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闻警报度宗染微恙 施巧计巫忠媚权奸
却说贾似道送去巫忠、梦炎二人,即入内更了朝服,出外乘轿上朝而去。到了朝门,不免下轿步行。上到金銮殿上,只见度宗天子在御座上,也是满面春色,像方才吃过酒是的。似道是奉旨入朝,不拜的,只深打了一拱,道:“陛下召臣,不知有何国事?”度宗醉眼矇眬的说道:“朕方才闻得四川一带已尽被北兵陷了,襄阳被围已经三年。这事怎样才好?”似道闻言,暗暗吃了一惊,硬着头皮奏道:“这话恐怕是谣传。不然,何以臣日日在枢密院办公,总不见有报到呢?”度宗道:“这是天下大事,谁敢造此谣言!”似道又奏道:“陛下,此话从何处听来的呢?”度宗道:“是方才一个宫嫔对朕说的。”似道微笑奏道:“想宫嫔们终岁在宫内承值,那里便得知外事。想来一定是个谣言。臣近来屡接各路文书,都说北兵因为到了南方,不服水土,军中多病,所以全数退去多时了。这正是天助大宋!陛下何必多疑。”度宗还是半疑半信的,慢慢说道:“既如此,卿且退去罢。”似道即刻辞朝而出。度宗又命撤一对宫灯,送回府第。自家也下了御座,乘辇回宫。刚刚转入宫门,遇见巫忠。
原来巫忠在似道处听得有旨召似道入朝,他便先行辞去。别过梦炎,匆匆入内,躲在殿后窃听。方才殿上的一问一答,他都听得明明白白,不觉暗暗吐舌道:“幸而方才接到告急文书之时,我未曾就走,不然还恐怕要怪着我,说是我泄漏的呢。”听到贾似道辞去,他便先退后一步,却又回身来迎着度宗。当下度宗见了他,便问道:“你虽是内官,却时时有差使出去的。朕闻得四川失了多时,襄阳围了三年,你在外面有听得么?”巫忠道:“奴才不曾听得这话。只听得外面多官传说,北兵到了南方,不服水土,军士大半病倒,所以退去多时了。”度宗叹口气道:“这话只怕也不确。不然,有了这好消息,他们何以总不奏与朕知呢?”巫忠不便多言,只在旁边站着。等度宗过去,方才回到自家房内,叫了两个心腹小内监来,叫他明日去打听今年正月选进来的叶氏宫女,派在那里,只明日便要回信。两个小内监答应着去了。
巫忠自己挑一回灯,坐了一会,吃过了些点心,方才睡下。矇眬一觉,醒将过来,恰好是三更时分。忽听得外面许多脚步声响,又有许多来来往往的灯影,在窗上射入来。心中暗想,必定有事。正欲起来时,只听得有人叩门说:“巫公公醒么?”巫忠答应道:“醒着呢。有甚么事吗?”外面的人说道:“万岁爷有事呢。已经传太医去了。”巫忠听说,一咕噜爬起来问道:“在那里呢?”外面答道:“在仪鸾宫呢,快去罢!只怕太后已经到了呢。”说着自去了。
这里巫忠忙忙的起来,挽一挽头发,穿上衣服,开门向仪鸾宫去。忽见前面一行灯火,正是俞修容怀抱着未及周岁的小皇子名昺的,也向仪鸾宫去。巫忠让过一旁,等修容过去后,方才跟着走。一径走到仪鸾宫,又等修容进去,方才挨身而入。只见谢太后在当中坐着,全皇后侍坐一旁,旁边一个保母,抱着刚只一岁的小皇子名的侍立着。不一会,杨淑妃带着五岁大的皇长子名昰的也来了。其余还有许多妃嫔。与这书上无干的,我也不细叙了。
此时只觉得静悄悄的鸦鹊无声。不一会,报说医官在宫门候旨。谢太后即叫宣进来。一时间只见六位太医鱼贯而入,一一向谢太后、全皇后等先后行过了礼。太后即叫内监引入后宫请脉。【夹】与皇帝诊脉谓之请脉,足见中国皇帝之无二上也。又歇了好一会,方见六位太医官鱼贯而出,向谢太后奏道:“皇上这病,是偶然停食,不致碍事的。”太后点了点头道:“卿等用心开方去罢。”六位医官复挨次退出。良久,内监呈上药方。太后看过,全皇后也看过,方叫备药。巫忠觑着没有甚的差使,方慢慢的退了出来,寻着一个仪鸾宫的太监,探问是甚么病症。那太监道:“没甚大病。不过在金銮殿回来,便说有些头痛,后来又吐了两口,便嚷心里烦闷。只这就是病情了。”巫忠听了,知道没甚大事,也便走开。
