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见秦王

秦策三

最是宽衍之调，选之者，欲后贤学其晓畅，学其萧琉耳。晓畅、萧疏，乃初发笔时之至宝也！

秦昭王见范雎于离官¹，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秦王屏左右²，宫中虚无人，（写此为深言地也。）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好写。）有间³，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好写。）若是者三。秦王跽曰⁴：“先生不幸教寡人乎？”（三句凡三换。）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好写。下方启齿。）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⁵。若是者，交疏也。（交疏，作半句写。）已⁶，一说而立为太师⁷，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巳，已而也。言深，作半句写。）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⁸。（交疏言深，其利如此。）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⁹，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反覆最快，此是笔下宾旬，却是意中主句。）今臣，羁旅之臣也¹⁰，交疏于王，（因上先引入自意，便见婉贴之甚。）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¹¹，处人骨肉之间¹²，愿以陈臣之陋忠¹³，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措辞婉贴之甚。）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上意已尽。此句忽然飏开，遂成曼衍之篇。）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¹⁴，然臣弗敢畏也。（紧紧翻过，下别生“患”、“忧”、“耻”三字，开下三段。）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不足患。）亡不足以为臣忧，（不足忧。）漆身而为厉¹⁵，被发而为狂¹⁶，不足以为臣耻，（不足耻。下逐段应。）五帝之圣而死¹⁷，三王之仁而死¹⁸，五伯之贤而死¹⁹，乌获之力而死²⁰，奔、育之勇焉而死²¹。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应不足患。）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²²，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²³，无以饵其口²⁴，坐行蒲服²⁵，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霸²⁶。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²⁷，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应不足忧。）箕子、接舆²⁸，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应不足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²⁹，是以杜口裹足³⁰，莫肯即秦耳³¹。（正说一段，臣之所恐提在上。）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³²；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³³，终身暗惑³⁴，无与照奸³⁵；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再正说一段，臣之所恐押在下。）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³⁶，贤于生也³⁷。”（又缴。）

【注释】

¹范睢（jū居）：战国魏人，字权。初事魏国中大夫频贾，随贾出使齐国，因有通齐之嫌，遭鞭笞，佯死得免。后随秦使王稽入秦，游说秦昭王。离官：即行官，在今西安市西北的长安故城。
²屏：屏退。左右：指秦昭王的近侍。
³有间：一会儿。
⁴跽（jì忌）：长跪，即挺腰直身，双膝着地。
⁵渭阳之滨：渭水之北的水边，指渭水旁的磻溪，因吕尚曾在碈溪钓鱼为生。
⁶已：旋即。
⁷说：同“悦”，悦服。大师：古代三公之一，国君辅弼之官。
⁸卒撞：终于据有。
⁹即使：如果。吕望：即吕尚。
¹⁰羁旅：做客他乡。
¹¹匡君之事：指对国君切身利害有所纠正的事情。
¹²骨肉之间：喻秦昭王与其母太后及母则很侯之间的矛盾。言范雎对他们亲属之间的事情不便进言。
¹³陋忠：犹恳忠。
¹⁴伏诛：受死刑。
¹⁵漆身：用漆涂身。厉：通“癞”，恶疮。此句是说，用漆涂身，使生恶疮而变形。
¹⁶被发：披散头发。为狂；装疯子。
¹⁷五帝：一般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圣：聪明。
¹⁸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
¹⁹五伯：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²⁰乌获：秦国的勇士。
²¹奔、育：指孟贵和夏育，都是卫国的勇士，相传力能举千钧。奔：通“贲”。连上四句，是说不论是秉有圣、仁、贤、力、勇哪一种德性，都免不了死。
²²橐载：装在口袋里。指伍子胥躲在口袋里由车载逃出昭关。昭关：春秋时吴、楚之界，故址在今安徽省含山县西北。
²³菱水：一作陵水，即今江苏省溧阳县的溧水。
²⁴饵：饲。
²⁵蒲服：同“匍匐”，即爬行。
²⁶阖庐：即闺间，吴国国君。
²⁷幽囚：拘禁。
²⁸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官拜太师，封国于箕。因谏纣不听，便佯狂为奴。接舆：姓陆，名通，相传为楚国隐士，因楚昭王政令无常他便佯狂不仕。
²⁹蹶（jué厥）：倒下，指身死。
³⁰杜口裹足：即闭口不语，停步不前。
³¹即：就，靠近。
³²惑：迷惑。
³³保傅：即太保、太傅，古时辅佐帝王的官。
³⁴暗感：昏昧糊涂。
³⁵照奸：明辨奸邪。
³⁶治：太平。
³⁷贤：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