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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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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李国华第三次参加补习班同仁的狩猎行旅。前两次倒没有太深的印象。这次找了一间门口气派的,高高挂的大红灯笼,红得像过年。一进去,马上有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妇人起身招呼,中年妇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壮硕的黑西装男人跟着。妇人看着他的名牌包包,一脸满意。中年妇人把他引进大客厅,右手臂戏剧化地荡开,一个个小姐如扇展开来。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琳琅满目。目眩神摇。
李国华心想,果然不能像前两次,路边人拉了就进去,大的店有大好。小姐们都站着丁字步,大脚是大丁字,小脚是小丁字。每个人都笑出上排六颗牙齿,夹在两片红唇之间。大牙齿是六颗,小牙齿也是六颗。他低声问中年妇人,我要年轻的。中年妇人的华语流利中有辣椒的味道,她说,年轻的有,年轻的有。叫了两个小姐过来。李国华在心里帮她们卸了妆。十八岁左右。他的声音更低了,有没有更年轻的?中年妇人笑了,挥挥手把小姐都赶回去,小姐们的蛇腰像收扇子一样合进帘子里面。中年妇人的辣椒口音说“先生你等等我”,手掌亲昵地含在他肩上,捏了他一下。他的腹股间隐约有一种愿望太容易满足,在满足之前就已经倦怠的感觉。但是,辣椒夫人从不让客人失望。
辣椒夫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出来,胭脂浮浮的,刚涂上去的样子。不会超过十五岁。是个东方面孔的小孩。就她吧。上了楼梯,不知道为什么一排小姐沿着窄梯一阶阶站着,他和女孩走上楼的时候,觉得她们训练有素的红唇白齿像一只只眼睛盯着他们。他有一种要保护女孩的心情。
房间不大不小,墙纸也是热带专有的刺眼的绿色。女孩帮他脱衣搓皂洗下身。女孩小小的,身上也小小的。她涂得白白的脸像是被插在黝黑的脖子上。她动作之利索,像其他女孩一样问他从哪里来。专业而一律的问句衬在嫩烂得像一块蛋糕的口音之中,有一种苍凉之意。她骑在他身上,韵律得像一首芭乐歌。听了一遍就会跟着唱。
李国华突然想到房思琪。有一次在台北小公寓里狩猎她,她已经被剥下一半,还在房间窜逃。狩猎的真正乐趣在过程,因为心底明白无论如何都会收获。她在跑的时候,屁股间有一只眼睛一闪一闪的。他猎的是那一只荧光。快抓到了又溜走。她跑得像在游戏。跑没五分钟就被卡在腿上的小裤绊倒,面朝下倒在地板上,制服裙膨起来又降落在腰际,扁扁的屁股在蓝色地毯上像电影里的河尸只浮出屁股的样子。他走过床,走到她身上。在床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床太软了竟也有不好的时候,他很惊奇。
这样下去他不行。他把女孩翻下去,一面打她的屁股,一面想着那一次房思琪大腿间的荧光到手了又溜出去,他知道那是什么了!那一次,就像他小时候在家乡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好容易扑到一只,慢慢松开手心,萤火虫竟又亮晃晃颠着屁股从眼前飞出去。想起来,那一定是他人生第一次发现了关于生命的真相。他很满足。给了女孩双倍的小费。尽管黧黑的屁股看不太出掌印。
但是他忘了他的家乡没有萤火虫,忘记他这辈子从没有看过萤火虫。反正,他是忙人,忘记事情是很正常的。
回来以后是开学。李国华在思琪她们的公寓楼下等她们放学回家。在人家骑楼下等,在他还是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他还以为自己最大的美德就是耐性。
房思琪发现今天的小旅馆不一样。房间金碧辉煌的,金床头上有金床柱,床柱挂着大红帐幔,帐幔吐出金色的流苏,床前有金边的大镜子。可是那金又跟家里的金不同。浴室的隔间是透明的。他去冲澡,她背着浴室,蜡在地上。
他从后面扳她的脸,扳成仰望的样子。思琪说:“老师,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我跟你是同一种人。”“哪一种人?”“我在爱情里有洁癖。”“是吗?”“我说收过那么多情书也是真的,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你懂吗?你知道吴老师庄老师吧?我说的他们和一堆女学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你低头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思琪想了想,说:“那老师,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吗?可是老师,你也对不起我啊。”李国华在压榨她的身体。思琪又问:“老师,你真的爱我吗?”“当然,在一万个人之中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把她弓起来抱到床上。思琪像只毛毛虫蜷起身来,终于哭出来:“今天没办法。”“为什么?”“这个地方让我觉得自己像妓女。”“你放松。”“不要。”“你看我就好。”“我没办法。”他把她的手脚一只一只掰开,像医院里看护士为中风病人做复健的样子。“不要。”“我等等就要去上课了,我们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好吗?”思琪慢慢感觉自己像走进一池混浊的温泉水里,走进去,看不到自己的手脚,慢慢觉得手脚不是自己的。老师的胸前有一颗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动,就像一颗被拨数的佛珠坠子,非常虔诚的样子。突然,思琪的视角切换,也突然感觉不到身体,她发现自己站在大红帐子外头,看着老师被压在红帐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压在老师下面。看着自己的肉体哭,她的灵魂也流泪了。
