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谢君直初上仙霞山 胡子忠夜闹河北路
却说岳忠、宗仁、胡仇、金奎四人正在那里观看地势,彼此闲谈。忽报山下捉住一人,装束得不蒙不汉,请令定夺。金奎便同三人仍旧上马,回去发落。走到大堂之上,只见仇胡堂的匾额已经卸下,另用青松翠柏扎成“攘夷会”三字,挂在上面。金奎愕然,问起缘由,方知是岳忠交代手下人做的,不觉大喜。四人分宾主坐定,众兵丁拥上一个人来。大众举目看时,只见那人须眉似雪,面目枯槁,穿着一身麻衣,足登麻履,头戴草帽,将一把雪白头发披在肩头,手执一枝藜杖,昂然上前。金奎远远看见,便道:“这不僧不道的,一定是个妖人,不然就是个疯子。”岳忠道:“当此扰乱之时,或者是个高人,佯狂玩世,也未可定,正未可轻视。”说犹未了,只见宗仁起身下座,抢步前去,对着那老人倒身下拜。金奎等倒觉得愕然。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枋得。当下宗仁指与众人,一一相见。金奎先举手谢过道:“不知老先生鹤驾远来,有失迎迓。下人无知,又多失礼,尚望恕罪。”岳忠道:“老先生节义凛然,久已钦佩。今日不吝尘驾,必有所见教。”枋得道:“国破君亡,不能补救万一,又且丧师失地,正在不胜惭愧。不期外间反加以节义之名,真是惭愧欲死。因在福建一带闻得金将军义不降元,独在此处,占据一方,故特冒昧到此拜谒,愿闻将军雅教。”金奎道:“在下卤莽无知,只知道食人之禄者,忠人之事,一向佐着吕文焕那厮把守襄阳。当日虽然樊城已失,襄阳势孤,然若肯死守,未必不可以待援兵。叵耐吕文焕并不集众商议,竟就私竖降旗。那时我本待杀却那厮,据城自守,无奈降旗一竖,人心已散。杀他一人,亦属无益。所以等他迎鞑子入城时,痛杀他一阵,逃到此地。我意总以为守得宋家一寸土,还有个安身之地。公荩屡次劝我力图恢复,我想这是一件极难极重的事,只好做到那里算那里的了。”岳忠道:“在下虽有此志,只是才疏学浅,年纪又轻,经练更少。今得叠山先生惠然肯来,正好商量此事。”枋得道:“那里话来。岂不闻英雄出少年。列位年力富强,正好替国家出力。老夫年来神气昏瞀,在此苟延残喘。天下大事,正在仰仗列位呢。老夫今日来此,有一件事奉告,亦有一件事奉托,不知可肯见听?”岳忠忙道:“老先生不吝教诲,自当洗耳恭听。”
枋得道:“列位雄踞仙霞岭,志图恢复,自是可敬。老夫所奉告者,是请列位万勿灰心,更不可轻弃此地。而且踞此一隅之地,要图恢复万里江山,也非三年五年可成之事。列位在此办事顺手,固是可喜可贺,万一施展不来,可不要徒恃一己之能。”金奎道:“招致英雄,是我本来心愿。这节自当领教。”枋得道:“不独招致英雄,就可了事,最要的莫如教育后进,拣年轻有志之子弟,各尽所长,尽心教育,务必使之成材。如此,就是我一生之志未遂,将来也可继起有人。我办不到的,也可望后人办到。若只知尽我之力做将过去,有志未遂,一朝咽了气,便以为我一生已经尽职,未免所见太浅了。所以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两句话,为世人所最佩服,我却并不佩服。须知受人寄托,死后尚不能卸责。既知道死后尚不能卸责,就当立一个死仍不已的主见。若只知死而后已,则只须看见事不就手拚了一死,博个死后荣名。试问于事有何益处?至于要做到死仍不已的地步,却除了教育后起,没有第二个方法。此是老夫特来奉告的一件事。”
岳忠不禁点头道:“老先生高论,真是高深邃远。从此当写作座右铭,竭力做去。并当把此论传之后世,庶几一代办不成之事,可望第二代,推之还可望第三第四代。”胡仇忽接口道:“这么说,到了灰孙子的灰孙子一代,总有办到之一日呢。”说的大众一笑。枋得正色道:“这可也是正论。不过讲到教育后起,并不是一定要教自己子孙,只要是年轻有志的,都要教起来。不必多算,一个人只要教十个,将来那十个,就可以教一百个。人材日多,那里还有办不到的事呢!”
