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机警芳心百般运计 淋漓箴血一纸呈词
且说婉贞自此日之后,天天教阿凤写字。阿凤仍是天天晚上,伴着同睡。婉贞明知他是防范自己,也故作不知。阿三姐每日回来,婉贞总是笑语承迎,故意自家怨恨伤痕不愈,不能早到船上应客。骗得阿三姐信以为真,十分欢喜。交代阿凤小心调护:“他要吃甚么,家里没有的,你便告诉我。”婉贞听说,便殷勤致谢道:“妈妈这等疼我,我过几天伤痕好了,应起客来,每天至少要他十个大元宝,孝敬妈妈呢!”说得阿三姐眉开眼笑,说道:“看不出这个小丫头倔强起来,天也不怕,地也不怕;讨好起来,却比那些贱人高出千倍万倍。等你做过三五年生意,我亲自替你拣一个好老公嫁你。”好婉贞,居然能敛住羞惭,笑语拜谢。这些鸨妇,本来喜怒无常。有时婉贞误触其怒,一般的贱人长、贱人短的乱骂。婉贞也只默默低头承受,有时还赔笑认罪。所以阿三姐越是放心他,只当他是多年的买女,并不当他是个新来的了。
一日复一日,光阴易过。婉贞看看身上伤痕,将近痊愈,有几处已经结了厚疤,只等疤盖脱了,便好了。心中暗暗着急,想道:“不趁这几天行事,等果然伤痕痊愈了,他要我到船上去,却拿甚么推托?”正在想着,恰好阿三姐回来,面带喜色,问婉贞道:“姑娘,你的伤都好了没有?”婉贞道:“差不多了。”阿三姐道:“阿弥陀佛!【眉】偏是此辈喜念佛。一笑。好了也罢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府里的文案王老爷到我们船上来,说广东的甚么台,升到此地桂林做抚台;这里桂林的抚台,又升到福建去做制台。大约下月十五左右,新抚台要到桂林去,经过这里,总有几天耽搁;下个月底,旧抚台要到福建,也走这里过。这两帮大过客,都是些大人、大老爷。阿弥陀佛!你快点好了,到船上去,好歹趁这个锋头,发一个大利市。或者那一位抚台大人看中了你,阿弥陀佛!那赏钱下来,不定一千两、八百两呢!”
婉贞笑道:“只怕我没有这种福气。正是,我有一句要紧话,【眉】却是要紧话,并非谎也。要告诉妈妈,一向放在心上,不曾说得。此刻我的伤也要快好了,将近要做生意了,所以也不能不说了。”阿三姐笑道:“你了、了、了,说了许多,到底要说甚么?”婉贞道:“我今年正月在家的时候,曾经叫一个算命的算算今年的流年,他算我今年五月里一定要死的。那时我吓怕了,问他可有甚么解救?他说,若要有救,除非到城隍庙里许下个愿,便可以逢灾变福,遇难成祥。我便依他去许了愿:如果遇死不死,便香花灯烛酬神。妈妈,这个月是几月了?今日是几时了?”阿三姐道:“今日五月二十六了。”婉贞拍手道:“妈妈,我前回不合自寻短见。自那时数到今天,还不满二十天呢。遇了哥哥、嫂嫂救活了我,你说这算命的灵不灵?”【眉】一席话,不知费尽几许芳心,打算多少日子的了。阿三姐道:“阿弥陀佛!不但算命的灵,菩萨也真灵!”阿凤在旁插嘴道:“可惜那算命的不到这里,若是到了这里,我也要算一算。”
