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老尼姑粲说淫欲情 朱婉贞历遍灾晦病
且说婉贞走到浴房,脱下湿衣,低头一看,只见浑身青肿,且有几处皮破血流的地方,不免自己暗暗伤心。洗拭时更是痛切骨髓。自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日自己以保全名节之故,受此荼毒,陷于不孝,真是无可奈何。”洗罢,便穿衣出来,向妙悟拜谢。又央翠姑取了一盆水,将头发解开,栉沐了一遍。天色已经大明,妙悟叫翠姑备了两盘素点心,请婉贞吃。此时妙悟早课已完,也来相陪。便说道:“不敢动问,女菩萨因何被难至此?我看女菩萨举动手足,都像不甚灵活,脸上也有两处青紫浮肿,敢是遇了强暴?因何能夤夜至此?”婉贞垂泪道:“生命不长,致多颠沛。师傅垂问,非一言所能尽,且待我一一述来。”于是把如何往省城,如何被拐,如何被卖落娼寮,如何受磨折,如何投缳不死;如何用权术骗出,拦舆告状,苍梧县如何超豁,嘱令同乡廖春亭带回家乡;如何覆船被救,式钟如何强迫为妾,如何打死:一一诉说。内中只把叔父仲晦行为瞒起,只说是船家拐骗。【眉】处处为尊者讳,婉贞真不可及。妙悟听说一句,便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婉贞一面说时,也不住的泪如雨下。妙悟听毕,说道:“女菩萨守身如玉,令人可敬!只是佛家最忌说诳。女菩萨身陷虎穴,尚能设法逃出陷阱,机警可知。何以由省城直到梧州,竟任从舟人上驶,岂有不犯疑心之理?”婉贞听说,默然半晌道:“那时本有一位亲戚,同在舟上,所以未曾疑及。”妙悟惊道:“如此说,令亲也一同被拐了?”婉贞嗫嚅道:“这却未曾。”妙悟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孽障迷真,变生骨肉,阿鼻地狱,正为此人而设。女菩萨捐除冤债,代为隐讳,正为此人添重罪过也。”
婉贞暗想:“此人之名,不愧称为妙悟。”已经被他喝破,也就不再设词。因问道:“方才老师傅说出家已经六十五年,想已深通佛法。像弟子这等愚昧,不知可求剃度否?”妙悟道:“善哉,善哉!女菩萨是福泽中人,何得生此妄念?”婉贞道:“弟子并非妄念,实因经过诸般苦恼,诸般磨折,不如皈依佛法,自求忏悔。再浅而言之,弟子自念愚昧,断不易能参佛乘,不过要借一片蒲团,作个避世所在罢了。”妙悟道:“要参悟佛典,并不在乎出家。至于避世之说,更非女菩萨所宜言。不要看了老衲的样,须知老衲当年出家,是出于万不得已的。老衲在俗时,也是名门之女,十五岁上,便许了亲事。先夫比我长了四岁,先父因看见他肯用功上进,所以订定了。不料过得一年,先夫以用功过度,病瘵身故。那时老衲便要奔丧守节,先父因为夫族那边弟兄众多,恐怕我被人欺负,一时未允。是我截发为誓,先父不得已,将我应有妆奁之资,盖了这座茅庵,题了庵名为‘贞德庵’,老衲便出家在此。又请命于翁姑,将先夫移葬在贞德庵旁。老衲朝夕念佛,代他忏悔,至今已到了六十五个年头。【眉】也是个情种。若女菩萨方在青年,前程不可限量,岂可生此妄念?”