此时已是合宫皆知,到处都是灯烛辉煌的了。一面正走着,只见一名小内监迎面来说道:“巫公公回来了!你叫咱打听叶宫人的下落,限明日回信,咱今晚已经查着了。他在慈宁宫呢。咱正要寻公公报信去。”巫忠听了,一径走到慈宁宫。问出了叶宫人,却是一位将近三十岁的半老徐娘了,而且相貌也平常得很,不觉呆了一呆。心中暗想:“留梦炎何以看上了这么一个东西,还去荐给贾似道呢?”及至再三盘问,才知这叶宫人是十年以前选进来的。不觉心中一气,只得拿些别的话支吾了两句,方才走去。走到自家住处,恰好那小内监还没睡。巫忠没好气,对着他脸上狠狠的啐了两口,说道:“好蠢才!咱叫你打听今年正月进来的叶宫人,你却拿这个十年前进来的老狐狸来搪塞。须知姓叶的女子多着呢,你为甚不拉一个老婆子来对我,害我无端的跑一趟慈宁宫。须知这条路虽不远,却还不近呢!”说着,没好气的到房里去了。
刚刚要再睡一睡,忽听见吱吱咯咯鸟雀声音,抬头一看,已是天色微明,不便再睡,梳洗过,便去仪鸾宫,应个景儿,点个卯儿。打听得度宗昨夜服药后,即安然归寝,此时还没醒呢。料着没有甚么事,也就走开。信步走去,路过景灵宫门首,就便进去看看。
原来这景灵宫里没有妃嫔,当中供着三清神像,只有几名太监、宫女在内承值。内中两个太监看见巫忠到来,连忙让坐让茶,便问:“巫公公到此有何贵事?”巫忠没得好说,随口答道:“昨夜万岁爷身子不好,所以咱今日到此,要在三清神前烧一炉香,保佑万岁爷龙体安宁,也是咱们做奴才的一点愚忠呀。”两太监道:“难得公公一片忠心,莫怪万岁爷欢喜公公,无论甚么差使,都要公公去办。如此就请上去拈香罢。”巫忠只得站起来,走近神像前,装模做样的炷上三支香。两个太监便一个去撞钟,一个去击鼓。惊起一众太监、宫女,都出来探看。巫忠举眼看时,只见内中有一个宫女,年可十七八岁,生得翠黛弯蛾,红腮晕杏,竟是一个绝色佳人。不免和大众招呼了几句,方才退下。闲闲的问起这个宫人,方知就是正月里选进来的叶氏。巫忠此时不便怎样,只搭讪了两句闲话,就别了出来。
一径走出宫门,跨上马匹加上一鞭,到了贾似道的别院下马,叫人通报。不一会,传说出来道:“相爷吩咐请。”一面开了中门。巫忠大踏步进去。门上领着路,七弯八曲的走到半闲堂。只见似道帽子也不戴,盘膝坐在地下。旁边围了七八个妖姬,还有两个唇红齿白的尼姑,一般都是席地而坐,大家正在那里斗蟋蟀顽呢。似道见了巫忠,方才立起来让坐。未及寒暄,似道先说道:“昨夜几乎气死了我!巫公公,你知道这事么?”一面说,一面遣散众姬妾。家人方才送上茶来。巫忠道:“咱昨夜先走一步,已到屏后窃听了。”似道道:“这么说,公公是知道的了,不用细说了。但是那个泄漏的呢?他说是一个宫嫔说的,究竟是那一个呢?可打听得着么?”巫忠道:“这个只要向昨夜侍宴的人一问便知,不消打听得的。”似道道:“我一定要重重的处置这个人,公公可助我一臂之力。”巫忠道:“如何处置呢?”似道道:不说是昨夜病了么?”巫忠道:“是呀!咱也闹了大半夜没睡。”似道就在巫忠耳旁低低的说了两句话。巫忠点了点头。
似道便走到里面套间里,写了一个说帖,叫家人送去太医院。帖中写的,是说“昨夜皇上之病,系由受惊而起。今日承值医官,务于脉案中声明。则万一变症,亦可免担干系”云云。你想太医院众医官,一则惧怕似道,二则以为他好意知照,岂有不依的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当下巫忠又把亲见过叶氏一节告诉似道。又赞得这叶氏如花似玉,盖世无双。喜得似道眉开眼笑,向着巫忠深深打了一拱,道:“万望公公鼎力,早日赐下,感且不朽。”巫忠笑道:“只是相爷何以谢咱家呢?”似道又附着耳说道:“昨夜我回来之后,恰好北兵的征南都元帅伯颜有信给我,立等回信。我当时回信去,已经保举你了。”巫忠问道:“哦!原来你们是通气的。他来信讲甚么呢?”似道又附耳道:“他催我设法调开权守鄂州张世杰。这是我起先允许过他的,不知怎样我就忘了。他如今来催呢!这事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自家人一般,所以才告诉你。”
