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骂贼臣张贵发严辞 送灵柩韩新当说客
原来张世杰叠次奉了诏旨,叫他退援江州。你想,他在外领兵,那里知道这诏旨是贾似道、留梦炎做鬼呢!他只知道是江州危急,所以朝廷要他去救援。然而又没有派人来代守鄂州,想来朝廷的意见,是连江、鄂两州的责任都付在我一人身上的了。当下会集了众文武,商量留守鄂州的人。众文武都说朝廷既没派人来代守,这责任仍在将军身上。好在公子随任在此,就很该交付与公子代理,别人是断不敢僭越的。世杰恐怕国威年轻,诸事不谙,再三要另举能员代理。争奈众文武一定不从,又说道:“虽然公子年轻,我等竭力辅佐是应当的,至于权领这印绶,是万万不敢。”世杰无奈,只得将鄂州印绶交与儿子国威,再三叮嘱小心在意。留下张顺、张贵、李才及一班文官佐国威守鄂州。令陈瓒带领一万水师从水路进发,自家领二万陆兵由陆路进发,均向江州而去。
伯颜打听得这个消息,连忙飞檄张弘范,叫他拨一支水军去追陈瓒,自家又令葛离格达率领十员副将,由陆路去追张世杰。料来他赴援心急,一定无心恋战,这番赶去,虽不能一战而定,却也可以掩杀一阵。葛离格达领命而去,却被李才预伏一军在城外,抵死挡住。葛离格达不得前进,只得退回,报与伯颜。伯颜便教请了张弘范来议事。直议至天晚,尚未决计。忽报鄂州城中有一名逃卒来投降,口称顺报军情。伯颜教唤进来。那逃卒一步一拐的进来,见了伯颜,叩过头,口称被张顺责打,因此气忿逃出,便报军情。伯颜问:“有何军情?”逃卒道:“张顺料得将军这边一定派水兵去追陈瓒,今日特派流星马由江边赶去,约定陈瓒,倘元兵追来,即当返战。他这边亲率水师赶去,预备前后夹攻。”伯颜听说,便叫将这逃卒留下。
与弘范商议此事,弘范道:“事不宜迟,我已定下计了,如今急要回去调度,包管这回杀得宋兵片帆不回也。”说罢,匆匆辞去。先差一匹流星马,也沿江边赶去止住水军,叫且莫追赶,又另外授了一个计策。然后自家指拨各水军,只待探得宋兵起碇,这里也随后赶去。
原来张顺见李才挡住了葛离格达,便到张国威处献计。言元兵既领由陆路追赶,则水路一定也是不免的。不如去知照陈瓒,叫他且止住勿行,以待元兵。这边另用水军追去,前后夹攻,可获全胜,国威从之。当下张顺便去分派拨出数十号无用的船,船中满载干柴、硝磺引火之物。每十船作一排,用铁绠相连。每排之中却夹着战船一号。吩咐追近敌兵时,即放起火来,将木船铁绠解开,由众火船顺流而下去烧敌兵。自家同张贵率领百号战船,随后接应。调拨既定,专等是夜天将黎明时,悄悄起碇。张顺仍自出外巡哨,恰见一个兵丁犯着军令,张顺便按军法把他责了数十棍。及是夜来查点军士时,却少了一名,知道一定是被责的逃去无疑了。急来见张贵,商量说:“倘这兵逃去,将我们之计泄漏与敌人,岂不是大误事?”张贵道:“既如此,我们不等黎明动身,就此即刻起碇。料他纵然知道,也调拨不及。”张顺依言,同去回过了国威,即刻起行。