婉贞道:“我就为了这事,要告诉妈妈一声。此刻事情都灵了,我打算要到城隍庙里去酬神。”阿三姐道:“这个容易,我明天代你去烧一炉好香。”婉贞道:“妈妈,这个不行。这也是那算命先生说的,许愿要亲自去许,酬神也要亲自去酬;不然,菩萨恼了,要加倍罚呢!况且我做了妈妈的女儿,也应该代妈妈烧一炉香,保佑你长生不老,怎好要你去呢?”阿三姐道:“你自己去也使得,只是要拣个日子。”婉贞道:“不必拣甚么日子,初一、十五,菩萨总来鉴香火的。我禀告过妈妈,不是初一去,便是十五去便了。”阿三姐道:“既然如此,你就等六月初一去罢,十五怕你全好了,要去做生意了。”婉贞道:“那么就是初一去。”阿三姐道:“到了那天,叫两顶轿子,叫阿凤也陪你去。”婉贞道:“我们都是一双大脚,怕走不动么?我身边又没有钱,就是香烛钱,也要和妈妈借,不知几时才有得还,还坐轿子呢!”阿三姐道:“你要走路去也使得,好在这里到城隍庙也不甚远。”说罢,又说了些家常及那不三不四的话,便自去了。
从此日之后,婉贞便不吃荤菜,说是斋戒烧香。阿凤见他如此,也跟着要斋戒起来。婉贞笑道:“我为的是还愿,才斋戒;你好端端的斋戒什么?”阿凤道:“你还愿,我要许愿呢。”婉贞道:“你又许甚么愿?”阿凤道:“我既然陪你去烧香,总没有空到庙里走一次的道理,自然也要烧香拜神,乐得顺便许一个愿。至于要许甚么愿,我此刻还打不定主意呢。”【眉】可发一笑。婉贞听说,不觉暗暗好笑。阿凤又道:“姑娘,我们明天再吃斋也罢。”婉贞道:“这又为甚么?”阿凤道:“今天才二十六,明日吃斋起,一直到初一,有五天不得荤腥到口呢。我们今天晚上杀一个鸡,买些鱼肉来吃了封斋,到初二那天做祃开斋,岂不好么?”【眉】两粤风俗,以月之初二、十六二日杀鸡煮豚,以祀门神、财神,谓之祃祭。俗称曰做。“祃”字读如“牙”。婉贞吃素一层,不过是坚阿三姐等之信,何尝是要斋戒。听得阿凤说,便顺口答应了。阿凤便去叫所用的老妈子,去买起鱼肉来。自己家里有现成养着的鸡,便亲自动手杀起来。到了晚饭时,又炖了一壶酒,来让婉贞。婉贞生性不饮酒的,他没法相强,便自独酌,不觉醉了,一个人大笑大说的,乱到二更天,方才睡下。等得靠着了枕头,却就鼾声大作。
睡了一个更次,酒醒过了,翻了个身,不见婉贞在床,吃了一惊。翻身坐起,却见婉贞伏在桌上写字。因说道:“姑娘,甚时候了,你还写字呢?”婉贞道:“早呢,不过二更罢了。”正说话时,听见更楼上冬、冬、冬,当、当、当,报了三更三点。阿凤道:“姑娘当面撒谎呢。”婉贞笑道:“是我写字写昏了,你睡罢;我也不写了,也要睡了。”阿凤果然觉得酒醉困倦,便又睡下。
直至天明起来,见婉贞正在睡得酣浓,【眉】事已办妥,自然安心浓睡。便不去惊动。直到辰牌时分,婉贞方才起来梳洗。对镜理鬓时,阿凤在旁边失惊道:“嗳呀!姑娘,你的手上为甚伤了一块?”婉贞自己看时,左手膀上绽了一条缝,有一寸多长,还有些血水淌出来,因说道:“你还问呢!昨天晚上你吃醉了酒,拿了一把果刀乱跳乱舞。我怕你伤了自己,忙过去抢,却被你割了一刀。”【眉】白赖得妙。阿凤吃了一惊,顿然呆了半晌道:“我记得没有动手,不过多说点话罢了。”婉贞道:“你自己吃了酒,乱了性子,伤了人还抵赖呢!难道我自己割了一刀,赖你不成?我回来告诉妈妈,说你吃醉酒要杀我。”阿凤慌忙道:“好姑娘,你饶了我罢,告诉不得的。”婉贞道:“这为甚么?”阿凤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此刻是他心上的肉了。经我眼看着买来的人,有七八个了,他待得总没有你好。背后头总说你是梧州阖埠的第一个人材,他将来发财养老,却靠在你身上的了。你若告诉了,说我杀你,他怕不先杀了我呢!”婉贞扑嗤的笑了道:“那么你还赖不?你再赖了,我一定告诉。”阿凤道:“阿弥陀佛!好姑娘,我不敢赖了。是我醉后失手,得罪了你,你饶了我罢!”
