳一派也。”这一评价是如实的。

（张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