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基督徒何路
前奏
2010年1月13日下午,我和妹妹在离成都70多公里外的崇州白鹿镇回水村瞻仰上书院遗址,偶遇几个时尚青年,攀谈之间,知悉无比清瘦的何路是80后基督徒,随即动了采访念头。 这里的所谓“上书院”,其正式名称为“圣母领报修院”,始建于1895年,由法国外方传教士、成都主教杜昂派谷布兰发起筹建,历时13年,于1908年竣工,据说是中国西南最大的天主教神学院,栽培了数不清的神父和主教,可与我曾经拜访的云南禄劝县撒营盘乡境内的基督教西南神学院媲美。但1949之后的无神论统治,使这座占地1.8万平方米的哥特式宏伟建筑逐渐毁弃。至几年前SARS肆虐的某个夏日,当我和同城文友李亚东、汪建辉、王怡等麻着胆子出游至此,那在乱石穿空中耸立的教堂骨架,犹如被红色岁月千刀万剐仍一息尚存的“历史罪人”。 追往叹今,恍若隔世,上书院仅存的残垣断壁,又被一两年前的大地震彻底摧垮了。思维跳跃的何路,突然指着铁丝网环绕的荒墟说:好些人都来这儿拍过婚纱照,5•12那瞬,塔顶轰然倾倒,令景点内的几对新人魂飞魄散。 “哦?”我头皮麻了麻,接着笑了笑,“我们还是回到谈话主题吧,咋样?”
老威:好年轻哦。
何路:都24了。
老威:信主多久了?
何路:打小就去教堂,后来上中学,青春期反叛,疯狂追星,就不去了。近两年幡然悔悟,又回归教堂,半年前才受洗。
老威:兜了一圈。
何路:人生嘛,不止兜一圈,也许要兜很多圈,也许越兜圈越迷糊,所以需要上帝为我们指引方向,才不至于瞎转悠。像那些公园场地的中老年妇女堆儿,抽筋舞,太极拳,健美操,革命舞蹈加京剧,扭着个肥屁股,百花齐放,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乱套乱套,不晓得她们这辈子蛤蟆般蹦来蹦去,为的啥?减点肉?多活点?或者感觉好点儿?
老威:宽容点儿,都是你的父母辈,甚至爷奶辈。
何路:我爸信佛,我妈信主,我爷在四川大学教古典文学,由于经常摇头晃脑地背诵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因此推崇道教。我们家三宗教,各信各的。过去不懂事,也没个统一的家教,所以跟爸时,就进庙子烧香磕头,拜了数不清的菩萨,小娃娃嘛,模仿嘛,屁股在蒲团上翘老高,大人们看得哈哈笑;而跟妈呢,就进老教堂,唱《赞美诗》,庄严宏大。
老威:你觉得哪种对路?
何路:当然是基督教。佛教太土太世俗,老头老太,或者官僚老板,动不动就许愿还愿,为的都是自家那芝麻屁事儿;而道教呢,太超脱,不食人间烟火;只有基督教大器、宽广,耶稣上十字架,用他的宝血为我们赎罪,那么痛苦,可他考虑的却是拯救全人类。
老威:你父母还融洽吧?我在美国耶鲁大学有个朋友,叫康正果,自己受祖父影响,信佛;可夫人却受西方环境影响,信基督。
何路:我父母离婚了。大约10年前,我妈找我爸谈了一次,规劝他放弃邪神,皈依我主,我爸不干。我妈说:“你再想想。”我爸说:“不用想,佛教更适合我这样的中国人。”我妈说:“佛教是从印度传过来,难怪现在印度和中国都又穷又脏又落后。”我爸说:“你领先去吧,我自甘落后。”我妈说:“好、好,我不可能自甘堕落,和异教同在一屋檐下,娃娃要上进,也不可能。”
老威:你妈啥时信主的?
何路:怀上我的那年。
老威:1985年?宗教政策恢复还没多久。
何路:我妈信主是一种机缘,她有个知青朋友介绍去,做过几次礼拜,就感动了。饱经风霜的70多岁的老牧师为她施洗,在教堂内,许多人参加。嘿嘿,当时我妈是中学语文老师,居然信基督,很轰动的。
老威:搞政审和外调么?
何路:不清楚。总之,当时教会吸收信徒,很慎重,要反复考核。单位领导也做工作,不让信,可我妈始终坚持。于是上级就规定,不准利用上课向学生传播有神论。后来我妈开玩笑,说我才是她头个福音接受者,因为我在肚子里和她一块受洗。
老威:你妈入的是三自教会吧?
