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孝相:都市化中的城市留白
文/承孝相
我们要为正向我们走来的未来做好准备
而我要做的,就是以建筑的形式
想象并且实现这一切
纽约所遭到的9·11恐怖袭击,是史无前例的,整个世界为之震惊。此后,恐怖主义把我们带到一个疯狂的时代,对恐怖主义的恐慌,包围了整个世界。
作为建筑师,我注意到了为什么恐怖分子把世贸大楼作为袭击的目标。毫无疑问,是因为那座建筑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纽约城,或者美国以及资本主义的价值观,或者,象征西方文化。对于恐怖分子,摧毁这座象征性的建筑,等同于信仰的胜利。但是,世贸大楼的象征意义来自哪里呢?来自它的高度。
“摩天大楼”这个词,其实显得非常傲慢。它是人类长久以来追求技术的成果——人类在这上面花费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久了。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够直立,对抵消重力的影响。人付出了巨大的历史代价,才终于能够直立于大地。你也许听说过巴别塔的故事。经历了大洪水,靠诺亚方舟幸存下来的人们,为了远离大地,曾试图造一座高塔。但上帝对人竟敢侵入他的领地非常生气。乘着蜡做的翅膀飞翔的伊卡鲁斯兴奋得昏了头,忘记了他父亲切勿飞得太高靠近太阳的忠告,落入大海,溺水身亡。所有这些传说,都反映了重力对于人类企图对抗自然规律的报复。
但尽管如此,在哥特时代,人类还是实现了飞得更高的梦想。人类创造了万能的扶壁和飞梁,扫清了高度的障碍。我的另一个担心,是人自以为无限的能力,终于,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主义世界观产生了。那就是文艺复兴时代,在巴洛克风格中,总有一个人处于建筑的中心。人,代表统治中世纪强权体制的征服者。于是,城市和建筑变成为某一个强权者的体系。也就是说,在中世纪,城市的中心和城市最高的建筑,即是权力的象征。
自从工业革命以来,在全世界,城市以前所未有的数量崛起。其中大多数,体现了乌托邦式的建筑师或者城市规划者的意愿。它们所依据的,是似乎无所不能的所谓“规划”,这种规划以城市发展的统计数据为基础,讲究恰当的密度、顺畅的交通和充足的阳光。
然而在万能只不过是假象,它掩盖了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根据规划,在这些城市里,街道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土地用红、蓝或别的什么颜色标记出各自区块的功能。各个区域被划分为市中心,次中心和郊区。在这些新的城市里,生活也变得尊卑有序,于是冲突和隔膜深入到日常生活,如今,社区正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然而城市真的无所不能吗?
现在,我们对曾经建造城市的方法产生了疑虑。问题在于,我们的理性是带给我们美好生活的唯一保证吗?许多人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否定的评论,现在,为城市树立一个新的完美典范的时候到了。
我认为,许多西方文人都曾试图在东方的传统积淀中找到答案,让它们经过改造后作为新时代的新思想重放光彩。这样的一些假设形成一股热潮,很快大行其道,其核心思想是认为必须扫清理性,以神秘而深奥的东方思想取而代之。但这是倒退。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生活全靠机缘巧合,同样,我也不相信人的理性无所不能。那种神秘主义是错误的,只不过在制造幻象而已,正如乔治·卢卡斯所称,那是“欺骗”和“欺诈”。在我看来,关键在于我们必须承认自身理性的局限性,并看到理性决策所造成的矛盾。
基于对理性的怀疑而产生的建筑学,需要一个新的概念框架,而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与过去那个纪念碑式的建筑盛行的时代断开,那种建筑是我们对自己的理性过分自信并盲目服从的结果。在此我引用西班牙建筑师布鲁(Eduard Bru)的话:“在今天的城市里,自由空间通常就是剩余空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那也并不是自由空间,不过是各个事物之间的空间而已。其产生的根源,是有些紧张的关系尚未解决,所以这些空间才不得已而空出来。这样一来,把现代自由空间的意义,转换成了城市里的空白,其含义要从制造了这一空白的紧张中去寻求。”(Three on the Site,1997年出版)。