先打发放火船去后,自家方才同张贵督领各战船,浩浩荡荡向下游赶去。赶至次日黄昏时分,望见前面火光大起,烟雾蔽江,知是前船放火。忙叫扬帆鼓桨,迎将过去。走不到十里江面,只见众火船东飘西荡的散满一江,火船那边却是旌旗招展的,不知多少战船,一字儿排着迎上来。这回料是陈瓒回兵,正欲合兵一处,会同追剿,不期两面行近时,忽听得一片胡笳声音,来船却是元兵。张顺大惊,急挥众船上前接战。正在酣战之时,忽报后面元兵赶至。张顺忙教张贵分兵往后迎敌,吩咐道:“不幸吾计不成,反中敌计,我二人惟有以身报国的了。不过多杀一个敌兵,总替中国百姓多除一个祸患,大家努力去干罢。”说罢,仍挥兵迎敌。张贵自去挡住后面。
这里张顺明知不能取胜,仍是抵死向前。战至天将黎明,身上中了六箭,着了四枪,支持不住,大叫道:“生不能杀敌矣,死当化作厉鬼,去啖尽蒙古人也!”遂投江而死。兵士飞报与张贵,张贵恼得火星乱迸,恨得肝肠寸断,并力向前,要替张顺报仇。忽然一枝冷箭迎面飞来,张贵急躲时已射中了肩窝,急急拔下箭头。敌船已近,两舷相擦,敌将一枪搠来,被张贵挟住。那将趁势跳过船来,敌兵也纷纷过船,杀散众兵,将张贵缚住,解到中军船上来见张弘范。
看官,须知这番这一枝宋朝水军,要算是全军覆没的了。当下张贵来到中军船上,只见张弘范头戴胡冠,身披胡服,得意扬扬的居中坐着。董文炳、吕文焕分坐左右。还有许多中国人都侍立两旁,不要说这班都是降将了。弘范见了张贵,便叫他投降。张贵直挺挺的立着,一言不发。弘范以为他有心要降了,便道:“久闻将军勇略过人,倘能弃暗投明,取斗大黄金印,犹如反掌。人生图的不过是功名富贵,我劝将军切休执迷不悟。倘能为大元朝做个开国元勋,将来紫光阁上恐怕少不了将军的图像呢。”张贵也不言语,两只眼睛只瞪着弘范,半晌发话道:“我好不明白。”弘范道:“我这是披肝沥胆的好话,你如何不明白?”张贵顿足道:“我好恨!”弘范道:“你又恨甚么?”张贵道:“我不明白,中国很干净的土地,种出很干净的米,如何养成你们这一班龌龊无耻全没心肝的小人!我只恨我姓张的人,从来是堂堂正正忠义相传的,如何忽然生出你这个东西!将来倘使有人要著姓氏谱、尚友录等书,把你这东西的姓名也收了进去,岂不辱没了我姓张的么!”弘范大怒,方欲说话,张贵又抢说道:“老实对你说罢,你要叫我投降,须知我张贵自祖宗以来便是中国人,我自有生以来食的是中国之毛,践的是中国之土,心中目中何尝有个甚么鞑靼来?不像你是个忘根背本的禽兽,只图着眼前的富贵,甘心做异种异族的奴隶!你去做奴隶倒也罢了,如何还要带着他的兵来侵占中国的土地,杀戮中国的人民!我不懂中国人与你有何仇何怨?鞑子与你有何恩何德?你便丧心病狂至此地位!难道你把中国人民杀尽了,把中国土地占完了,将一个堂堂大中国改做了鞑靼国,你张弘范有甚么光荣么?看你这不伦不类的,你祖宗付给你的肢体没有一毛一发不是中国种,你却穿戴了一身的胡冠胡服,你死了之后,不讲见别人,你还有面目见你自家的祖宗么!这话不是我骂你,我只代中国的天地神圣祖宗骂你,还代你自家的祖宗骂你!”
