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辞尊号杨太妃知礼 议攘夷众志士定盟
话说杨淑妃在帘内听得众大臣要尊自己为皇太后,吓得手足无措,颤声道:“众先生,千万不可如此。”一众大臣转觉得愕然。淑妃道:“皇帝虽系奴所出,但奴不过是先皇帝的一个遗妃,如何敢当这‘太后’两字?”陈宜中道:“士庶人家尚且母以子贵,何况皇室。这件事淑妃倒不必推辞。”淑妃道:“士庶人家虽说母以子贵,但他那等贵是由朝廷给与封典。至于他在家庭之中,未必因受过封典就可以忘了妻妾的名分。如今全皇太后蒙尘在外,奴忽然受了这‘太后’两字的尊号,纵使全皇太后宽宏大量,岂不落了天下后世的批评?这是万万不能行的。”陈宜中又道:“辽、金两朝似乎已有此成例,倒可不必拘执。”淑妃道:“陈先生这话越发说得远了。那辽、金是夷、狄之人,我中国自尧、舜、禹、汤、文、武历圣以来,又有周公、孔子制定礼法,真可算得是第一等文明之国,岂可由我而起,废了先圣礼法,学那些夷、狄之人,弄出那甚么东呀西呀的!说来也是笑话。把‘太后’两个字闹成了甚么东西!岂不可笑么?”一席话说得陈宜中闭口无言,羞惭满面。
陆秀夫道:“这事须得请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方是名正言顺。”淑妃道:“就是太皇太后有了懿旨,奴也是要抵死力辞的。奴本来不喜欢那身外荣名,更不敢僭分越礼。况且此时偏安一隅,外侮方急,难道奴还像那没心肝的,终日想着那甚么上徽号咧、做万寿咧,勒令百官报效银两,铸成了扛不动的大元宝,叫敌兵来取了去作为话柄么?只要众先生戮力同心的辅佐着皇帝,把中国江山恢复过来,把宋室宗社中兴起来,纵不能杀尽那蒙古鞑子,也得把他赶到万里长城以外去。那时奴的荣耀,比着‘太后’两个字的尊号高得万倍呢。”
众官听到此处,无言可对。又复大众商量,以为皇帝之母,似乎不能仍称为妃。倘他日皇帝长成,大婚之后,立了妃嫔,岂不要称混了么?商量了许久,变通一个办法,拟定尊杨淑妃为杨太妃。商定了又去奏闻,把这个意思表明。淑妃只得允了。于是尊了淑妃为杨太妃,怀抱着景炎帝垂帘听政。可怜杨太妃自从离了临安一直到了此时,方才得了喘息的工夫。这里方才商量布置守御,一面兴兵恢复。
忽探子报到,元兵分两路由海路南下:一路取汀州,一路取广州。汀州一路是阿里海涯做元帅,广州一路是张弘范做元帅,每路有精兵三十万,杀奔前来。陈宜中等闻报,急急会齐了,同去奏知杨太妃商量。张世杰便告了奋勇,情愿领兵由海路去援汀州。文天祥奏道:“张世杰既领水师去援汀州,臣愿带领陆兵去克复江西一路。北兵闻江西被攻,海上又有张世杰一枝兵,则往攻广州一路的兵必定惊惶。那时乘势再出一路兵,作为声援,可期北兵不战自退。”杨太妃依言,就令文、张二人刻日起兵前去。
文、张二人当下辞朝出来,分头去点定人马,一面出榜招揽天下英雄。忽报杨太妃有旨宣召,文、张二人连忙入朝。杨太妃道:“文先生、张将军这番出兵,但愿一举恢复中原,挽回危局。奴想自先皇帝以来,只有元兵来入寇,我方设法御敌,从未曾起兵去攻伐他。这回文先生去克复江西,可算是头一次,不可不慎重其事。奴想定了主意,学古人那登坛拜将的礼,已委陆先生派人到城外去筑两个将坛,准定后天行礼。只是皇帝年纪幼小,奴又是女流,只好请陈先生恭代行礼的了。二位切不可推辞。”文天祥奏道:“现在干戈撩乱,似乎可以不必衍此等仪文。况臣才识浅陋,屡次兵败,那敢当此隆礼?”杨太妃道:“先生说那里话来。这拜将出兵,本来为的是干戈撩乱,要去扫荡妖氛,才有这个礼呀。难道天下太平的时节,倒有这等事么?”