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越国公奉驾幸厓山 张弘范率师寇祖国
却说程九畴、宗仁、胡仇看见金奎等一众穿了孝服迎下山来,都不免吃了一惊。胡仇头一个性急,连忙加上一鞭,走到码头相近,便滚鞍下马。不及寒暄,先问:“没了甚人?”金奎也下马道:“且到山上去说。”遂向前与程九畴厮见,又与宗仁见过。数人重新上马登山。宗仁留心看时,一路上的情形大为改观了。道路也修好了,树木也葱郁了,山坳内房屋又添了许多了。一路观看上山,到了攘夷会门前下马,相让入内。只见大堂之上也尽都挂了孝。宗仁便问:“没了甚人?”岳忠道:“三位还未得知,今上皇帝龙驭上宾了。”一句话只吓的程九畴面如土色,忙问:“是几时得的信?”岳忠道:“是前天得的信。”九畴不及多问,抢步到了大堂上面。看见当中供着御灵,便当先哭临了。众人也随班行过礼。
岳忠、金奎才让三人到左壁厢的三间大厅上叙坐。九畴方才细问情由。岳忠道:“自从宗、胡两位去后,不多两天,有十多个鞑子贩了五百匹马,在岭下经过,被我们捉住,得了马匹。考验起来,可喜都是些上好的马,因此就立了一个马探部。选了精细的兵士分投探事,随时飞报。此时派在外面探事的有二百起,所以外面信息甚是灵通。三天五天总有各路的信息报到。这个警报还是三天以前报到的。据报说,去年十一月,元将刘深起了大兵来寇浅水湾行在。张世杰竭力抵挡。争奈鞑兵势大,支持不住。只得率领残兵,奉了御驾,向秀山进发。走到井澳,遇了大风,损坏了御舟。左右侍卫与及皇上尽皆落水。幸得张世杰悬下了重赏,众兵丁一齐凫水施救,方才救起。从此就得了个慢惊的毛病。刘深那厮又追将过来,只得带着病逃到谢女峡。陈宜中丞相见势头不好,说是到占城国借兵,带了十多号船去了。直到此时,不见回来。到得今年四月,便驾崩了。当下一众大臣都要散去,幸得陆秀夫慷慨说道:“大行皇帝虽然上宾,广王乃度宗皇帝之子,现在军中。古人有以一旅一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具,士卒数万,天若未绝中国,何尝不可据此恢复?”说得众人应允,方才奉了广王即皇帝位,上大行皇帝庙号,为端宗。
宗仁道:“文丞相此刻在何处,不知可曾探得?”岳忠道:“文丞相初出兵时声势极大,首先复了梅州。张世杰克复了潮州。陈瓒克复了兴化军。一时鞑兵丧胆。广东制置使张镇孙也乘势克复了广州。于是吉安、赣州一带尽行克复。大兵会于会昌县。张世杰一路也乘势攻打泉州,克复邵武军,招降了海盗陈吊眼、许夫人,兵势也不弱。后来鞑子那边来了一员贼将,叫做甚么李恒。带了一支鞑兵,探得文丞相在兴国县,便轻骑前来袭击。文丞相不曾提备,败了一阵。打听得邹在永丰县有数万兵士,便打算到那里去。谁知永丰先被鞑兵攻下了。文丞相率领残兵,走到石岭地方,人困马乏,走不动了。便吩咐且扎下行营,略为憩息。谁知李恒追兵已到。众兵士喘息方定,那里还敢接战,只得拔队先行。副将宗信带领五百名兵士断后,等李恒兵到,便挥兵杀回。直杀入鞑兵阵内,左冲右突了一回,后又杀将出来。李恒见他以寡敌众,勇气百倍,疑有伏兵,不敢追赶。宗信杀出来后,就在山坡前扎住小歇。鞑兵此时四面围将过来,用强弓硬弩,一阵乱射,可怜宗将军和五百兵士同时殉国了。”
宗仁听得,不免凄然下泪。岳忠又道:“李恒既射杀了断后兵,便一路掩杀过来。追到空坑地方,我家兵尽行溃散。赵时赏被鞑兵捉住。问他是何人,他便冒充了文丞相。李恒信了他,文丞相方才得脱。一路招集残兵,在海丰县扎住了几时。此时闻得出驻在丽江浦,觑便要图克复广州。”宗仁道:“怎么,广州又陷了么?”岳忠道:“岂但广州,兴化军及潮州都陷了。鞑兵破兴化军时,恼陈瓒不肯投降,把他分尸数段,杀得百姓血流成河。潮州是杀得鸡犬不留,说来也是可惨。”