金奎道:“话虽如此,只是同在下一样的,不过只有了几斤蛮力,别样学问一点也没有,拿甚么去教人呢?”枋得道:“这是将军过谦了。将军有了武艺,就教武艺;等那有韬略的去教韬略。我本来说的是各尽所长去教人呀。并且还有一层,像将军这抗拒元兵,那一腔忠义之气,就很要拿出来教人。这个比教武艺、教韬略更为要紧。只要教得遍地都是忠义之士,你想,我们中国还有那鞑子立脚的地方么?”金奎大喜道:“我一向也不知甚么叫做忠义,只觉得我自家满肚子不平。看看我们好好的一座锦绣江山,怎么叫那骚鞑子来乱糟蹋!想到这里,我就恨不能生吃鞑子的肉,谁知这点不平就叫做忠义。老先生这等说来,那忠义之士是极容易做的。”枋得道:“本来从古忠义之士,多半是不平之气养成的。施展在朋友上面,就是侠士;施展在国家上面,就是忠义。”岳忠道:“金将军向来没有表字,今得闻谢老先生高论,我可奉赠一个表字给金将军,莫若就称做‘国侠’罢。”宗仁道:“好个国侠。除了金将军,也没人敢当。”
岳忠道:“闲话少提。请教谢老先生,说托我们的是一件甚么事?”枋得道:“老夫所生三子,长子名义勇,不幸早年亡故。次子熙之,三子定之,此时尚流落江西。老夫一月以前已经着人带信去,叫他投奔金将军麾下,早晚听受驱策。料想不日可到,还求金将军收纳。”金奎喜道:“这好极了!有甚么托不托,求不求,只叫我仙霞岭又多两位英雄。”岳忠道:“两位公子如果惠然肯来,在下等得以朝夕侍教。”枋得抢着说道:“将军不必说此谦话,总是气味相投,志同道合,方才来投奔。将来彼此有个切磋。这是老夫敢说的。”
说罢,又回头问宗仁:“何以亦在此处?”宗仁将奉诏到燕京的话说了一遍。金奎便叫置酒,代枋得接风。枋得道:“这可不必。老夫也不能多耽搁,就此要告辞了。”岳忠道:“老先生既然到此,何不就在此处安住几时?”枋得道:“我住在此处,徒占一席,于事无济。倒不如仍然到外面去明查暗访,遇了忠义之士,英雄之流,也可以介绍他到此地来,岂非一举两得?”岳忠道:“老先生既不肯屈留,又有这番盛意,自不敢相强。但是吃杯水酒再去不妨。”枋得道:“不瞒列位说,老夫惨遭世变,国破家亡,已是茹素多时了。”岳忠对金奎道:“我们终日酒肉,惭愧多矣。”枋得道:“这又是一个说法。老夫是老朽无用,论公事上面,眼看得天子蒙尘,山河破碎,不能补救万一。论私事上面,先兄君禹在九江就义,亡弟君泽、君恩、君锡都是同死国难。只有我觍然面目,偷生人世,所以食不甘味,麻衣茹素,少谢罪戾。至于列位,正当养足精神,代国家报大仇雪大耻,又岂可以我为例呢?”说罢飘然辞去。金奎等送至山下,握手而别。
当下四人送过枋得,仍上山来。宗仁亦欲告别,金奎、岳忠那里肯放,一定留住,要把攘夷会章程议定,才肯放行。宗仁道:“此时小弟君命在身,实在不敢久留。等到过燕京,得了三宫着实消息,复过命,再来商议。”岳忠道:“君命固重,但以国家大事与君命较,则君命为轻。我等所议攘夷会,正是国家大事。纵耽搁几天有何妨碍?”宗仁无奈,只得暂时住下,又取出盟约,请金奎存下。金奎初时不肯,宗仁再三推让,并要将这盟主让给金奎。岳忠道:“盟约带在身边本不方便,就存下何妨。盟主一层,依小弟愚见,一定是要众位同盟公举。宗天使也不能以一人私见,就让了出来。不如盟主的名目仍旧请宗天使承了,一面发信到各同盟处,知照本会基址,设在此处,以后有愿入会的,都以此处为归宿。招接一切的事,就请金将军担任了,岂不是好?”宗仁、金奎听了,也同声应允。大家又商量了一会整顿山寨、操练兵马的事。岳忠想起谢枋得之言,就挑选了十多名年纪少壮、粗知字义的兵丁,教育起来。金奎也选了二十名彪形大汉,教他们十八般武艺。宗仁、胡仇又耽搁了一天,到了次日,一早起来,便要辞别。金奎不便强留,就在山下置酒送行。宗仁、胡仇也不便推辞,一齐来到山下草亭之内。宗仁便不肯入席,只立饮三杯,就要上马。