那是房思琪从初一的教师节第一次失去记忆以来,第两百或第三百次灵魂离开肉体。
醒来的时候她正在风急火燎地穿衣服,一如往常。但是,这次老师不是把头枕在手上假寐,而是跳下床抱住她,用拇指反复抚摩她耳鬓的线条。头皮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既是在深深出气,也是在闻她的头发。他松开手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你很宠我,对不对?”太罗曼蒂克了,她很害怕。太像爱情了。
想到他第一次把一部新手机给她,说这样好约。第一次从那部手机听见老师的声音,她正安坐在便利商店近门口的座位。他在电话那一头问:“你在哪儿?我一直听到叮咚、叮咚的声音。”她很自然回答:“在便利商店里啊。”现下才想到,在电话那一头,他听起来,必定很像她焦急地走出门外、走进门内。当然或者他没有想那样多。但她突然有一股滑稽的害臊。简直比刚刚还要害臊。怎么现在突然想到这个呢?
思琪坐在地上胡思乱想。老师的打呼声跟牲口一样,颜楷似的筋肉分明。总是老师要,老师要了一千次她还每次被吓到。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她马上起身,从床脚钻进被窝,低在床尾看着老师心里想这就是书上所谓的黧黑色。他惊喜地醒来,运球一样运她的头。吞吞吐吐老半天。还是没办法。果然没办法。他的裸体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衰老。他说:“我老了。”思琪非常震动。也不能可怜他,那样太自以为是了。本来就没有预期办得成,也不可能讲出口。总算现在她也主动过了,他不必一个人扛欲望的十字架了。她半是满足,半是凄惨,慢吞吞地猫步下床,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说:“老师只是累了。”
毛毛先生的珠宝店是张太太介绍给伊纹的。伊纹刚搬来的时候,除了念书给思琪她们,便没有其他的娱乐,给老钱太太看见她一个人读书又会被骂。
毛毛先生本名叫毛敬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上门的贵妇太太们叫他毛毛。与年轻人亲热起来,贵太太们也自觉得年轻。毛毛先生懂这心理,本来他就是怎样都好的一个人。渐渐地,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自己也像是忘了的样子。
伊纹第一次去毛毛的珠宝店,刚好轮到毛毛先生看店。一般总是毛毛先生的妈妈看店,而毛毛先生在二楼设计珠宝或是选宝石。珠宝店的门面倒也说不上是气派或素朴,就是一家珠宝店,很难让人想到别的。
伊纹其实早已忘记她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毛毛了,只是不知不觉间习惯要见到他。但是毛毛先生记得很清楚。伊纹那天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身无袖洋装,戴着宽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缎带镶圈,脚上是白色T字凉鞋。伊纹按了门铃,推开门,强劲的季风像是把她推进来,洋装整个被吹胖,又迅速地馁下去,皱缩在伊纹身上,她进屋子把帽子拿下来之后,理头发的样子像个小女生。虽然说总是伊纹来去,而毛毛坐在那里,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伊纹整个人白得像一间刚粉刷而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压缩、进逼,围困毛毛的一生。
毛毛向伊纹道午安,伊纹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说她来看看。“请问大名?”“叫我许小姐就好了。”那时候伊纹刚结婚,在许多场合见识到钱太太这头衔的威力,一个人的时候便只当自己是许小姐。毛毛本能地看了伊纹身上的首饰,只有右手无名指一枚简单的麻花戒。或许只是男朋友。毛毛立刻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有要找什么吗?”“咦,啊,我也不知道。”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要喝咖啡或茶吗?”“啊,咖啡,咖啡太好了。”伊纹笑眯了眼睛,睫毛像电影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扇子。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伊纹顺一顺裙子,坐下来,说她想看那对树枝形的耳环。小指长的白金树枝上细细刻上了弯曲的纹路和环状的树节,小钻像雪一样。伊纹被树枝演衍出来的一整个银白色宇宙包围。伊纹四季都喜欢─就像她喜欢生命而生命也喜欢她一样─但是,硬要说,还是喜欢冬天胜过夏天,抬起头看秃树的细瘦枯手指衬在蓝天上,她总感觉像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支铅笔画上去的。伊纹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统的姿势,像在取暖。小羊喝奶一样嘬嘴喝咖啡,像是为在雪花树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地笑了。从来没有人为了他的珠宝这样入戏。