当下各人叹息一番。程九畴伤感之下,便得了个怔忡之症,不能起行。宗仁听得兄弟宗信殉了国难,也是十分伤感,因此得病。都耽搁下来,只得暂住几天,再定行止。
忽然一天,马探回来报说:都统凌震又克复了广州。胡仇听得,便对众人说道:“此刻程、宗二位都生病在此,不能复命。不如我到广东走一次,顺便打探军情如何?”众人都道:“如此甚好。”胡仇即日结束停当,背了行李,骑马下山,向广东进发。
一路上晓行夜宿,只觉得景物都非,不胜禾黍故宫之感。越过了福建界,到了广东地方,直向广州进发。说不尽那兵荒马乱情形,真是令人伤心惨目。到得广州,与凌震相见。方知广王即位后,改元祥兴,就以今年景炎三年改为祥兴元年。升广州为祥兴府。先帝崩于州。此时陆秀夫、张世杰奉祥兴皇帝迁至新会之厓山。此时计程,还在路上。
胡仇得了此信,便问凌震讨了一号海船,沿路迎将上去。走到新会地方,恰与大队兵舰相遇。胡仇叫把船拢近,先问了张世杰坐船。驶得两舷切近,便使人通名求见。世杰忙叫快请。胡仇跨过船来,相见已毕,便诉说一切。世杰不胜切齿道:“我若不雪此仇,誓与此舟同沉!”于是带了胡仇,到杨太妃御舟复命。太妃说:“胡仇奏说一切,也是无可如何。”只说得一声“卿且退去歇息”。世杰又引到祥兴皇帝御舟。上得船时,有两名御前护卫挡住,教且在前舱憩息,此刻陆丞相正在和皇上讲《大学章句》呢。世杰、胡仇只得在外面等候。
过了好一会,那御前护卫进去探问过两回,方才有旨出来,宣世杰、胡仇两个进去。胡仇便跟着世杰进去。舞蹈已毕,将到大都一切情形奏闻。那祥兴皇帝才得八岁,一点事也不曾懂得。那复命一节,不过是个礼节罢了。只有陆秀夫侍立一旁,垂绅正笏,望之俨然不可侵犯。说句俗话,就犹如庙里泥塑木雕的神像一般,把一个八岁孩子,也被他拘束得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胡仇奏完了,也不曾懂得回答一句甚么。还是陆秀夫代传谕旨,叫且退去憩息。
世杰、胡仇退了出来,回到中军船上。世杰叹道:“陆君实也不愧为一代大儒,只是迂阔了些。天下事闹到这个步位,皇上的年纪又不曾长大,他只管天天讲甚么《大学》!我岂不知《大学》是讲修齐治平之道,然而对着八岁孩子去讲,未免太早了些。”胡仇道:“教导也是不能少的。此时若不把道德陶融了,将来长大亲政时,天下事更不可问了。只是《大学》未免太高深了,何妨取浅近的先行诱导也好,使听讲的易于入耳。并且连年兵败,迁徙流离,三宫北狩,这等大耻大辱也应该时常提在嘴里,好使皇上存了个国耻在心,方才能奋起精神,力图中兴呀!将军何不劝劝陆丞相呢?”世杰道:“我何尝不劝来?可奈他说,报仇雪恨,恢复疆土,是武臣之事;启沃圣德,致君尧舜,是他文臣的事。倒叫我只管设法杀敌,不要管他。他言之成理,叫我也无可如何。”
正说话间,内臣赍到了御旨,封胡仇为军前督参,就留在军中听用。胡仇受封谢恩毕,然后与宗义、宗智相见。说起宗信殉国一节,不免吊唁一番。从此胡仇留在军中,不在话下。
且说大队船只乘风破浪,不日来到厓山。这厓山在新会县南八十里大海当中,与奇石山相对。远远望去,犹如两扇大门一般,好个形势。这两山之中便是海潮出入之路。山上人民聚族而居。平时也设兵戍守,所以山上有个镇府衙门。船拢了岸,世杰便和秀夫商量,要奉两宫登岸,先到镇府衙门驻跸,再作后图。商定之后,奏闻杨太妃。便备了法驾,请两宫登岸。此时颠沛流离之际,法驾也是有名无实,不过草草应酬两乘轿子罢了。一时岛上居民闻得太妃、皇上驾到,无不扶老携幼,出来瞻仰。
