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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和刘怡婷从有记忆以来就是邻居。七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活在还有明星学校和资优班的年代,她们从小念资优班,不像邻居的小孩能出国就出国。她们说:“我们一辈子要把中文讲好就已经很难了。”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读波德莱尔而不是《波德莱尔大遇险》 (1) ,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国华一家人搬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访问个遍。一户一盅佛跳墙,李师母一手抱着瓷瓮,一手牵着晞晞,仿佛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书倦倦地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书的脸皮,称赞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说,在高中补习班教久了,只剩下进步了几分,快了几分钟,都成教书匠了。房太太马上谦逊而骄傲地说,书不是他们的,书是女儿的。李老师问,女儿多大了?那年她们十二岁,小学刚毕业。他说可这是大学生的书架啊。女儿在哪里?思琪那时不在,在怡婷家。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脊,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赞了一套。那时也没能介绍怡婷,怡婷刚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后,站上床铺,在房间墙上比画了很久:“妈咪,也给我一个书架好不好?”

顶楼的钱哥哥要结婚了,大楼里有来往的住户都喜洋洋地要参加婚礼。新娘听说是十楼张阿姨介绍给钱哥哥的,张阿姨倒好,女儿终于结婚了,马上就做起媒人。思琪去敲刘家的门,问好了没有。应门的是怡婷,她穿着粉红色蓬蓬洋装,像是被装进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还感到一种惨痛。怡婷倒是为这衣裳烦扰已久终于顿悟的样子,她说:“我就跟妈咪说我不能穿洋装啊,我抢走新娘的风采怎么办呢。”思琪知道怡婷说笑话是不要她为她担心,纠在一起的五脏终于松懈。

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尖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仿佛可以看见整个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声如暴雨,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

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二颗粉红钻的项链。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包包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体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维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链,在新家跑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叉着腰说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也认真地噘着嘴,滚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重复对称的蓝色花纹像是伸出藤蔓来,把她绑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

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怡婷讲的第一句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哦,刘怡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两位小女人。”

一维哥哥跟伊纹姐姐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苹果和苹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蒂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伪,如,杜,日。很有一种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

许伊纹说:“你们好,我是许伊纹,秋水伊人的伊,纹身的纹,叫我伊纹就好啰。”思琪和怡婷在书和伊纹面前很放松,她们说:“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三个人哈哈大笑。她俩很惊奇,她们觉得伊纹姐姐比婚礼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赞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伊纹见她们一直在看书架,抱歉地说,没办法放太多书,要什么她可以从娘家带给她们。她们指着书架问:“这样不会很难拿书吗?”伊纹姐姐笑说:“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赖给纪德。”三个人又笑了。

她们从女孩到青少女,往来借书听书无数次,从没有听说伊纹姐姐打破过什么东西。她们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艺术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纹,是老钱太太罚伊纹的精致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不上她。那时候伊纹姐姐还成天短袖短裤的。

结婚不到一年一维就开始打她。一维都七点准时下班,多半在晚上十点多接到应酬的电话,伊纹在旁边听,苹果皮就削断了。一维凌晨两三点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锁和钥互相咬合的样子。凭着烟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没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还是涎着脸跟她求欢。新的瘀青是茄子绀或虾红色,旧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颜色。洗澡的时候,伊纹把手贴在跟手一样大的伤上面,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

一维打开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门了。

伊纹婚礼当天早上彩排的时候看着工作人员滚开红地毯,突然有一种要被不知名的长红舌头吞噬的想象。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她后来才了解,说婚礼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开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维的大双人床,是她唯一可以尽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张床,她死去又活来的地方。最粗鲁也不过是那次咬着牙说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维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开了,眼尾皱起来,一双眼睛像一对向对方游去欲吻的鱼。没喝酒的一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

李国华李师母领着晞晞去拜访一维伊纹。伊纹看见晞晞,马上蹲下来,说:“嗨,你好。”晞晞留着及臀的长发,怎么也不愿意剪。她有妈妈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梁,才十岁就坚持自己买衣服。也仅仅对衣服有所坚持。晞晞没有回应伊纹,用手指绕着发梢玩。伊纹泡好两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说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没能好好招待你们。晞晞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对客厅的陈设感到不耐烦,对文化不耐烦。

