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不与晋玉环

昭公十六年

看其通篇纯作严毂之笔，却并无一字使气，为千载以小事大之定式。吾更爱其先衬以太叔、子羽低商数语，便令毅者加分出色。

晋韩起聘于郑¹，宣子有环，其一在郑商。（妙，妙！偏有此锐事，发起一篇大文。锐，小也。今俗呼小物曰零锐，谓其小如针末也。碎，误。）宣子谒诸郑伯²，子产弗与，曰：“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初闻，谓其奇；细味，却是确；确放教，教故妙！）子大叔、子羽³谓子产曰：“韩子亦无几求，（此句说小。）晋国亦未可以贰。（此句说大。）晋国、韩子不可偷也⁴。（总。）若属有谗人交斗其间⁵，（诚有此虑。）鬼神而助之⁶，以兴其凶怒，（诚有此虑。）悔之何及？（又总。）吾子何爱于一环，（再说小。）其以取憎于大国也？（再说大。）盍求而与之⁷？”（又总。细看子产何等毅！太叔、子羽却何等婉！写郑六卿，千载下如画。）子产曰：“吾非偷晋而有二心，将终事之，是以弗与，忠信故也。（先将一句提出本心，下乃细说。）侨闻君子非无贿之难⁸，立而无令名之患⁹。（一侨闻，以处宣子。）侨闻为国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难¹⁶，无礼以定其位之患。（又一侨闻，以处郑。看他平提二“侨闻”，笔态一往只是毅甚。）夫大国之人令于小国，而皆获其求，将何以给之？一共一否¹¹，为罪滋大。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¹²，何餍之有¹³？吾且为鄙邑¹⁴，则失位矣¹⁵。（此只是四十九字一长句，并不曾转笔，乃是作三个反覆说成耳。言，皆给则不能，或给或不给，则终见罪。然则不如据礼斥之，吾岂为尔属邑，故受诛求。）若韩子奉命以使，而求玉焉，贪淫甚矣，独非罪乎¹⁶？（细看他用“而”字法，用“焉”字法，便下得“贪淫甚矣”四字。）出一玉以起二罪¹⁷，吾又失位，韩子成贪，将焉用之？（此只是“出一玉以起二罪将焉用之＂十一字句，中八字，注二罪耳。此古文法也。）且吾以玉贾罪¹⁸，不亦锐乎¹⁹？”（余文又折出此语，愈益妙！看太权、子羽何等婉，子产却只是毅。写郑六卿，千载下如画。）

韩子买诸贾人²⁰，既成贾矣²¹。商人曰：“必告君大夫²²！”（此不是商人又奇，定是子产细到，详算当知之。）韩子请诸子产曰：“日起请夫环³，执政弗义²⁴，弗敢复也。今买诸商人，商人曰“必以闻”，敢以为请。”（直读至此，不应便下，须先代子产细算如何处？实是更难措语。）子产对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²⁵，（郑先在西周畿内，桓公东迁，与商俱来。）庸次比耦以艾刹此地²⁶，斩之蓬、蒿、藜、藿²⁷，而共处之；（点缀此句，以溯昔者相盟之故也。并非要语，却玫自少不得。）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²⁸，毋或丐夺²⁹。尔有利市宝贿³⁰，我勿与知。＇（如此盟语，不知是真有，不知是临时撰出。）恃此质誓³¹，故能相保以至于今。（算来更无可措语，只得一直以盟誓为据，力争到底。）今吾子以好来辱，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吾子得玉，而失诸侯，必不为也。（一直只以盟誓力争到底。妙，妙！更不烦第二语矣。）若大国令，而共无艺³²，郑敝邑也，亦弗为也。侨若献玉，不知所成³³。敢私布之。”（一直只争盟誓，至收时，却仍以失位句缴正，辞令之妙如此！）韩子辞玉曰：“起不敏，敢求玉以徼二罪？敢辞之。”

【注释】

¹韩起；即韩宣子，晋平公时为卿。
²谒：请。诸：之于。
³子大叔：即游吉，郑国正卿。子羽：即公孙挥，郑国行人。
⁴偷：薄。这里是“轻视”的意思。
⁵若：如果。属：适、正当。交斗：犹交构，挑拨的意思。
⁵而：如。
⁷盍：何不。
⁸贿：财货。难：患。
⁹立而无令名：指立为卿而无善名。
¹⁰事大字小：事奉大国，抚养小国。字：养。
¹¹一共一否：一次供给一次拒绝。共：同“供”。
¹²无礼以斥之：不依礼驳斥大国的要求。
¹³餍（yàn厌）：满足。
¹⁴且为鄙邑：将做晋国边鄙之县。
¹⁵失位：指失去了国家的地位。
¹⁶独：岂。
¹⁷以起二罪；指一共一否为郑国之罪；奉使贪淫为韩子之罪。
¹⁸吾以玉贾罪：我以不应宣子求玉之请面得罪。
¹⁹锐：锋刃之端，比喻细小。
²⁰贾（gǔ古）人：商人。
²¹既成贾（jà价）矣：已讲定偿价了。贾：通“价”。
²²君大夫：指执政者。
²³日：往日。
²⁴弗义：犹不以为然。
²⁵桓公：名友，周厉王之子，周宣王之弟，郑国始封之君。
²⁶庸次比耦：犹相从耦耕，意为并肩协作。艾（yi衣）；通“刈”，除。艾刹：清除。
²⁷黎（Ií离）：灰莱。雚（dī荻）：灰蓝，与藜同类异种。
²⁸强贾：强买东西。
²⁹丐夺：乞求掠夺。
³⁰利市：赚钱的买卖。宝贿：奇货。
³¹质：信。
³²共无艺：供贡无法则。
³³成：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