婉贞听了妙悟一席话,不觉呜咽起来。他想起:“昨夜死在棺内时,明明觉得自己一魂不泯,回到家园,见老父,见翁姑。虽然父亲、翁姑都不理我,想来魂灵是无形之物,生人不能见我,所以我虽见他叫他,他却并不知道,并不是不理我。至于后来忽然看见耕伯,那般温存体贴,明明与我交谈,这岂不是两魂相遇?他的魂能与我的魂相遇,想来已是凶多吉少的了。虽然我不难学妙悟这般苦守,但是妙悟能把丈夫骸骨移在庵旁,相守至六十五年之久,将来示寂,还有同穴之望。我的陈郎,倘在外遭了不测,却叫我怎生为情也!”想到这里,所以不觉呜咽起来。
妙悟此时却盘膝瞑目,合十入定。【眉】写老尼如画。良久,婉贞呜咽定了。妙悟道:“女菩萨,情种哉!一定有难言之隐。然而老衲是出家之人,并且痴长了数十年,何妨略示一二?”婉贞心中暗想:“这妙悟处处能窥见我的隐衷,一定是个智慧之人,我何妨捐除了女儿情态,把陈郎走失之事告诉了他,或者他能料出吉凶来,也未可知。”想罢,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一遍。妙悟道:“少年人心性不定,误听人言,留恋他乡,终有归来之日,女菩萨何必忧虑?”婉贞道:“这是老师傅慰我之言罢了。”妙悟道:“不瞒女菩萨说,老衲初出家时,本名妙净。近十年来,参透禅机,学我佛以慧眼观众生之法,料事百不失一,所以改名妙悟。【眉】惟清净乃能觉悟,禅理入微。我且说四句偈言,女菩萨听来,包管日后有验:
万里风涛万里人,交柯连理种情根。他年悟彻情中趣,再把他情说与君。”
婉贞听了,莫名其妙,因说道:“弟子愚昧,不解偈中玄理,老师傅何妨明示一切?”妙悟道:“便是老衲,也莫名其妙。此中有无玄理,也不可知。女菩萨但牢牢记着,或者他日有验也。”婉贞道:“弟子此时之心,已如止水,何以尚有他情?”妙悟道:“女菩萨解错了。他者,非我之称。既然非我,则我之外,第二人是他,即第三人、第四人,无非是他。女菩萨未能无我,所以不能无他;他亦未能无我,所以更不能无他。女菩萨自去参悟罢了。”婉贞道:“老师傅四句偈中,却有三个‘情’字,不知这‘情’字作何解说?”妙悟道:“先天一点不泯之灵,谓之情。此乃飞潜动植,一切众生所共有之物。有之则生,无之则死。有何难解?”【眉】写情小说中,忽然谈禅起来,真是别开生面。婉贞道:“老师傅清修数十年,自应参透清净妙谛,不知还能忘情否?”妙悟呵呵大笑道:“女菩萨聪明智慧,但是未能免俗。这‘情’字既然有之则生,无之则死,老衲又何敢无,何能无?何况我佛最是钟情之辈。”【眉】硬派我佛是情种,真是奇谈。且听他解说来。
婉贞讶道:“我佛清净无为,虚无寂灭,何以尚不能忘情?”妙悟道:“佛以慈悲为本,请教大慈大悲,发宏大誓愿,拯救众生,这个‘情’还有比他大的么?须知无人无情,无处无情。这‘情’字,正施于君臣之间,便谓之贤君忠臣;反施于君臣之间,便是暴君叛臣。正施于父子之间,便是慈父孝子;反施于父子之间,便是顽父逆子。夫妇之间,施之于常,谓之恩爱;施之于变,谓之节义。世人力量单薄,情亦单薄,所以能见情之处,只在伦常之中;我佛法力无边,情亦无边,所以能普施之于众生。可笑世人论情,抛弃一切广大世界,独于男女爱悦之间用一个‘情’字。却谁知论情不当,却变了论淫。还有一种能舍却‘淫’字而论情的,却还不能脱离一个‘欲’字。不知‘淫’固然是情的恶孽,‘欲’字便也是情的野狐禅。【眉】此写情小说也,而此数语却骂尽一切写情小说。可笑有一种人,欲求皈依佛法,动说勘破情关。不知破了情关,便是我佛的罪人,如何可以皈依?究其所以之故,不过是误拿‘欲’字作‘情’字解。其实他是勘破欲关,情关如何破得呢?便是老衲苦修数十年,无非是勘不破一个‘情’字。”【眉】绝妙现身说法语。婉贞道:“敢问老师傅,是甚么情勘不破?”妙悟道:“便是夫妇之情。我自问从出家以来,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愈是我情最深处。【眉】得此一解,‘情’字之价值从此顿增矣。所以我说世人动辄以‘淫’‘欲’二字作为‘情’字解,还要拿他的见解发为议论,著书立说,这种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眉】一切著写情小说诸君听者!