何路:门口挂着“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会”的牌子,摆设嘛。旧社会留下的教堂,有近百年历史;旧社会留下的老牧师,十几年前也回天家了。
老威:晓得地下教会么?
何路:我妈信主时,还没有。
老威:成都还没有。
何路:我也搞不懂。
老威:吴耀宗和丁光训呢?
何路:老前辈吧?名字挺熟悉,一时记不起哪个朝代的。
老威:1950年代三自爱国运动的发起人,主张割断与西方,特别是美帝国主义的联系,关起门来,搞中国特色的自治、自传、自养。
何路:不太可能,要么就神经错乱,因为救主耶稣来自西方嘛。
老威:嘿嘿,不愧80后。
何路:无所谓,领导我们的只有一个上帝,在哪儿敬拜都行,不要人为地搞啥地上地下、三自非三自嘛。
老威:你为啥信主?
何路:我妈是老师,功课抓得紧,还让我学画画,要培养尖子生呢。小时候势单力薄,逆来顺受,稍大点儿就不干了。高中毕业,我偏不考大学,气死我妈了,天天含泪祷告,求神给她信心。其实我已经得了复习恐惧症,集中不了精神,课上到第四节,内心就有大喊大叫、掀翻桌椅的冲动。弄去医院检查,诊断出“间歇性焦虑”,离疯子不远了。我妈只好卸下我所有的学习负担,让我尽量耍,上网呀,追星呀„„
老威:早恋不?
何路:早恋?老土。我们小学就开始约会,初二就尝禁果,到了高中就百炼成钢。没办法,现在的食物,激素太多,我们想晚熟都不行。
老威:然后呢?
何路:没正事儿干,也没生存能力,就追星。湖南卫视搞超女,我场场不拉,张靓颖、李宇春、尚雯婕,我个个都喜欢。特别是李宇春,前卫、性感、酷毙了。她一出场,肯定翻天覆地。
老威:是么?李宇春挺中性嘛,歌声含混不清,女孩的特征也寥寥无几。
何路:你的审美,跟我妈似的。
老威:好好。我们不争论。
何路:我也没想争论。现在我信主了,姿态放低了,可回顾少年时的轻狂,惭愧啊。我妈让读《圣经》,我读,不是学习,而是找碴儿。比如开篇《创世纪》,讲上帝照自己的模样,造就了亚当;从亚当身体取一根肋骨,造就了夏娃,让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伊甸园。可上帝对亚当说,园中各种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有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以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后来亚当和夏娃经不住蛇的引诱,偷吃禁果,被震怒的神赶出天庭,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人类历史。 我问我妈:“为啥上帝不让我们分辨善恶、分辨对错?这不是愚民政策么?”我妈说:“人类的认知太有限,总是从自我出发判定善恶对错,就像毛泽东一样,革命对,反革命错,结果国家乱人心更乱。如果放弃自我,都听上帝的,就不会乱。”我说:“上帝为啥不把善恶树砍掉?这分明是设个圈套让人类钻嘛。”我妈顿时生气了,说:“你自己在圈套中,还怪上帝设圈套?小孩子真愚昧!”
老威:你妈对你够有耐心。
何路:我在家里浮躁了两三年,母子俩互相折腾。过了年龄,大学是彻底不想考,追星也不能当饭吃,找工作吧,特长呢?没特长,闭关又太久,稍微干点活儿,就肌肉酸疼。我爸托关系,让进一家公司做基层保安,第一天上班,我揣着MP4,有人叫我十几声,没听见,原来我耳朵被塞住,正二目平视远方,深度陶醉李宇春呢,直至公司老总的巨手搭上我的肩,打雷一般吼“回家耍去”。
老威:追星追成废人了。
何路:后来父母都疲了,懒得管。他们碰头,磋商该咋办,我爸说:“谁叫我们儿子晚熟呢?饭碗难找,就在家闲呆着吧,等拢了25岁再说。”我妈也叹气,说:“反正这个世道,没饭碗的又不止我们儿子一人。”
老威:你受得了么?