如果我们同意他的看法,就会意识到,在我们的建筑中制造张力是很重要的。但那是什么样的张力呢?比如说,极简主义代表人物理查德·瑟拉(Richard Serra)把空间看成物质。他的大量钢制雕塑便是把空荡荡的空间物质化了。他的作品,成为一种特殊的空间,让我们体会到重力感和重量感。他对空间的利用和构造,使不起眼的景观,也呈现出特别的意义。在重力曾经存在的空间里制造出浓重的张力,造成完全不同的关系和体系。
蕾切尔·怀特瑞德(Rachel Whiteread)以更加实质的方式强调空间的物质性。她甚至把我们看不见的非物质也物质化了,她的方法是去掉建筑的外壳,甚至在建筑内部模制空间。她宣称,空间不是剩下来的那一块,而是刻意预谋并且本来存在的。
日本龙安寺的庭院,经常被许多西方建筑师引为空白的物质表现,或许与怀特瑞德对空间的定义倒是殊途同归。但这个空间虽然是空的,却没有任何物质可以进入,里面的一切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变换位置。这个庭院似乎充满了透明的冰,非常清楚地表现了空间的物质性。这些空间让我们触摸到了沉睡在无比安宁中的空寂之美。
但对我而言,这种空白是僵硬的、事先设定好的,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因为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无关。与此相对比,韩国的古庭院(韩语叫“马当”)则是生动的、鲜活的。尽管其形状与功能都未确定,但它们创造了张力,并让我们有一种创新的特别体验。我相信,这才是都市空白的内在品质。
在一些伊斯兰城市,如摩洛哥的Marrakesh或Fez,路网纵横交错如同迷宫,四四方方的民房合在一起,看起来像蜂房。道路之间没有分出像主干道或地铁这类的级别来。当然,更没有西方式中心、次中心之类的划分。没有广场,没有公园,也没有区分什么商业区或居住区。城市的每个部分看起来都很相似,并且平等。然而,只要走进一条小巷,你会被里面形形色色的形态所震撼。不规则的小巷,有些还很昏暗凄凉,不仅用作通道,还是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公共活动进行的地方。正是这些城市里的空白,为我们的社区带来活力。尤其是,如果我们走进任何一个小户人家,都可以看到洒满阳光的庭院。这些空白,是城市本身的精华和脉搏。我们不需要为了了解这个城市而去了解它的每个部分。换句话讲,城市的部分比整体更重要。无疑,那里并不要求那个万能的规划。在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创造空白。这就是其存在本身。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只有庭院和建筑中刻意空出来的空间才叫“空白”。我想,建筑之间那些没被占据的空间,是更加重要的。自然,主要建筑物与城市本身之间,或各个区域之间的空间,也很重要。比如,在2002年世界杯期间,我们体验,并看到了原本塞满汽车的道路,改成了供城市节日欢乐的地方。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城市空间是多变的。但是,“城市空白”所涵盖的范围,比这更宽泛。即使在一个小房间里,“城市空白”——即带有城市特色的空白之处——也可以存在,甚至在墙面上和建筑材料里,也可以找到它们的影子。我们要懂得,在这些新的空白之处里制造新的张力,并用这样的张力制造新的物质感,才是要紧的事情。建筑实现我们的生存体系和我们生活的基础,我完全同意这一观点。但是,许多已经实现的部分还不为人知,这可以说是不幸的,也可以说是幸运的;它仍然存在于想象的世界中。我们明确了解的只有现在——此时,此地。所以,我们要为正向我们走来的未来做好准备。而我要做的,就是以建筑的形式,想象并且实现这一切。
【承孝相(韩国),国际著名建筑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