李国华开始大谈客厅的摆饰。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二十多岁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头指着书架上一座玉雕观音,食指也兴致勃勃的样子。玉观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点不浊,青翠有光。观音右脚盘着,左脚荡下去,荡下去的脚跷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个姿势的观音,就叫作随意观音,观世音菩萨就是观自在菩萨,观是观察,世是世间,音是音声,就是一个善男子看见世间有情的意思。随意,自在,如来,这些,你读文学的应该可以领会。有趣的是,东方喜欢成熟丰满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则就是像耶稣一样,一出生就已经长全了。”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转头对爸妈恶声说:“你们明知道我不喜欢柳橙汁。”伊纹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欢听这些。她惊醒一样,去冰箱翻找,问那葡萄汁可以吗?晞晞没有回答。

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啊,壁炉上小小的那幅,不会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看那鸡的眼睛,八大山人画眼睛都仅仅是一个圈里一个点,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明白,这比许多工笔画都来得逼真,你看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价,所以我说观察的本事嘛!你们钱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国华看进去伊纹的眼睛,“我是美的东西都一定要拥有的。”李国华心想,才一杯,亢成这样,不是因为茶。反正她安全,钱家是绝对不能惹的。而且几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气里有螺丝钉:“葡萄汁也不喜欢。浓缩还原的果汁都不喜欢。”师母说:“嘘!”伊纹开始感觉到太阳穴,开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来找她了。

李国华一家走之后,伊纹感觉满屋子的艺术品散发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卖场的古龙水。不喜欢李老师这人,不好讨厌邻居,只能说真希望能不喜欢这人。啊,听起来多痴情,像电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纹想想笑了,笑出声来发现自己疯疯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连装懂都懒,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包围大眼睛,头发比瀑布还漂亮。

手轻轻拂过去,搪瓷摸起来仿佛摸得到里面的金属底子,摸得牙齿发酸;琉璃摸起来像小时候磨钝的金鱼缸口;粗陶像刚出生皱皱的婴孩。这些小玩意儿,无论是人型,是兽,是符号,或干脆是神,都眼睁睁看她被打。就是观世音也不帮她。真丝摸起来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维到现在还是过敏儿。玉器摸起来,就是一维。

不知道思琪怡婷,两个那么讨厌被教训的小女生竟会喜欢李老师。好端端的漂亮东西被他讲成文化的舍利子。还是教书的人放不下?其实无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们念书。接着一维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国华下了课回家,抢进电梯,有两个穿中学制服的小女孩颈子抵在电梯里的金扶手上,她们随着渐开的金色电梯门敛起笑容。李国华把书包往后甩,屈着身体,说:“你们谁是怡婷,谁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怡婷先发问,急吼吼地。平时,因为上了中学,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饮料,她们本能地防备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纪似乎已经过了需要守备的界线。两人遂大胆起来。思琪说:“无论你在背后喊刘怡婷或房思琪,我都会回头的。”李国华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谢岁月。在她们脸上看见楼上两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张初生小羊的脸。他直起身子:“我是刚刚搬来的李老师,就你们楼下,刚好我教语文,需要书可以来借。”对。尽量轻描淡写。一种晚明的文体。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态。这大楼电梯怎么这么快。伸出手,她们顿了一顿,轮流跟他握手。她们脸上养着的笑意又醒过来,五官站在微笑的悬崖,再一步就要跌出声来。出电梯门,李国华心想是不是走太远了。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因为麻烦。而且看看刘怡婷那张麻脸,她们说不定爱的是彼此。但是她们握手时的表情!光是她们的书架,就在宣告着想被当大人看待。软得像奶母的手心。鹌鹑蛋的手心。诗眼的手心。也许走对了不一定。

周末她们就被领着来拜访。换下制服裙,怡婷穿裤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征性的打扮。进门换上拖鞋的一刹那思琪红了脸,啊,我这双鞋不穿袜子。在她蜷起脚指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种羞意。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房妈妈在后面说叫老师,她们齐声喊了老师,老师两个字里没有一点老师的意思。刘妈妈道歉,说她俩顽皮。李国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刘妈妈房妈妈走之前要她们别忘记说,请,谢谢,对不起。

她们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们两岁,相较之下却像文盲,又要强,念图文书念得粗声大气,没仔细听还以为是电视机里有小太监在宣圣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释一个字,她马上抛下书,大喊:“爸爸是白痴!”而李国华只看见大开本故事书啪地夹起来的时候,夹出了风,掀开了思琪的刘海。他知道小女生的刘海比裙子还不能掀。那一瞬间,思琪的刘海往上飞蒸,就好像她从高处掉下来。长脖颈托住蛋形脸,整个的脸露出来,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李国华觉得这一幕就好像故事书里的小精灵理解他,帮他出这一口气。她们带着惊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转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李老师软音软语对她们说:“不然,我有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这一幕晞晞正好。诺贝尔也正好。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泄露出灵魂的教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语文老师角色。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