此时正是六月时候,海边的天气无常。御驾正在前行,还不曾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云,顺风吹来,登时布满空中,便大雨倾盆,雷电交作起来。一时无处躲避,抬轿的人只得冒雨向前飞跑。偏又狂风大作,把轿顶揭去。喜得走不多远,路旁有一座古庙,轿夫便连忙抬了进去。随从的人也跟着进来,一个个都是淋漓尽致,气喘吁吁的了。太妃下得轿来,便忙着叫人在行李内取出衣服,代祥兴皇帝换出湿衣。自己也换过了。
这一场雨是暴雨,此时早又雨过云开,现出一轮红日了。宫人们便取太妃和祥兴帝的湿衣到庙后去晒晾,又苦于没有竹竿之类,只得把衣服抖晾在一种小树之上。这种小树土人叫他做山桔,到了秋天结成一种指顶大的小果,颜色鲜红,也可以吃得,不过味道略涩罢了。说也奇怪,这山桔树的树身与别的树本来无异,自从披挂过了御衣之后,那树身忽然长出了许多斑节,七高八低,或大或小,就如龙鳞一般。以后便永远如此。土人说他因为披过龙袍,所以留下这点古迹,因此就叫他做龙缠山桔。最奇的,这山桔本是广东的土产。然而除了这座庙后的,别处所生一律都是光身,没有斑节的,岂不是一件奇事么?唉!此时是讲究文明进化、破除迷信的时候,任凭你说穿了嘴,写秃了笔,要破除愚人的迷信,还怕来不及,我却无端的引入这么一件无稽之事,不经之谈,不怕被人笑话么?不是这等说。因为此时新会果然有这种山桔,果然是别处地方所无的,故老相传都是如此说,所以我引了出来。正见得我中国人心不忘故主的意思,并不是迷信的话。闲话表过不提。
且说张世杰奉两宫到了厓山之后,便移檄广右诸郡,征取钱粮。一面遣人入山,采伐树木;一面招募工匠,起造行宫。又赶造战舰,招了铁匠,打造军舰。朝夕训练士卒,以图恢复。从六月赶到十月,方才略有头绪。
话分两头,且说文天祥自从空坑兵败之时,一妻二子早在军中失散。却被鞑兵获住,闻知系文天祥妻子,便要派兵护送他到大都去。须知他是一门忠孝的人,那里肯跟他到北边去?便都自尽了。天祥退到循州,招集残兵,往海丰扎住。将息了几时,便进扎丽江浦。偏偏又遇了一场瘟疫,兵士死的甚多。正在忧闷之间,接了家报,他的老母亲及一个长子又都死了。天祥忙便上表奏报丁忧。陆秀夫与张世杰商量,此时正是邦分崩离析之际,岂可听其闲居?并且他若丁忧回去了,那一支兵实在也无人可以统带。遂拟了一道诏旨,温语慰留。又奏闻杨太妃及祥兴帝,遣官前去赐祭。天祥得了诏旨,自念家属已尽,剩得孑然一身,乐得尽忠报国,于是墨绖从戎,进兵潮阳。恰好邹也练成了一支兵马,前来相会。
那时外寇既深,而本国的盗贼也自不少。有两个海盗的渠魁,一名陈懿,一名刘兴,在潮州海面一带,出没为患。文天祥想,内患不靖,难御外侮,遂差了一员将官,坐了小船访到二人巢穴,劝令投降。二人不肯降,并且出言无状。差官回报,天祥大怒,拨了一支水师,乘了兵舰出海征剿。那海盗本来是乌合之众,见官兵到了,便张皇失措。刘兴早被一支流矢射中,落海而死。盗众益发大乱。陈懿见势头不妙,便转舵逃走。千不合万不合,这支官兵不合不去追赶,被他逃生去了。他逃到半海,恰遇了鞑子大队兵船。陈懿便在自己船桅上竖起降旗。鞑兵望见,以为是宋家兵马,下令驶近。陈懿便到中军船上去叩见元帅。你道这元帅是谁?原来就是张弘范。此时伯颜已回大都,张弘范受了天地父母之恩的那个异种异族皇帝,就封了他做都元帅。封了李恒做副元帅。这李恒的历史与张弘范又自不同。我说句粗话,他竟是个杂种。何以故呢?他本姓于弥,是西夏国主之后。唐朝之末,他不知那一代祖宗做了唐朝的官,赐姓李。后来也有做宋朝官的。到了鞑子入寇时,他的老子李惟忠方才八岁,生得眉清目秀,被一个鞑子的甚么王看中意了,把他收留抚养大了,才生下他来。如此说来,他虽未见得真是杂种,也和张飞骂吕布的话一般,是个三姓家奴丁。