何路:我不着急。我又没女朋友,除了吃饭穿衣,手头有几百零花也够。直到某一天,我百无聊赖,就随手翻开《圣经》,第835页,《耶利米书》第四章,我读出声来——耶和华说,以色列啊,你若回来归向我,若从我的眼前除掉你可憎的偶像,你就不必迁移。你必凭诚实、公平、公义,指着永生的耶和华起誓,列国必因耶和华称自己为有福。 如遭雷击,我瓜了半天。是啊,啥子李宇春、周杰伦、超女、快女,全是可憎的偶像!过眼云烟一般!主清楚我,清楚我们这代人,无根无底,所以沦陷在一个个偶像阵里,自拔不出,因此今天显灵,口气还很严厉,不仅要“除掉偶像”,还要“起誓”呢。 于是我转头对我妈说:“我要受洗,做个基督徒。”嘿嘿,当时我妈也瓜了半天。
老威:风云突变嘛。
何路:不信就不信,信就信,这就是我们80后。啥子破通俗歌,迷糊了我多少年,说扔就扔掉。那个偶像过气了,这个偶像又来了,一辈子追来追去,跟狗撵骨头没差别。只有《赞美诗》永恒,每次唱,我都感动。而且人也整个唱变了,在教会,也敢交流,就算困惑,弟兄姊妹也不会笑话我幼稚。没工作,大家帮着找,新到一个公司,我会说:我是基督徒,年轻,没啥能力,但心是虔诚的。我先做义工,锻炼锻炼,工资嘛,不着急。
老威:哦,你找到固定职业了?
何路:网站维护。
老威:你去过家庭聚会么?
何路:去过,后来不去了,许多人在写字楼里敬拜,跟许多人在百年老教堂里敬拜是两回事。我是80后,可能更注重审美感觉。
老威:更注重包装吧。
何路:包装有啥不对?从古至今,人类先裹兽皮,后穿衣服,全是包装着过来的。面对主,更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因为主在天上,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垂听子民们的祈祷。如果随便弄个地方,随便就“奉主之名”,那要教堂干啥?世界各地,有好多著名的大教堂,我都仰慕已久。
老威:可国内的所有教堂行政上由政府宗教局管辖。
何路:管它呢。高挂神坛的是十字架,是我主耶稣,而不是毛泽东和胡锦涛。
老威:难说啊。
何路:你这把年纪,一般都政治兴趣浓。家庭聚会也如此,念着念着《圣经》,冷不防的,某个牧师或长老就起立,不由分说,不征求大伙意见,就为这个死难者祷告,为那个被政府抓走的人祷告,还为政府犯下的罪过祷告,弄得气氛压抑、悲壮,不少人受不了,哭了。我也许年轻,没体验,心里感到别扭。我想,上帝归上帝,凯撒归凯撒,将两种混一起,不仅不喜乐,还影响食欲。
老威:晓得王怡不?
何路:秋雨之福的长老,以前是自由知识分子,宪政专家,很有名气,也很受共产党关注哦。好像他们教会被冲击过几次。
老威:还有余杰,还有北京的徐永海、刘凤刚等等,都是家庭教会的优秀分子,他们为了信仰,不怕打压,不怕坐牢。
何路:三自和家庭教会,都不缺优秀分子,只能说有的倾向高调,有的保持低调;有的与政治挂鈎,有的疏远。上帝与某某人的坐牢没直接关系吧。远志明的《十字架在中国》我看过的,比较片面。历史早过去了,毛泽东、邓小平都死得硬翘翘,中国不仅不搞革命,连多数官员也挂羊头卖狗肉,把儿女和存款往西方送了,为啥还要硬和做贼心虚的政府过不去?不能让共军恼羞成怒嘛,是不是?
老威:你的脑壳有点儿混乱。
何路:嘿嘿,信息量太猛,脑壳的内存有限,来不及删除,就随口喷了,老人家莫见怪啊。幸好信主了,主线清晰,只要不断升级纠错,就没啥问题。
老威:会翻墙吧?
何路:当然。
老威:那晓得《零八宪章》啰?
何路:不用翻墙都晓得,国内许多地方都转过,网警删不赢。
老威:你赞成么?
何路:长远赞成,现阶段不赞成,缺乏群众基础嘛。不过,共产党不仅抓了刘晓波,而且在耶诞节判他11年徒刑,就太混蛋。作为基督徒是不该骂人,可主会宽恕我骂共产党混蛋。刘晓波不过就表达一下他的看法,连脏字都没带,你不同意就拉倒,至于这么没素质?照此下去,韩寒你判不判?艾未未、冉云飞你判不判?他们可是天天摆开架势在骂。 11年牢坐满,刘晓波都60几了,哪怕民主社会到来,一糟老头儿,还混个啥?我估计他会受洗归主,在某大教堂当牧师,你说呢?除了这条路,没别的路。
老威:到那时,作为教内弟兄,你的资历比刘晓波老。
何路:哎呀,人家是圣徒级,我永远是最初级;如同电脑,人家都过了奔四奔五,即将奔六奔七奔八,我嘛,才过奔二,奔三还没拢,就已经被时代淘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