李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发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像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一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秘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拼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当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语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语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分。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梁。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战栗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呐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洛丽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岁,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钱人要对付他会多麻烦。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绝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这跟用买的又不一样,一个女孩第一次见到阳具,为其丑陋的血筋哑笑,为自己竟容纳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脸是哭而下半脸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顶开她的膝盖,还来不及看一眼小裤上的小蝴蝶结,停在肚脐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么?求不得的又是什么?房思琪的书架就是她想要跳下洛丽塔之岛却被海给吐回沙滩的记录簿。

洛丽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中学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中学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楼上的邻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搪瓷娃娃女孩。一个比处女还要处的女孩。他真想知道这个房思琪是怎么哭笑不得,否则这一切就像他搜罗了清朝妃子的步摇却缺一支皇后的步摇一样。

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思琪,金色的电梯门框一开,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图画。讲话的时候,思琪闲散地把太阳穴磕在镜子上,也并不望镜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么坦荡。镜子里她的脸颊是明黄色,像他搜集的龙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颜色,天生贵重的颜色。也或者是她还不知道美的毁灭性。就像她学号下隐约有粉红色胸罩的边沿,那边沿是连一点蕾丝花都没有,一件无知的青少女胸罩!连圆滑的钢圈都没有!白袜在她的白脚上都显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时嫌雪黑。下一句忘记了,无所谓,反正不在“教育部”颁布的那几十篇必读里。

那时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国华一个礼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国华和几个同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上猫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说话。英文老师问物理老师:“你还是那个想当歌星的?几年了?太厉害了,维持这么久,这样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样。”其他两个人笑了。物理老师无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说自己的女儿:“她说唱歌太难,现在在当模特儿。”“会出现在电视里吗?”物理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鼻垫上的油汗,眼神茫然,显得很谦逊,他说:“拍过一支广告。”其他三个人简直要鼓掌,称许物理老师的勇气。李老师问:“你就不怕别人觊觎?”物理老师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镜下去,没有回答。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干杯。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干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干杯。

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李老师说:“你这叫玩家,玩久了发现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风情的一面,我没有那个爱心。”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

李国华在思考。数了几个女生,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像电影里女主角捧着摄影机在雪地里旋转的一幕,女主角的脸大大地堵在镜头前,背景变成风景,一个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铁路直条条闪过去的窗景,空间硬生生被拉成时间,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难向英文老师解释,他太有爱心了。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数学老师问李老师:“你还是那个台北的高二生吗?还是高三?”李老师嘴巴没有,可是鼻孔叹了气:“有点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学年还没开始,没有新的学生,我只好继续。”物理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眼镜,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语似的:“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电视,她也不早点跟我讲广告要播了。”其他人的手掌如落叶纷纷,拍打他的肩膀。干杯。敬从电视机跳进客厅的第三者。敬从小旅馆出来回到家还能开着灯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开学。英文老师同时对物理老师和李老师说:“我看你们比她们还贞节,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等新一批学生进来。”

外头的缆车索斜斜划破云层,缆车很远,显得很小,靠近他们的窗子的缆车车箱子徐徐上爬,另一边的缓缓下降。像一串稀松的佛珠被拨数的样子。李国华心里突然播起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台湾的树木要入秋了还是忒繁荣。看着云朵竟想到房思琪。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是头一次拜访时,她说:“妈妈不让我喝咖啡,可是我会泡。”这句话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长了手拿橱柜顶端的磨豆机,上衣和下裳之间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细白得像绿格子作文纸上先跳过待写的一个生词,在交卷之后才想起终究是忘记写,那么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师也不知道学生原本想说的是什么。终于拿到了之后,思琪的上衣如舞台布幕降下来,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脸红红的。后来再去拜访,磨豆机就在流理台上,无须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机时的脸比上次更红了。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李国华现在只缺少一个缜密的计划。房爸爸房妈妈听说老出差。也许最困难的是那个刘怡婷。把连体婴切开的时候,重要的脏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该派给谁。现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连刘怡婷也不告诉。结果,李国华的计划还没酿好,就有人整瓶给他送来了。


第二章 失乐园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