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地的他者
文/姜
他的城市是一个基于信任的关系网,而我的城市则是一个基于服务和被服务的程序。
我坐在离开C市的豪华大巴上,前方是一座巨型仿古牌坊,跨过8车道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坊顶的广告牌上写着:“欢迎再来C市”;三天前,同一辆大巴带着我和一个50人的旅行团通过同一个收费站进入C市,看到它的另一面是“欢迎来到C市”,几个硕大的粗体隶书下是一幅巨幅的城市背景:C市最摩天的建筑、最醒目的城雕和最秀美的景点被喷绘到一起。三天的行程中,我们无一遗漏地在这些地方留下了我们的身影。此刻大家正在数码相机中翻阅着C市:我们站在山顶公园的花坛前,C市就在我们脚下;我们站在游艇的船头,C市就在我们身后;你问我C市怎样,我会告诉你我喜欢和不喜欢C市的种种见解,但你若问我是否融入了C市:这怎么可能?我只是个游客,C市对于我们只是一堆拼贴的景点,就像我们身后的广告牌和相机中的旅游留影,我们来过了,到此一游,仅此而已。
我住在北方的B市CBD中央的国际公寓中,其中A座38F朝西南的那间150M2的套房刚刚成为我的新家,窗外可以俯瞰整个CBD,所以楼书上主打的广告词是“一切尽在掌握”。我用225万的现金买下了这套房,为此售楼处为我们一家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在我成为B市市民之前,我有40多年时间生活在L市,那里的地下埋藏着两样可以令人暴发的东西:文物和煤,它们制造了很多亿万富豪,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做的不是文物而是煤。做文物的大多去了国外,做煤的则大都像我一样来到了B市。房子买了,但我也不会常住,它是为我儿子买的,这里有最好的贵族学校,毕业后直接送往国外深造。毕竟靠资源谋生的人和城市都不能持久,我不希望他走我的老路,最好尽快地融入B市的生活。
整个社区的住户中有75%的外国人,他们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和混血长相的孩子们在社区花园中玩耍,似乎比我更像本地人。但我们只是在电梯间、或者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业主联谊会上有机会和他们近距离接触。另外,在联谊会上我认识了开发商P,10多年前,他在南方的H市炒地炒楼,并且在那场泡沫经济破灭前淘到第一桶金,随后他来到B市发展并成功地成为这里最有实力的开发商。他说,当年去H市的淘金族中,凡是要把H市当作第二故乡的理想主义者都失败了,而他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选择做一个投机的游客,来到H市只是为了参加一场豪赌,见好就收。这场豪赌唯一的意义在于:垄断性的国有资本被融解成了合法的私有资本,并由此造就了一批有责任地进行投资的企业家。H市是一个牺牲品,它换来的是包括B、S和G市在内的其他城市的繁荣。那些在H市发家的人,在B、S、G市找到了他们的家。P说,去年他回了一趟H市,他经手的几块楼盘已是锈迹斑斑的烂尾楼,而10多年前的一家叫作“不回头”的餐厅居然还在。那一刹那他像是回到了从前,感觉自己有一部分似乎还在H市,从来就没有离开。
大楼共有6部电梯,有一部叫作装修电梯,其他5部电梯中锃亮的镜面不锈钢在这里被粗糙的甲板维护起来,上面粘着装修的粉尘、泥土和碎末。它将业主雇用的装修工人和业主本人隔离开来。我雇用的装修队包工头W来自内地的F1村,那里因为要兴建一个大型水库而整体搬迁,他和他的老乡们被作为移民迁徙到了更高的F2村,但由于失去了耕地,他们不得不来到B市从事建筑和装修谋生。W说,做建筑很辛苦,常年要住在工棚,那是为建一栋楼而专门为建它的人搭的一栋楼,临时性的,楼一建好就拆,然后运到下一个工地再建;做装修就不像做建筑那样居无定所,而且装饰材料比建筑结构更加亲和,尤其在装修的后期,看着整个空间逐渐“豪华”起来,不属于自己,却至少可以从精神上有所幻想。目前,W和他的老乡们在B市的郊区建起了F3村,村里住着建筑装修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们,在这里可以用自己的方言和习惯交流,政府还为自己的子女专门建立了小学。W说,以前他们在B市很受排挤,经常有身无分文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有了F3村,就像把内地的家搬来了B市,感觉上就有了归属;后来人们索性把他们住的地方叫作B-F3,或者“城中村”:F3村和它的村民们在B市的立足之地。
我站在南方G市一座五星级酒店28层的行政客房的落地窗前,这里可以看到楼下的另一种城中村,比B-F3更高,而且更密集。每次来到G市我都住在同一家酒店的同一间客房,每次我都会在窗前看到这个村子,陆续已经有8年了,8年前这个村子还是1~2层楼,现在全部长成6~8层的方形筒楼,以不到1米的间距挤在一起。和B-F3不同,这里房东是本地农民,房客则大都是外地农民;他们都失去了耕地,结果却截然不同。我在G市的朋友Z就曾经在这里住过,他说那里的4层以下全是廉价的出租屋,每间房都有好几个人挤在一块,楼上几层则住着房东,靠收租就能活得很好,每天没事出门喝茶、回家打麻将。Z是做皮包生意的,这个村里很多房客都做皮包生意,因为附近有个南方最大的皮包批发市场。Z还说G市每个城中村因为位置不同,内容都不大一样,靠近海关的叫走私村,靠近货柜码头的叫二奶村,其他还有布料村、二手村等等。后来Z做大了,从这个村子搬到了G市的新城区,在那里结了婚,成了本地人。但是他还是会经常回来看看,因为那里有很多他的朋友,和那些继续要经过这里进入城市的人们。