因看见行酒的小厮也都带着刑具,宗仁更耐不住,问道:“请教金将军,这班人犯了何罪,却要他带了刑具服役?”金奎道:“天使有所不知,这班都是我虏来的鞑子。因为他野心不死,恐怕他逃走去了,所以加上刑具。然而白养着他,又不值得,因此叫他服役。”宗仁道:“这个似乎过于残忍了。”金奎道:“天使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若不残忍他,他却要残忍我呢。两位此次到燕京去,留心看那鞑子待我们汉人,是怎样待法,就知道了。”宗仁此时不及多辩,同胡仇匆匆饮过三杯,大家说声珍重,上马向北而去。
在路上晓得夜宿自不必提,一日行至河北地方。这里久已被元兵陷落,一切居民都改换了蒙古服式,蒙汉竟无可分别。只有蒙古人,不问寒暑,颈上总缠着一条狐狸尾巴。因他们生长在沙漠寒冷之地,自小就用惯了这件东西,所以到了中国,虽在夏天,热的汗流浃背,他仍不肯解下。中国人向来用不惯,所以虽然改了蒙古装束,颈上却还没有这一件毛茸茸的东西。
这天宗、胡二人来到河北镇上,天已将晚,遂寻一家客寓歇下。胡仇往外散步,偶然经过一条街上,看见围了一丛人,不知在那里看甚么。胡仇走上一步,分开众人,捱进去观看。只见两个蒙古人按着一个汉人,在那里攒殴。胡仇正欲向前问时,那两个蒙古人已经放了手。两个人各提了一只牛蹄,扬长的去了。那个汉人在地下爬了起来,唧唧咕咕的低声暗骂。胡仇把他打量一打量,这人却也生得身材高大,气象雄壮,只可怜已是打的遍体鳞伤了。只见他一面骂着,一面一拐一拐的向旁边一家铺子里去了。此时围着的人,也都散开了。
胡仇走到他铺子里,拱拱手道:“借问老哥,为何被这两个鞑子乱打,却不还手?难道甘心愿受的么?”那人听说,把舌头吐了一吐,道:“你这个人敢是蛮子,初到这里来的么?”胡仇道:“在下是中国人,不是甚么蛮子。可是今日初到贵地,因见你老哥被人殴打,心有不平,所以借问一声,又何必大惊小怪呢?”那人听说,站起来道:“客官既是初到此地,请里边坐罢。”胡仇也不谦让,就跟他到里间去。那人先问了胡仇姓名,然后自陈道:“我姓周,没有名字,排行第三,因此人家都叫我周老三。又因为我开了这牛肉铺子,又叫我做牛肉老三。胡客官,你初到此地,不知此地的禁令。是以在下好意特地招呼你一声。你方才在外边说甚么‘鞑子’,这两个字是提也提不得的。叫他们听见了,要拿去敲牙齿拔舌根呢!”胡仇道:“我不问这些,只问你为甚么被他们乱打?我来得迟,并没有看见你们起先的事。但是我看你光景,好像没有还过手。这是甚么意思?”周老三吐舌道:“还手么?你还不知这条律例。此地新定的条例,天朝人打死汉人,照例不抵命;汉人打死天朝人,就要凌迟处死。天朝人打汉人,是无罪的;汉人打了天朝人,就要充到甚么乌鲁木齐、乌里雅苏台去当苦工。你道谁还敢动手打他呢?”胡仇满腹不平,问道:“难道你们就甘心忍受他么?”周老三道:“就不甘心,也要忍受。忍受了,或者还可以望他们施点恩惠呢。”胡仇道:“这又奇了!眼见你被他打了,还有甚么恩惠!难道你方才是自家请他打的么?”周老三道:“天下也没有肯请别人打自家的道理。因为这两位兵官到我小店里买一斤牛肉,我因为刀子不便。”胡仇道:“怎么你开了牛肉铺子,不备刀子的么?”周老三道:“你真是不懂事!这里的规矩,十家人共用一把刀子。倘有私置刀子的,就要抄家的呢!这一把刀子十家人每天轮着掌管,今天恰不在我家里,所以要等往今天掌管的家里去取来,方能割剖。那两位兵官等不得,只给了我五十文钱,就要拿了一只牛蹄去。我不合和他争论,他就动了怒,拉我到外面去打了一顿,倒把牛蹄拿了两只去,五十文也不曾给得一文。”胡仇道:“这明明是白昼横行抢劫,还望他施甚么恩惠呢?”周老三道:“我今天受了打,并没有还手,他明天或者想得起来,还我五十文也未可定。这不是恩惠么?”