正说话时,阿三姐走了回来,一面进门,一面问道:“姑娘,今天好点么?”婉贞忙垂手掩过伤痕道:“多谢妈妈,好点了。再过六七天,包管可以跟你到船上去了。”阿凤看见如此,方才放心。阿三姐又说了些闲话,指点了些家事,正欲出门,忽然又止住,对婉贞道:“六七天之后,你便可以出去了。我想叫个先生到家里来,先教会你一两支曲子,可以暂时应酬。”婉贞听了,顿然一呆,连忙正色道:“唱曲么?我不干那个。”阿凤道:“这是做姑娘一定要的。”婉贞道:“你懂甚么?不信你问妈妈,【眉】“不信你问妈妈”,妙妙!先坐煞他也。古时候的出色姑娘,那个是靠着唱曲子的?那一个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来的?你看我出场给你看,若是不懂琴棋书画的村老客人,我还不理他呢!越是上等客人,越是欢喜这些琴棋书画,包你来的都是好客。我学曲子做甚么?”阿三姐道:“你真是都懂的么?”婉贞道:“我长了十六岁,读了十七年书,怎的不懂?”阿凤大笑道:“你撒谎也不会,十六岁的人,怎么会读了十七年书呢?”婉贞道:“我在娘胎里先读了一年才出世的,怎么不是十七年?”【眉】凡小说家之写女子于患难时全贞操矢节烈者,莫不出以愁惨凄凉之笔,或激昂慷慨之文。此乃独以诙谐谈笑出之,真是别有蹊径。说的阿三姐、阿凤一齐笑了。阿凤道:“莫说琴棋书画了,姑娘就是这一张嘴,也就够应酬了。叫我们学一辈子,也学不会这种说话。”当下说笑一阵,阿三姐去了。闲话少提。
光阴易过,转瞬到了初一这天。天未明,婉贞便起来梳洗。阿凤惊醒了道:“早啊!起这么早做甚么?”婉贞道:“烧香要烧头炉香,怎么不要早点?”阿凤听说,一骨碌爬了起来,忙去梳洗。一面到对房连拖带拽的,大声叫起阿聋。婉贞道:“叫他做甚么?”阿凤道:“婆婆交代过,叫他陪我们去呢。”婉贞暗想:“这是防到我逃走呢。你看得我同三岁小孩子一般,这里人生路不熟,叫我逃到那里去?”一面梳洗完了,天色方才平明。阿凤叫起老妈子关门,三个人一行向城隍庙去。
到了庙内,婉贞先烧了香,随后阿凤也烧香磕头。拜过了正殿,婉贞又要拜后殿;拜了后殿,又要拜这样,拜那样;末后,连两廊下画的十王殿,也要一一拜过。俄延了两个多时辰。婉贞正在心焦,忽听得庙外一声叱喝,镗、镗、镗几声锣响,外面抬进一位官来。婉贞抬头看时,那衔牌是“特授苍梧县正堂”。因拉阿凤道:“我们走近点看看,我向来还没有看过官是怎样的呢。”阿凤道:“我害怕,不去。”婉贞道:“你害怕,我自己去看。”说罢便走。阿凤也趔趄着跟在后面。