一席话骂得张弘范闭口无言,手脚冰冷,面目改色,几乎气死。两旁立的降将,本来都是中国人,听了这一席话,起先也是汗流浃背的,到了后来,老羞成怒,由不得张弘范做主,也不等号令,一个个拔出腰刀来,把张贵乱刀砍死。他那点忠魂,只怕去会张顺去了。当下弘范气过一阵,叫抬去张贵尸首,便要追赶陈瓒。董文炳献计道:“如今纵追着前兵,胜了一仗,顶多不过覆没了他一军,莫若回兵,用计去袭了鄂州,方为上着。”弘范依言,一面用轻舟逆流而上,追捉宋家败兵,不许放一名回鄂州去。一面将夺得宋兵的旗帜衣甲,叫自家兵士扮了宋兵,转过船舵,向鄂州而来。因是逆流,故行了三日方才得到。这日早晨,离鄂州只有五十里,弘范便叫泊住。等到黄昏时分,方才起碇。赶到鄂州,已是深夜。叫军士打着灯球火把,去叫城门,只说是张顺、张贵两将军得胜而回。城上守兵不知就里,望见是自家兵马,即开了城门。元兵一拥而入。
李才正在各处巡哨,闻警急来迎敌。争奈元兵来的势大,城中虽说戒严,却只在城上安置守具,并未曾准备巷战。李才左冲右突,终归无用。眼见得大事已去,又念着纵然杀得出去,有何面目去见世杰,遂拔剑自刎而亡。
却说张国威在州衙内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情知有变,急忙披挂,待要上马,忽然来了一队元兵,将州衙围住。一员敌将策马闯入中门,弃枪下马,对国威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国威倒觉得愕然,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表兄韩新。原来韩新是世杰的外甥,所以同国威是表兄弟。从小在世杰处学了一身武艺,后来只为干戈撩乱,久不相闻。这韩新存了一点贪生怕死之心,忽然又生了一个图取功名富贵之心,所以投到蒙古军中,派在张弘范帐下差遣。是夜赚开城门,领兵入城,也有他一分的功劳。当下国威问道:“贤兄不是投了蒙古么?”韩新道:“正是。如今我受了定远大将军之职。”国威道:“然则来此何事?”韩新道:“来保护贤弟。”国威道:“如此说,贤兄是要投诚反正了。果然如此,就烦贤兄助我一臂之力,出去杀敌。”韩新道:“如今满城都是元兵,如何去杀?”国威道:“难道不杀他,在此坐以待毙么?”韩新道:“我正是恐怕贤弟见城池已破,萌了那迂腐的见识,所以特地来劝你。”国威怒道:“如此说,你不是投诚反正,却来劝我降敌了!我念一点亲情,不杀你。你快走,不要误我的事!”说着,要去取他那方天画戟。韩新一把拉住道:“贤弟何苦如此,岂不闻‘识时务者为豪杰’。如今任你出去,难道你还杀得出城么?俗语说的,蝼蚁尚且贪生呢。”国威大怒,伸手向着韩新面上就是一拳。韩新也大怒道:“我好意相劝,何得无礼!”国威厉声道:“你背了你的祖宗,负了我的姑母,反颜事敌,这便无礼!”韩新又低首下心的说道:“我念着一点亲情,特来相请。贤弟何苦执迷不悟。”国威大怒,啐道:“无耻的囚徒!谁与你有亲情呢?莫说你我是异姓的表兄弟,就是我同胞的亲兄弟,你反颜事了敌国,也要义断恩绝,以仇敌相待的了!”韩新只是苦苦拦住,要劝他投降。国威正色道:“你倘要在鞑子跟前立功献媚,我将这颗脑袋送给你去请功,倒可以办得到。他事你不必向我缠绕,你去罢!”用手指着门外道:“你看你的伙伴又来也。”韩新回头看时,国威顺手拿着权守鄂州的一颗铜印照头摔去。韩新眼快,连忙躲时,肩上已着了一下,不觉大怒,拔出腰刀杀来。国威也拔宝剑相迎。二人就大堂上战斗起来。外面元兵看见主将动手,也一拥入内,长枪短剑乱下。可怜可敬一个少年英勇的张国威,念了大义,灭了亲情,死于乱兵之下。
却说元兵当夜破了鄂州,足足的杀掠到次日晡时,方才稍定,先后生擒的兵士不下千余人。张弘范便传令叫他们投降,他们却一个都不肯降。弘范正待发落时,忽报伯颜入城劳军。弘范迎入。伯颜先向弘范贺喜,然后向众将士一一抚问。说起生擒众兵没有一个肯降的话,伯颜道:“我不信有此事。拣不肯降的杀了几个,其余自然降了。”说罢,同弘范亲到校场,叫将虏来众兵先捆在东面,叫一名过来,问他肯降不肯,说不肯就拉到西面杀了。再叫一个来问,说不降,又拉去杀了。一连杀了数十名,还是没有肯降的。伯颜也觉得奇异,于是又叫过几个来,问道:“你们如果降了,兵饷比中国加上两倍。你们愿降么?”几个同声说道:“就加到十倍廿倍也不降!我们张将军说的,为国捐躯,死了尸首是香的,魂灵是有光彩的。投了鞑子,非但惹得一身鞑子骚,祖宗在地下还要哭呢。”伯颜大怒,忙叫杀了。又问那些,却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降的。