胡仇听得一肚子气,却因为要打听他一切细情,只得按捺着无明火,又问道:“他的规矩虽然限定十家同用一把刀,你们却很不便当,不会各人自家私置一二把么?”周老三道:“这个那里使得?这里行的是十家联保法。有一家置了私刀时,那九家便要出首。倘不出首时,被官府查出了,十家连坐。你道谁还敢置私刀么?”胡仇道:“我只藏在家里不拿出去,谁还知道?”周老三道:“到了晚上,官府要出来挨家搜查呢。搜查起来翻箱倒匣,没有一处不查到,那里藏得过来!”胡仇听了,暗暗记在心上,却又问道:“这镇上有多少人家?他那里夜夜可以查得遍?”周老三道:“他不一定要查遍。今天查这几家,明天查那几家,有时一家连查几夜,有时几夜不查一次,总叫你估量不定。”胡仇道:“你们也一样是个人,一样有志气的,怎么就甘心去受那骚鞑子的刻薄。”周老三连连摇手道:“客官禁声,这两个字是提不得的。叫巡查的听见了,还了得么!这里安抚使衙门出了告示,要称他们做天朝,叫你们中国人做蛮子。”胡仇大怒道:“难道你不是中国人么?”周老三道:“我从前本来也是中国人,此刻可入了天朝籍了。我劝你也将就点罢,做蛮子也是人,做天朝人也是人,何必一定争甚么中国不中国呢!此刻你就是骂尽天朝人,帮尽中国蛮子,难道那蛮子皇帝就有饭给你吃,有钱给你用么?从古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客官你真是不识时务呢。”
胡仇听了,一肚子没好气。知道这等人犹如猪狗一般的,不可以理喻,立起来就走了。回到客店,同宗仁说知前项情事,道:“旁的不打紧,只有我们的要紧东西不能不收藏好了。不知那鞑子们今夜查到这里不查呢。”宗仁点头道:“是。”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两人商量,把那请安表文,和自家的随身军器与及金银等物,要设法藏过。四围看了一遍,正在无处可藏,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道:“客人来迟了。小店都已住满,请到别家去罢。”又一个道:“东边那屋子,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不是空着么?”一个道:“那屋子住不得,那里有大仙住着,走近门口就要头痛的。”这一句话直刺到胡仇耳杂里,连忙出来一看,果然见东面一间房子,乌漆黑黑的,没有人住,心下暗暗欢喜。等那些人走开时,回到房里,把那要紧东西包在一起,悄悄的拿到东边那屋子里来。走到门口,轻轻用手一推,却是锁着的。门旁有个小小窗户,再去开那窗户时,喜得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忙忙把那要紧东西递了进去,倚在窗下,仍把窗门轻轻带上。
回到房里来,与宗仁两个相视会意。胡仇叹道:“不料此处行这般的苛政,把汉人凌虐到这步田地,还有那些人肯低首下心去受他,真是奇事。”宗仁道:“岂但此处,自此往北一带无处不是如此。我们从此倒要十分把细呢。他到处都设了一个安抚使,这安抚使何尝有丝毫安抚,我看倒是一个凌虐使呢。我今日听得这里店主说,这安抚使每夜还要选民间美女十名,去伺候他。那没廉耻的顺从了他,到明日或后日,不定还望他赏了一二百文铜钱,放了出来。碰他高兴的时候,还要叫进去。内中有两个有点志气的,自然抗志不从,却从没有放出来过。不知叫他怎样处置了。你想这还成个世界么?”胡仇听了,好生不平。说话之间已交二鼓,于是安排就寝。这一夜却喜得鞑子没有查到这店里来。不一会,宗仁先睡熟了。
胡仇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坐起来侧耳一听,觉得四边人静,不觉陡然起了一点侠气。悄悄起来,换上了一套夜行衣,开出房门,走到东边那房子,开了窗户,取出那一包东西来。散开来取了自己所用的一把朴刀,挂了镖袋,取了火绳,结束停当,仍旧把东西放好,掩上窗户。腾身一跃,只觉得满天星斗,夜露无声。不知胡仇要到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