闲话少提,却说李恒本来就随同伯颜入寇宋室,到处蹂躏的了。此时封了副元帅,更是耀武扬威。和张弘范两个带领大队兵舰,要寻宋兵厮杀。这天听说有宋兵投降,便同弘范坐了中军,传投降人进见。陈懿不免唱名报进。弘范问起来历,方才知道是个海盗,不是宋兵,不觉大喜。取过空头扎付,填了个行军千户,给与陈懿。李恒道:“陈懿是个强盗,只怕未可轻用。怎么便给他扎付呢?”弘范笑道:“只要他肯为我用,便是好人,那个管他强盗不强盗呢?况且我要寻文天祥踪迹,正缺少一个向导,何不就用了他,岂不是好?”因问陈懿:“此时文天祥在那里?”陈懿道:“此时在潮州练兵。”弘范道:“从此处到潮州的海路,你可熟悉么?”陈懿道:“我在海面上行走了十多年,莫说到潮州,就是附近广州、惠州以至雷州、琼州、廉州一带,都是熟悉的。”弘范大喜,又加了一副委牌,委他做了前锋向导官。陈懿拜谢了。弘范便叫他带领大队向潮州而去。
此时已是十一月天气,北风大作,乘着顺风,不一日到了潮阳境地。沿海居民看见大队鞑船塞海而来,一时奔走号呼,哭声遍野,扶老携幼,弃业抛家,都往内地乱蹿。天祥闻报,忙忙上马出来晓谕弹压,却那里弹压得住?一时军心大乱起来。部下的一员将官刘子俊忙来报道:“兵无战心,势难久驻。看看敌兵前舰已经登岸,不如率领众兵由末将保丞相先走。留邹将军断后,退还海丰,再作区处罢。”说声未了,探马报到鞑兵已经登岸,追杀过来。天祥急忙回营察视。只见众兵都慌做一堆,料难驱之使战。便同刘子俊、宗礼、杜浒及一切众将率领众兵先走,留邹后。
指拨方定,张弘范的兄弟,先锋官张弘正早已追到。邹截住厮杀。只因兵心慌乱,不敢恋战,且战且走。猛不提防,一支冷箭过来,把坐骑射倒,将邹掀翻在地。张弘正赶马过来,举刀要砍。邹大喝:“鞑奴不得动手!”连忙丢了长枪,拔出佩剑,自刎而亡。弘正下马,取了首级,仍向前追去。
却说天祥等正走间,流星马报到,邹已死,追兵将近。只得舍命前行。走至五坡岭,人困马乏。看看追兵已远,便传令扎住。兵士解甲休息,摘去鞍辔,放马吃草,一面埋锅造饭。正在山前列坐,忽听得一片胡笳声响,鞑兵已到。一众军士亡魂丧胆,正是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宗礼骑了无鞍马来战弘正,不十合,被弘正一刀搠落马头。宗礼亦自刎而死。刘子俊急挺枪来迎,正纵辔而出之时,不提防马失前蹄,掀翻在地。众鞑兵一拥上前缚住,解向后面中军去了。此处赵龙、李虎、白璧一齐上前挡住。众鞑兵见拥出了三员战将,便一齐放箭。这里三人一心要挡住鞑兵,好放天祥远去,别作后图,所以并不闪避,仍是向前厮杀。一面舞动军器,遮拦格架,挡拨箭弩。怎禁得这里万弩齐发,不一会,三条好汉都死在乱箭之下。
鞑兵仍复前追,赶及天祥。弘正赶一个两马并头,便伸手把天祥活挟过去,陷了海丰,就解天祥到中军来。谁知刘子俊被捉,来见张弘范时,便自认是文天祥。因他明知鞑子最怕的是文天祥,所以自己认了,待他不再追赶,好等天祥逃至行在,再图后举的意思。不料后来真文天祥也被捉来了。弘范问了姓名,不觉大惊道:“南朝那里有了两个文天祥?”因叫几个降卒来认。内中有认得的,便指出刘子俊姓名。弘范大怒,喝令斩了。一面劝文天祥投降。天祥那里肯依?弘范叫且送到后军安置。休兵一日,便又传令下船,仍叫陈懿做向导,杀奔厓山,来灭宋室。不多几日,到得厓山。弘范在船头上望见厓山水寨,不觉吃了一惊。不知惊的甚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