伯颜不胜叹息,猛然想起前日那一名投降的逃兵,便叫人去缚了来。伯颜道:“你看见杀了的那些人么?他们是受了你们张将军的教训,都是至死不肯投降的。单是你这厮受了几下军棍,便逃出来投降,可见就是你一个人不受教训。我这里容你不下!”喝令斩了,拿他当牺牲,去祭那一千余众。阿术此时箭伤已愈,随行在旁,即上前谏道:“不可。杀他一人,本不足惜,但以后那些中国人以为投降了还要被杀,也有吓怕的不敢降了,也有激怒的不肯降了,岂不沮了敌人归化之心么?”伯颜笑道:“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事到今日,中国全土已在囊中,他来降固不多,他不降也不少。你说怕激怒他,不肯来降,你须知中国人是激他不会怒的。倘使激得怒时,我们今日未必能到此地了。我杀他正是要激励我自己兵士呢。”说罢,喝令斩了。又叫张弘范去主祭。弘范不敢有违,只得领命。祭过了,方才排宴庆功。
看官,那不肯投降的一千余众,不必说也是可敬的了。这个逃卒,却也是死有余辜。伯颜虽是个鞑子,他处分这件事也要算他出色的了。只有这张弘范奉了伯颜之命,去祭这班忠义之国士,当时他不自己想想,自己是何等样人,他还不羞惭而死。张贵骂他全没心肝,想来不是冤枉他的了。
闲话少提,且说伯颜劳军已毕,休兵三日,便拟进兵。董文炳献计道:“今鄂州已下,根据之地已定,不必苦苦去追张世杰。今宜调集各路兵马,一面取郢州,一面取黄州。距此最近,张世杰已去,守兵不多,一鼓可定。一面分兵去攻饶州及抚州,以分张世杰江州之势;一面攻取池州,做个驻兵之地,以便前后顾盼。再加一路去攻常州。常州攻得下时,就不难径趋临安了。”伯颜大喜。只是眼前兵将不敷调遣,乃行文各处征调去了。忽报元主有诏至,伯颜迎入开读。乃系嘱其如军务不顺手,不妨暂时休兵回朝。朝中也等他商议事件云云。伯颜看罢,即与张弘范商量。弘范道:“劳师动众已经到得此地,眼看得宋家兵力日见穷蹙,倘一时休兵,被他养成锐气,那时又费手脚了。古人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欲成大功,还是暂不休兵的好呢。”伯颜听见说得有理,就叫董文炳将此意拟定了表章,专差一员武弁赍奏去了,一面仍商量进兵之策。
伯颜的主意,总是要先除了张世杰。韩新道:“末将与世杰有甥舅之谊,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去劝他来投降。”伯颜道:“谈何容易!你看他训练出来的兵卒尚且不降,况他自己。”韩新道:“仗着这点亲谊,姑且去一行。他纵不来降,也可以借此探听他军中虚实。”伯颜道:“能得此公来降,自是好事,但不知如何去法?”韩新道:“世杰之子国威是前日破鄂州时阵亡的,末将已经代他备棺成殓了。如今只借送国威灵柩给他为题便好。”伯颜应允。
韩新便去收拾。因为带了灵柩,陆行不便,备了船只,由水路而去。一路晓行夜泊,不止一日,到了江州。其时江州已被元兵围了,不免先入元营,告知来意。此处元营领兵大将名唤爱呼马,闻得伯颜差来之人,连忙迎入。知是要说张世杰投降的,因说道:“张世杰到了此处,先将兵马扎在柴桑山。后来闻得鄂州失守,柴桑山上有一枝兵来,并力杀开我兵,入江州城去。不两日又有一枝兵从城里杀出来,到柴桑山上去。如今城里打着张世杰旗号,柴桑山也打着张世杰旗号,不知他究竟在那里呢。”韩新低头想了一想道:“江州的守将是那个呢?”爱呼马道:“此处守将是吕师夔。”韩新听了,喜道:“是他吗?我不管张世杰在那里,明日只先进城去,先说得他降了,那时世杰肯降便好,如不肯降,就便设法结果了他,岂不是好!”打定了主意,就在爱呼马营中歇下。爱呼马不免置酒相待,一宿无话。
次日,韩新起来,换了一套素服,软装打扮,也不带从人,骑了一匹马,来至江州城下叫门。守门兵士问了姓名,方才下城通报。不一会,只见吕师夔来至城楼相见。不知相见后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