二人讲到投机,正要摆饭,忽报留梦炎到了。似道忙叫请入。梦炎进来就说道:“有一件很奇怪的新闻,特来报与二位。”似道问:“是甚么新闻?”梦炎道:“就是昨夜那些文书,内中多是告急的。内中有一封是说樊城、襄阳已经失守了。却还有一封又是鄂州张世杰的报捷文书,说甚么俘获千人,夺得战马百匹,战船五十号。”似道未及听完,只急得跺脚道:“罢了,罢了!”一时间攒眉皱目,短叹长吁,半句话也说不出。二人见他如此情形,不便久坐,起身辞去。
似道送过二人,依旧闷闷不乐。众姬妾见客人已去,一个个仍旧捧着蟋蟀盆出来,嬲着斗蟋蟀。见似道纳闷,便又都送殷勤献狐媚起来。似道方才慢慢的同他们兜搭起来。到了下午,留梦炎着人送来一信。似道拆看时,上面写着,是昨夕各件中,有江西告急一纸,刻已拟成诏旨,着张世杰亲自率兵退援江州,仍酌留兵士守黄武、鄂州一带。似此办法,是否妥当,请示云云。似道看毕,即在纸尾批了“照办”两个字,交与来人带去。从此似道略为放心。
过一日,巫忠又来,说起:“昨日医官所开脉案,已经加入‘恐是酒后受惊’字样。这泄漏的人,已探得是张婉妃。这人甚被恩宠,恐怕难得设法。”似道沉吟道:“只要今日及明日的脉案着实坐定了,少不免要查受惊的缘故。那时只要公公在太后前提起这事,再帮衬几句就得了。”巫忠自是答应。似道又问起叶氏。巫忠道:“相爷且莫性急,等咱家同他盘桓熟了,再同他商量,方是长策。不然,抬他出来是极容易的事,只怕他本人不愿,叫喊起来,那倒弄巧反拙了。”似道只得耐着性子去等。
且说巫忠当下辞了似道,回到宫中,一心要寻到叶氏,去献媚似道,所以一日倒有两回到景灵宫去,只说烧香代度宗求病速愈,却去与叶氏兜搭。叶氏不知就里,不到两回,居然也同他亲热起来。这一日,巫忠又去搭讪。恰好神前只剩了叶氏一人,在那里打扫。巫忠得便,拉他就在神前相对坐下谈天。先问他,说道:“姐儿进宫以来,已是大半年了,还寂寞得惯么?”叶氏道:“这里伙伴多呢,倒不寂寞。”巫忠道:“不是这么说。我说姐儿正在青春年少,倘不是被选进来,此时只怕已经出阁了。纵不然,厮守着爹娘,也是骨肉团聚,将来终身总是可靠的。如今被选进来,眼见得是长门白首,心下岂不委屈么?”叶氏道:“说起爹娘不能团聚,自然时常挂念。至于长门白首,这是各人的遭际如此,无可奈何的,倒没甚委屈。”巫忠道:“譬如现在有人替你设法,弄了出去,嫁个富贵人家,父母又可以时时往还,你愿意么?”叶氏笑道:“公公休得取笑,天下那有这等事!”巫忠道:“因为天下居然会有这等事,咱才问你呀!”叶氏道:“就是会有这等事,我也不愿意。岂不闻女子从一而终,又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虽不是嫁与那个,然而被选进来,也是我生就的奴才命。派在这里承值,也是皇上天恩,岂可再怀二心,自便私图么?”巫忠道:“依姐儿这么说,非但‘女权’二字没有懂得,竟是生就的奴隶性质了。”叶氏道:“甚的女权,甚的奴隶性质,这是甚么话?我都不懂呀。”巫忠呵呵大笑道:“你不懂得么?也难怪你。你可知还有甚么‘男女平权’、‘女子世界’呢?你再过七百三十多年就知道了。”叶氏忍不住笑起来,说道:“巫公公,今天可是疯了?怎么说起七百年后的话来。莫非公公竟是未卜先知的么?”巫忠也笑道:“且莫管先知不先知,方才所说的,你倒底愿意么?”叶氏道:“或者皇上天恩,放我们出去与父母完聚,那是意外之喜。除此之外,那有出去的道理!”巫忠知道说他不动,另外将些闲话支开,谈了一会,方才别去。