张世杰道:“汉高祖登坛拜将的事,只为韩信年轻,恐怕不能服众,所以顽出这个把戏来,有甚礼不礼!臣等都是身经百战的,何必这个。”杨太妃道:“这是奴要表明皇帝慎重这事起见,两位都不可推辞。奴还有一个商量,如今上了孝恭懿圣皇帝的尊号,还没有进上册宝。奴想要差一个精细人,赍了册宝送到北边。一则是进册宝,二则是请三宫圣安,顺便探探情形。先生想想有甚可靠的人?”文天祥道:“进册宝自是礼数,但送到北边去,恐怕不方便。倒是差人到北边去请三宫圣安,打探消息是真。这册宝一节,依臣愚见,不如先在此望空上了。等他日扫平了胡元,三宫回銮时再上罢。”杨太妃道:“先生说得是。但差遣何人去好呢?”天祥想了想,奏道:“臣有一门生,姓宗名仁,此人极精细,可以去得。”杨太妃道:“他现居何职?”天祥道:“在臣幕下,尚未受职。”太妃即命内臣传旨,封宗仁为代觐使,即刻宣召入朝。
不一会,宗仁来到。山呼已毕,太妃道:“文先生保卿可往北边代请三宫圣安,屈卿充个代觐使,不知何日可以起行?”宗仁奏道:“太妃慈德谦和,臣不敢当。至于代觐一节,无论何时即可起行。况臣也恋主心切,亦望早日觐见三宫,探个着实消息回来。一则上慰慈怀,二则也稍尽臣道。”太妃喜道:“既如此,卿可择日起行,愈速愈好。”当下一众辞出。
宗仁跟天祥回府,道:“侍奉师相未久,今又要分离,真是令人无奈。”天祥道:“这是一桩正事,到北边去要紧是打听元人动静。这事非同小可,所以我不保别人,单保你去。不知你几时可去?”宗仁道:“送过师相起节,就可动程。还有一件事,央求师相,不知可承俯允么?”天祥问是何事。宗仁道:“门生兄弟共是五人。除门生及宗义跟随师相及张将军外,还有三个兄弟前日追寻到此地来。那第四的名宗智,今年方才二十岁。他从小喜欢弄水,长大了就熟谙水性。宗义因这番张将军由海路出兵,就荐在张将军幕下。还有两个,宗礼、宗信闲着无事,自小也学过武艺,意欲求师相收在麾下,早晚听候差使。”文天祥道:“我今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出榜招揽天下英雄。令弟在此,是极好的了,快请来相见。”宗仁就教人去唤来。不一会,兄先弟后的来了。参见已毕,侍立左右。天祥抬眼看时,二人都是彪形大汉,浓眉广颡,燕颌虎腮,一望而知是两员勇将。不似宗仁虽是身材高大,勇力过人,眉目间却像一个恂恂儒者。天祥大喜,留在帐下。
到得晚来,门上又报说有四条好汉求见,天祥叫请进来相见。四人参拜过,各通姓名。第一个姓赵,名龙,表字云从,生得紫面虬髯。第二个姓李名虎,表字公彪,生得唇红齿白。第三个姓白名璧,表字复圭,生得气宇轩昂,声音洪亮。第四个姓胡名仇,表字子忠,生得瘦小身裁,举动机警。都是因为见了榜文,前来投效的。天祥看罢,不胜之喜,齐命坐下相谈,又各赐衣甲鞍马。赵龙道:“某等早想拜投丞相门下,尽忠王室,只恨没有机会。今见榜文,特来拜见,务望录用。”胡仇道:“在下在临安时已暗暗的跟定了丞相。后来丞相到镇江,在下因恐鞑子要害丞相,也伏在左近。后来听说丞相走了,在下连夜访寻,杳无踪迹。后来在江边寻见了三匹马,料是弃马渡江了,也就跟过江来。忽听得军民人等纷纷传说,说丞相奉了元主之命,来说李庭芝投降。那时在下就冷了半截身子。喜得后来遇见谢叠山先生说起,方才晓得是谣言,那时已是无处追寻了。一天在海边,遇见一个渔船,因自念终久是个亡国之民,何不学孔夫子说的乘桴浮于海呢?因央那渔翁带我在船上,帮他撒网起网,自愿不受工钱。承他应允了。谁知上船不到几时,起了飓风,把船上的桅也打断了,舵也打折了,无法可施,只得随风飘荡。足足受了五六天的风涛,却飘到了此处。上岸散步,问了土人,知道丞相在此,又说得不甚明白。在下就辞了渔翁,要来打听。半路上遇见这三位,说起丞相在此出榜招人,因此同来拜见。”天祥道:“一向多承暗中保护,感谢不尽。”胡仇道:“今日得见丞相,三生有幸,务乞收在帐下,早晚听令。”天祥也谦让了几句,就让到外厢去,令与宗礼、宗信相见。