我经过城中村进入酒店,自动门无声开启,中央空调的凉意扑面而来,门童说“欢迎光临”时那笑容可掬的样子让我想起了C市入口处的广告牌:每家星级酒店都有这样一对门童,就像每个旅游城市都有这么一个广告牌。8年来,我在G市的这家酒店的这间客房已经比我的家更像家,他们的定时卫生清理让我的房间每天保持着更新,一次性的牙具和一尘不染的床褥不断地抹去我昨天的痕迹;尽管左邻右舍的房客每天都可能是新的陌生人,但“宾至如归”的服务准则让酒店的每个员工都成为我的家人。这里有个服务员很像我在B-F3村见到的一个女孩,但她脸上更多的是职业化的微笑,而不是那个女孩的羞涩和胆怯。昨天在酒店餐厅用早餐时听到邻座另一对陌生人的对话,其中一个人问另一个人:如果你的上亿资产一夜之间全没了,怎么办?另一个人回答说:我找我十个朋友一人借一千万重来。我很羡慕这个人有这样的十个朋友,而我有的更多的是像这个女孩这样的下属;他的城市是一个基于信任的关系网,而我的城市则是一个基于服务和被服务的程序。
在东部的S市我住在另一家酒店的另一间客房。这里看不到城中村,下面是S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昨天在卫星电视一个海外频道看到的都市言情剧里有几幕就是在这条街上拍的。那边有一座天桥,片中的男主角是个摄影师,在天桥上摄影时拍到下面的一个开敞篷车的女孩并爱上了她。他通过照片里的车牌号找到了她,两个人相恋了。在接下来的罗曼史中,摄影师和这个女孩驱车在S市的大街小巷上漫游和狂奔,留下了无数以女孩做前景的城市影像。在初恋的热情冷却之后,女孩移情别恋;没有了敞篷车的摄影师,发现他再次拍到的城市失去了速度,变得陌生;他发现这个城市与那个女孩一道和自己分手了。我看着下面被霓虹灯和广告牌淹没的天桥和车辆想象着剧中庸俗的情节,想象着一辆开着敞篷车的女孩是如何迷人、如何丝丝入扣地进入这个城市的高速系统和夜生活,想象着那个男孩撕碎他在敞篷车上拍到的照片时的失意,想象一个城市在一个人心中如何因为另一个人而崩溃。
2012年底,L市的煤终于挖完了,我关闭了在L市的厂矿回到B市。我们的国际公寓在CBD中已被更高的摩天楼埋没。原先住在这里的外国人也正在逐渐迁出,房子被重新租售给本地人,业主联谊会早已自行解散,开发商P在2008年就已离开B市去往内地发展。此时的B市正进入高潮过后的经济平缓期,整个CBD都在裁员,看到那些潦倒的失业者,总让我想起那个摄影师:失业就像失恋,裁员就像分手。我的儿子此时也结束了他在国外的留学,从地球那边的N市回到B市,加入了“海归+海待”的队伍。回来的头几天,我每天都开车带他在城里漫游,一起看看在他没回来这几年B市的变化:CBD周围建起了若干个西洋风格的楼盘,其中有一个模拟了N市建筑风格的楼盘叫作B-N村;而W在郊区居住的B-F3村因为城市的扩张已不复存在,我们在原址上看到的是一片绿地,干净得就像酒店里更新过后的床单。接下来的几周,我们又去了G市和S市,G市那座酒店被卖给了一家更大的跨国集团,我的熟人都被换掉了,因为酒店要求所有员工都要会熟练的英文。楼下的城中村还在,但已被改造成了街道,容纳着固定的住户。S市的天桥已被拆掉,因为那条商业街已被作为特色街道改造成了步行街,机动车禁行,街上只有一种用玻璃钢制成的旅游敞篷车。
儿子说,以前在国际公寓长大的日子就像在国外,而去到国外住在唐人街就像在国内,现在重新回到国内,又像个游客;那么那些属于这个城市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们的导游?多年之后,我们举家搬到了X市。这是一个没有本地人的移民城市。儿子用我当年挖煤的钱在这里成立了一家叫作“此时此地”的旅游公司,经营着全国最大的主题公园、城市漫游和相关的房地产项目,记忆中B市的B-F3村、H市的烂尾楼、G市的城中村和N市的唐人街,在X市全部被复原成旅游景点。儿子还承包了登月旅游计划,我和一个由外地人和外国人组成的旅游团,作为第一批游客登上了月球,并作为第一批房客入住了这里的“他者酒店”。儿子把我所在的客房设计成当年G市那家酒店的样式,这让我在进入房间那一刹那像是回到了从前。站在落地窗前可以看到对面的地球,黄昏时,太阳的影子自东向西覆上地球表面,阴影中渐次迸发出一个璀璨的人工光星系,点缀出一切有城市的地方;就是那一个个挤作一团的微小的温暖中心,将我和其他人像旅游团一样捆绑在一起,其中有些是一次性的游客,另一些则是有着更久有效期的导游,有些被动,有些主动,大家都在这个人工光星系中流动。“欢迎光临!”儿子出现在窗边的可视电话中,他的身后是X市的无数工作人员和游客,在对面的星球上向我挥手。
【姜:设计师与评论家,长期以各种方式从事城市研究和实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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