少不免又到谢太后那旁去运动。说也可怜可笑,他出尽了死力,无非要巴结贾似道,要做一个新朝的内官罢了。又过了一日,忽然想了一条妙计,叫过身边两名心腹小内监来,叫他在宫门外预备一乘小轿,宫门侍卫要问时,只说咱奉了差使要用。一面又着人到景灵宫去传叶氏,只说皇后传唤,叫他先到总管巫太监处听旨。叶氏不知就里,听得传唤,就匆匆的换了一套衣服,先到巫忠那边去。巫忠一见便道:“姐儿,你可谢谢咱家。”叶氏道:“谢公公甚么?”巫忠道:“近日闻得全国舅有病,刚才皇后传咱,派咱去问病。又说要派一个宫人同去,好到上房探问。因为咱们虽是净过身,但外面女眷们,终碍着是个男人,不便说话。咱便保举了你。如今我同你去走走。”叶氏道:“这是一个差使,没甚好处,也谢不着。”巫忠道:“呆人!你借此就好假公济私,顺便去望望你的爹娘了,岂不是好?”叶氏果然欢喜道:“如此,多谢公公。”心中却暗暗想道:“原来他们是工于假公济私的!”正欲再说话时,只见两个小内监来说:“轿已备下了。”巫忠道:“如此咱们就走。”叶氏道:“我还要到娘娘处请训呢!”巫忠道:“不必了。不过要你去问国舅夫人有甚么话,你代他转奏。你只要记着回来复旨就是了。”说着,带了两名小内监及叶氏,一行四人,径奔宫门而去。宫门侍卫问时,巫忠只说奉全皇后懿旨,到全国舅家有事。侍卫自不敢阻挡。
出得宫门,叶氏上轿,三人跨马,一口气直走到贾似道别院方才歇下。门上报将进去,喜得贾似道亲自迎出大门。巫忠执手说道:“恭喜,恭喜!且速速将他送入内堂。叫他把外面衣服卸下,别有用处。”一面说一面走,走到书房内。又屏去左右,问贾似道:“有不相干的粗使丫头没有?要一个来。”似道忙说:“有,有!”即刻叫人传了四五个粗婢来。巫忠指一个与叶氏身材差不多的说道:“就是用他,其余都去罢。”这个丫头就留在书房里面。不一会,里面使女送出叶氏的衣服。巫忠便叫那粗使丫头穿上,说:“咱带你到好地方去。”这丫头也莫名其妙,只得穿上了。这里巫忠才对似道说知混出来的计策,又道:“略延一刻,等太阳没了,带了这么一个回去,断断没有人看得出来,岂不混过去了!到了里面,就设一个小小法儿,再抬了出来。任是神仙也不知这件事了。”似道再三道谢,即叫置酒相待。酒过数巡,天色已晚,巫忠起身作别。又说道:“相爷,今日还有一桩喜事,只是这喜不是那喜。今夕既与叶氏大喜,那喜就不便提及。相爷明日看京报,只怕就知道了。”几句话倒把似道说得一呆,待要追问时,巫忠已拉着那粗使丫头,带了两名小内监,作别去了。
可怜这粗使丫头,无端被巫忠带到宫里,不知如何结果了他,去顶了叶氏的花名册,报个病故。这书中也不及交代了。
还有那叶氏被巫忠弄了出来,送入贾家,一入门时,见似道迎出去,还当他是全国舅呢。及至将他送入内堂,立命他将宫衣卸下,却又七手八脚代他重新打扮起来,直装得同新嫁娘一般,更是莫名其妙。问问国舅夫人在那里,那些人却都是笑而不答,又在那里交头接耳。心中益发纳闷,欲待发挥两句,又恐怕碍着国舅面上,因此暂时按住,欲待见了国舅问个明白。好容易等到似道送去巫忠,回入内堂,叶氏连忙起立,欲待致问。只见一众妖姬,都争说与相爷道喜,“只是今日得了这位佳人,将来不要冷淡了奴辈罢了”。叶氏闻言大惊,高声说道:“我是奉皇后懿旨,到全国舅府去的。你们遮留我在此做甚么?你们又是甚么人?如此胆大妄为,还了得么!”贾似道涎着脸,上前一把搀住他的手。叶氏欲避不及,被他搀来,按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先自家通了姓名,便将留梦炎如何赞他美貌,自己如何相思,如何托巫忠,巫忠如何运计弄出来的话,细细告诉了一遍。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又说了些威吓的话。叶氏此时如梦方醒,却是身不由主,走又走不掉,哭又哭不出,怒也怒不起,真是呼天无路,入地无门。越想越没有主意,竟是呆了同木头人一般,任凭他们播弄。众人遂扶他拜了似道。似道便命置酒庆贺,自不必说。到了次日,似道方才起来,家人便送上京报。似道猛然想起巫忠昨夜的话,急从家人手中取来观看。不知看出这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