天祥叫了宗仁到里面,说道:“我看那胡仇为人甚是机警。你一个人到燕京去,我正在不放心。明日想派他跟你去,你意下如何?”宗仁道:“初次相见,尚不知他的底细,如何好结伴?待门生出去试探试探他再看罢。”天祥道:“正是我叫你来,也是要商量这事呢。”
宗仁就辞了出来,与众人相见。互通姓名,挨次坐下。宗仁便做个东,置酒与众人接风。连宗礼、宗信共是七位英雄,把酒论心,各诉生平,十分畅快。到半醉时,李虎叹道:“如今干戈撩乱,其实不是我辈吃酒的时候。不过宗大哥美意,不便十分推辞。明日我们跟丞相出师,在阵前打仗的兴致也要同今日吃酒一样才好呢。”宗仁闻言,十分敬佩,道:“弟岂不知此理,不过今日与众位初次相会,借此聊表敬意。二则借此大家谈谈心曲罢了,其实主意不在吃酒上呀。”
胡仇道:“正是。我们此番得见丞相,跟随着效力,我劝众位千万不可把‘忠君报国’四个字摆在心上。”大众听得此话,不觉一齐错愕。胡仇道:“列位有所不知,世上那班人动不动要讲忠君报国,面子上是很好看的,你试问他心里何曾知道君国是甚么东西?不过借着这个好名色去骗取功名富贵罢了。不信你看投了鞑子那班官儿,当日做宋朝的官的时候,何尝不是满嘴的忠君报国。及至兵临城下,他的性命要紧,就把忠君报国那句口头禅丢到了爪哇国去,翻转面皮投了降了。及至得了性命,又想起那个功名富贵来。只是没法可取,他又拿出他的那副面具来,去说忠君报国。可是忠的是鞑子的君,报的是鞑子的国了。”说罢,便咬牙切齿的恨起来。白璧道:“我们只要把‘忠君报国’四个字不这样用就是了。”胡仇道:“我们何犯着挂那种卖假药的招牌!依我说,我们今日不过是各人去报私仇罢了。列位的事我不知,只我就是临安人。临安地方也没有同鞑子见过仗,太皇太后先奉了降表过去,可以算得怕他的了。那臭鞑子不费一兵半卒之力,唾手直入临安。你看他还是杀戮淫掠得一个不亦乐乎。那时我想,国也没了,要家何用?所以撇了家去暗中跟随文丞相。今番出兵,是我们凭藉着君国之力去报私仇。我想此时我家祖坟不定也叫鞑子掘了。这个破家毁坟之仇,如何不报!列位看着我到了阵上时,捉了鞑子,我要生吃他的肉呢。所以我不说忠君,只说孝祖宗;不说报国,只说报仇。”一席话说的众人一齐点首。
宗礼笑道:“依兄此说,我们国中现在鞑子不少,你何不杀两个出出气呢?”胡仇道:“唉,怎么兄要说出这种话来了?尽我的力量去杀,能够杀得几个呢?就叫我一个人杀他几百,也不能算得报仇。必要仗着兵力去克复城池,赶绝鞑子,才好算得报仇呀。”白璧道:“依兄此说,仍是不离忠君报国的宗旨。”宗仁道:“胡兄此言甚是痛切。不过他未曾将他的意思说得圆满。他是报仇就是忠君报国,忠君报国就是报仇,把两件事混做了一件,办起事来越发奋勇些,是不是呢?”胡仇拍手道:“正是,正是!我满心是这个意思,不知怎样总说他不出来,好笑。我在江北遇见了谢叠山,他打扮得不僧不道的模样,同我谈了半天。我说起报仇的话。他说:‘甚好,甚好!但只一样,自己报不来,也要交代子孙去报。’我想,世界上那有许多好子孙!到了子孙的时候,鞑子盘踞得久了,莫说子孙要存了个深仁厚泽食毛践土的心思,就是子孙要报仇,那鞑子还要说甚么大逆不道呢。”赵龙道:“及身报得来便好,报不来时我便一头撞死了,并且连儿女都要自家先杀了,何苦留些骨肉叫人家去糟蹋!”白璧道:“不能这样说。依赵兄这话,岂不是中国从此没了人了么!”