婉贞道:“善哉,善哉!老师傅一席话,真是世人的当头棒喝,弟子受教多多矣!只是弟子有来处,无去处,欲求剃度,师傅又不允,不知能设法使我回广东么?”妙悟笑道:“此处肇庆府,便是广东地界。女菩萨要回岗边是真?”婉贞道:“正是。”妙悟道:“此处虽有到佛山的渡船,【眉】渡船,粤言犹江南之航船也。【夹】岗边即在佛山之旁,故云。然而我看女菩萨灾晦未退,又是孤身女子,不宜远行。不如设法通个信到府上,打发人来接的妥当。”婉贞道:“只是打扰师傅不当。”妙悟道:“不妨,不妨。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但不知女菩萨自己能写信否?”婉贞道:“写信容易,但是这荒僻所在,如何寄去?”妙悟道:“那就好了。今日饭后,翠姑本要进城,就请写了,交他带进城去寄罢。”婉贞连忙称谢。
妙悟引到禅室里,文房四宝皆备,遂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及至封了起来,一想:“寄往那里好呢?岗边地方是个乡僻所在,各处渡船都不通的,必要有个转交之处才好。”想了一想,只想起陈六皆表叔,在省城大新街开了一家聚珍珠宝店,不如托他转交罢。【眉】何必便无他处可以转交,而必想及聚珍者,正见其念念在此也。于是提起笔来,写好了,交与妙悟。不期站起来时,忽然觉得头晕,便又坐下。定了一定神,只见天旋地转的,晕的了不得。妙悟已经觉着,便叫翠姑设了一张榻,请婉贞且歇息歇息。自己便到佛室外去诵经。
婉贞睡到榻上,觉得一阵一阵的昏迷,便自矇眬睡去。合着眼,便见鸨妇阿三姐来威逼接客,略不肯从时,他便拿皮鞭来打。正待哭喊时,那阿三姐不见了,拿皮鞭的却是式钟,提起鞭,狠命的打来。不觉叫一声:“嗳呀!”一惊而醒。却是身上打伤之处,在那里切痛。又觉得耳鸣眼花,十分沉重。自己抚摩身上,觉烧得和火炭一般。念到身世凄凉,不觉凄然泪下,才闭了眼睛,又是梦魂颠倒,不是吓醒,便是哭醒。如此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也不知醒了几次,睡了几次。
翠姑从外面进来道:“小姐起来用膳罢。我们老师傅是吃长素的,没有甚么菜,怠慢得很呢。”婉贞道:“那里话,惊扰得很。我此刻觉得十分头痛,吃不下去,请你老师傅自便罢。”翠姑伸手向婉贞头上摸了一下,道:“嗳呀!怎么烫得这般利害?”说着三步两步,跑了出去。一会儿,妙悟进来,看了道:“阿弥陀佛!这是昨夜受了感冒了。翠姑,你赶快拿我的午时茶,煎一碗来。”翠姑答应去了。妙悟到自己禅榻上,取了一床夹被,代婉贞盖了,掖好了四面。婉贞道:“老师傅!可怜我落难在此累你,我也说不出多谢的话了。”妙悟道:“女菩萨,安心睡罢,等一会吃了午时茶便好的。”说罢又盘桓了一会,方才出去。一会儿,翠姑端了午时茶来,给婉贞吃了,便到城里去,代婉贞寄信。
婉贞自吃了药茶之后,依旧迷迷蒙蒙,不觉睡到掌灯时候,方才觉得烧热略退,只是依然头重,不能起床。翠姑端了一碗薄粥来请用,便告诉信已交信局寄去了。“小姐只管安心,我们老师傅是个慈悲老佛,你不必烦心搅扰不安这一层。快快将息好了,等府上接了信,打发人来接你时,只怕我们还舍不得你去呢。”正说话时,妙悟也来了,一般的用好言抚慰。倒闹得婉贞十分不安,满望早点好了,虽在这里暂住,却还不至于以病体累人。谁知他的病偏不肯就好,在贞德庵一病就是半个月。病既不愈,那寄去的信,也竟绝无回音。
看官们想还记得,那聚珍店久已关闭了,陈六皆已经将货底运到别处贩卖去了,这封信如何还送得到?可怜婉贞那里得知,心中又是思念父亲,又是记挂耕伯。看着妙悟、翠姑天天都为自己的病忙的不得了,心中又是不安。加以寄信去后,父亲非但自己不来,也并不打发一个人来,更且回信也没有一封,不知家中出了甚么事故。他那一寸芳心之内,时时刻刻,拿这几件事来辘轳般转。大凡病人,最忌的是心事。他的心事更不止一端,如何能够骤愈呢?所以闹的一天轻,一天重起来。翠姑着实耽点心事,只有妙悟行所无事,道:“这是他灾难未满之故,灾难满了,自会痊愈的。你看他的相貌,清而不癯,秀而有骨,是个有福之人,断不至于死在这里的。”翠姑道:“话虽如此,也要早点医好了他,彼此放心省事。”妙悟道:“他此刻心事烦得很,万难痊愈的。只要解了他的心事,他就可以十愈八九了。”翠姑道:“这就难了,他的心事,他自己才知道,谁能解得?”
正说话时,外面有人叩门,翠姑出去开了。外面踱进一个男子,妙悟一看,道:“好了,女菩萨的救星到了!”原来此人是肇庆城里的一个名医,姓黄,字学农,年纪约有五十多岁,与妙悟夫族本是世交。妙悟出家那年,学农的父亲还撰了一篇碑记,至今尚嵌在庵中墙上。这黄学农虽是学成医道,十分精明,却并不悬壶问世,所以轻易请他不动,他也轻易不肯代人看病的。平日极敬重妙悟的节义,所以时常到贞德庵来望望。当下妙悟见了学农,便合十道:“居士,违教久了。”学农道:“正是,许久未来瞻仰老佛。昨日被鹤山的一个舍亲硬拉去看病,直到今日方才回来,路过这里,特来问讯。”妙悟道:“非但令亲要硬请看病,便是老佛也要重烦居士。”学农道:“老佛有甚不适?”妙悟道:“非老衲病,是老衲病;老衲不病,老衲病病。”学农道:“老佛又要谈禅了。”妙悟一笑,方说出婉贞病来。正是:
天际送来灵扁鹊,禅床顿起病雏莺。
未知婉贞之病能医得愈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