此时那县官已经在神前行礼。婉贞闪闪缩缩,愈走愈近。看着那官行完了礼出来,在丹墀上轿,轿夫正要抬起,婉贞忽然大喊一声:“冤枉啊!”声才出口,便用力摆脱了阿凤,飞奔到轿前,攀住轿杠跪下,怀中取出一纸呈词呈上。旁边伺候的人连声叱喝,有个便要举马鞭来打。那县官在轿里,看见那呈词只是一张白纸,却写的是红字,留心一看,却又不类银朱,心知有异。接过手来,原来是血淋淋的血书。【眉】刺血写状,一路只用暗写,却令读者一望而知。上文手臂刀伤,至此有匣剑帷灯之妙。便喝住差役,把呈词先看个大略。只见写的是:
具呈词难女朱婉贞,年十六岁,广东南海籍。禀为途遇拐匪,陷身火坑,不甘自污,乞恩超豁事。窃难女于某月日,由南海岗边乡原籍,随同生父朱小翁,雇舟至广州省城探亲,半途被舟子将生父骗至岸上,遽尔解维,直驶至治下,将难女价卖与鸨妇阿三姐,逼令为娼。……
那知县官只看了这几句,便叫婉贞道:“你退下去,再补一个合式的呈子来罢。”轿夫听见说完,婉贞尚未回答,便要抬起来。那喝道的早“哦呵”的一叫。婉贞连忙拉住轿杠道:“禀大老爷!难女被难在此,退下去无家可归。一经离了官府,又被恶鸨等掳去了!”那知县官沉吟了一会,叫过一名差役道:“你好好带这女子,到官媒那里去。”说罢起轿去了。
阿凤被婉贞挣脱时,见他跑到官轿前,也还不知就里,只吓得软瘫做一团。那阿聋本来有几分呆气,又蠢又戆,看见婉贞到轿前跪下,远远的也对着官轿磕头。及至官去了,只有一个差人同婉贞在那里,夫妻两个不知好歹,便走近前去,问道:“姑娘,怎样了?”婉贞冷笑道:“怎样了?少陪了!”阿凤道:“回去罢。”被那差役一声断喝,把婉贞带到官媒处,暂时安顿。
却说那苍梧县知县,姓李名琛,表字珉卿,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是一位名进士出身。当下收了婉贞的呈词,打发开去,就在轿内,看他那呈词的下文是:
……窃难女幼承姆训,粗解女仪。门第虽未媲夫簪缨,家世本相传以清白。骤罹污辱,情岂能甘?苦受羁縻,计无所出。况复鞭鸾笞凤,淫施假母之威;叱燕嗔莺,恣发狂且之吠。言难入耳,体乏完肤。逼迫之势难堪,坚贞之志不泯。伏念守身如玉,箴言垂《女诫》之篇;断臂投梭,奇节仲古人之范。用拚一死,悄投午夜之缳;视此余生,已若朝晨之露。讵料折磨未了,冥府不容一尺之阶;解救得苏,微躯复入千层之网。夫救人者岂淫龟恶鸨之仁哉?盖利我者在惹蝶招蜂之计耳。是故返魂香爇,继以鞭棰,切齿恨深,益加荼毒。求死不得,虚生何为?况乎贞白之志操虽坚,强暴之横施可虑。用是权宜划策,笑语为欢,设词缓其淫威,具状诉兹苦楚。托礼神以离虎穴,伏孔道以俟凫旌。沥血陈情,沾仁渎禀。伏乞恩施雨露,拯我余生;威震雷霆,惩兹巨恶!谨禀。
李珉卿看完了,暗想:“这女子可煞作怪!他情急到刺血作禀,还有心情去弄骈体呢。且等回到衙门,问他一堂,便知端的。”正是:
已凭权术全贞节,犹复推敲运匠心。
未知李知县问过一堂之后,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