宗仁道:“凡事都要有一个退后思想。譬如我们明日出兵报仇,一路都是胜仗便好,万一不胜呢?再万一有甚大不测之祸呢?那时就不能不依叠山先生的话了。这话我也曾听先生说过,反复思量,这倒是个深谋远虑呢。我有一句话请教胡兄,当日暗中跟随文丞相时,你是怎样跟法的?”胡仇道:“我为要暗保文丞相受了多少恶气,我是见了鞑子就恨的。那时没法,只好投入鞑营去。我若是投到伯颜跟前显显我的本事,不怕他不重用我。但是我为的是保护文丞相,犯不着拿本事去帮助仇人,所以只去充做一个马夫。那天伯颜生日,大家大酒大肉的吃,偏偏我也吃醉了。及至醒来,失了三匹马。我心中一想,必是文丞相骑去了。偷入去一看,果然不见了。是我赶出去跑到北固山顶上一望,见那三匹马在江边吃草,知道是渡江去了。”
宗仁道:“我记得那夜天阴月黑,如何望得见?”胡仇听了,定睛将宗仁看了一看,道:“同文丞相一起的有两位,莫非一位就是宗大哥么?”宗仁道:“正是。”胡仇拱手道:“失敬,失敬!兄弟生就的一双眼睛,黑夜里可以辨得五色。若在白天里,只要目力可及的地方,可以辨出人的面貌。起初时,我以为人人都是如此,后来慢慢的才知道我竟是生成的一双怪眼。”大家听了,都觉得惊异。宗仁道:“想来胡兄武艺必定高强。”胡仇道:“马上的功夫却是有限,只因身材矮小,先就吃了亏。我看着各位的身躯雄壮,还十分羡慕呢。其余那小小技艺,不足挂齿的,不过心志总还不让人。”
宗仁见他义气磅礴,知道他是一条好汉,非同那投营效力希图升官发财的可比。此番北上,得他结伴最好。因将文天祥打算叫他结伴到燕京的话说了一遍。胡仇道:“我们投到此处,本来是任凭丞相差遣。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走一趟燕京呢。我就伴送大哥到了,再折到营里去也是一样。”宗仁大喜,再让一回酒,大家饭罢散坐。
赵龙道:“今夕得闻胡兄报仇的一番议论,十分钦佩。我们今日虽是初见,却是彼此同志,何不大家定一个盟?不必学那世俗上的甚么结为兄弟,只要联合一个盟会,立定了一个报仇的宗旨,始终不许渝盟,好么?”大众齐声道好。宗信道:“虽不必学那个结拜兄弟的俗套,但必要公举一位盟主方好。”白璧道:“赵兄先发此议论,就请赵兄做个盟主罢。”赵龙道:“这个断不敢从。”李虎道:“我有一句话,要举一个人,却是我说出来不许再推辞的。”众人道:“只要举得公允,自然大众赞成。”李虎道:“我们多是一介武夫,如何好当盟主?须知我们今夜虽然只有七个人,将来人众起来,要办大事。或者不仗朝廷之力,另起民兵,代国报仇;或者别有他举。那时人多议事,盟主坐了主席,要博采众论,下个公断的呢。今夜七人之中,只有宗大哥文武双全,人材出众,正合推为盟主。”众人齐声道好。宗仁再三推辞。白璧道:“我劝宗大哥一话,将来我们慢慢招致的人多了,那时有了比你强的,再让与那位未迟。”宗仁不能再辞,只得应允了。当下商量要起个会名,宗礼道:“我们就学《三国演义》上周瑜的群英会如何?不然,还有俗话说的许多‘明日会’、‘改天会’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宗仁道:“三舍弟常会说些疯话,诸位不可见笑。”于是当下议定了叫做“攘夷会”。大众折箭为誓,立了盟约。宗仁署了主名,其余挨次签名。宗礼道:“大哥今日吃酒做了主人,如今联盟又做了盟主,真是主运亨通了。”说得众人又一齐大笑。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宗仁把昨夜事告知天祥,天祥也是喜欢。当即入朝请旨,将新投效的都授了副将之职,只有胡仇封了代觐副使。又过了一日,要行拜将之礼。行过礼后,天祥就要起节。到了这日清晨,天祥带领众将官上马出城,到坛上去。要知到坛后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