伊纹在镜子前比了比,却忘了看自己,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小树枝。她自言自语道:“好像司汤达啊。”毛毛先生自动接下去:“萨尔斯堡的结晶盐树枝。”伊纹把耳朵,小牙齿,长脖子,腋下都笑出来。“第一次有人知道我在自言自语什么。这对耳环就是从司汤达的爱情论取材的。是吗?”伊纹说破了毛毛,却觉得此刻是毛毛看透她。毛毛很动荡。仿佛跌进盐矿里被结晶覆盖的是他。他身上的结晶是她。她是毛毛的典故。她就是典故。伊纹不觉得害臊,新婚的愉悦还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伊纹从此喜欢上毛毛这儿,两个人谈文学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偶尔带走几个从文学故事幻化而来的首饰,伊纹都觉得像走出乌托邦。走出魔山。走出糖果屋。她不知道对毛毛来说这不只是走出糖果屋,根本是走出糖果。
这时候毛毛先生只知道她是许小姐。在楼上对着镜子偷偷练习叫你伊纹。叫我伊纹就好啰。
伊纹常常带三块柠檬蛋糕来找毛毛,一块给毛妈妈,一块给毛先生,一块给自己。一面分,一面倔强地对毛毛先生说:“不能怪我,那么好喝的咖啡没有配蛋糕实在太狠心了。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你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伊纹接着说下去,“学生时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学变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又对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所以许小姐不是路过?”伊纹又笑了:“对,我不是路过。”看着你切蛋糕的时候麻花戒指一闪一闪的。毛毛没有说,那如果你知道你第一次按门铃,走进来,那一串“铃”字在我身上的重量,你还会按吗?伊纹继续说:“所以啊,我喜欢比我先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和事物,喜欢卡片胜过于E-mail,喜欢相亲胜过于搭讪。”毛毛接了下去:“喜欢孟子胜过于庄子,喜欢Hello Kitty。”成功逗你笑了,你笑得像我熬夜画设计稿以后看见的日出,那一刻我以为太阳只属于我。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先存在,那你可以喜欢我吗?毛毛低头铲咖啡豆,低头就看见伊纹有一根长头发落在玻璃台面上。一看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好想捡起来,把你的一部分从柜台的彼岸拿过来此岸。想把你的长头发放在床上,假装你造访过我的房间。造访过我。
伊纹在珠宝和毛毛面前很放松。一个是从小习惯了,一个是他仿佛很习惯她。伊纹很难得遇见面对她而不是太紧张或太大方的男人。她很感激毛毛,觉得毛毛他自身就像从她第一次造访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样─就算她没来的期间给别人用过,也会再洗得干干净净的。她不知道毛毛从此不让人碰那咖啡杯了。懂得跟她一样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说出来的人很少。毛毛把一个作家写一本小说花费的十年全镂刻进一枚别针里,上门的富太太们从来不懂,他也不感觉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帮太太们端着镜子。
毛毛有时候窝在楼上画设计图,画到一半手自动地移到稿子的边角画起一枚女式九号麻花戒。戒指里又自动地画上无名指。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声音,把这句话截断,剩下一个毛字,再播放两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这样壮丽。无名指旁又自动画上中指和小指,椭圆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转的黄道。你是从哪一个星系掉下来的。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手又自动地画起了食指和拇指,指头上的节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画下去了。其实只要每个礼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那天伊纹又带了三块蛋糕来。毛妈妈看到伊纹,马上说:“请等等,我去叫毛毛下来。”千层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达。伊纹一拿蛋糕出来,就告解一样对毛毛说:“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为欧陆从前殖民中南美洲,我还这么喜欢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实很坏。”毛毛先生的笑浅浅的,可以一把舀起来喝下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伊纹带来的甜食有多少奶油,从来不会沾到毛毛先生的小胡子。两个人很自然地从殖民谈到康拉德。
毛毛收拾桌面,伊纹正面说道:“我自己是女人,却从来读不出康拉德哪里贬抑女人。”突然张太太按门铃,走进来了。奇怪张太太的一头红卷发本应该远远就看到。张太太的声音比寒流还激动:“哎呀,钱太太也在这里,怎么没邀我啊,干脆咱大楼在这儿开派对啊,毛毛你说好不好?”
钱太太。毛毛的心整个变成柠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又榨了汁。我一直以为的眼熟,是像大众言情小说里那种一见如故,那种上辈子看过你。原来我真的看过你,原来那天那个让人无法直视的新娘是你。原来我飞到香港挑的粉红钻戴在你脖子上。伊纹的笑容像视觉暂留。毛毛先生的笑容搁浅在唇髭上。张太太的声音像竞选车一样,那么大声,可是没有一个字听进去。张太太走了之后,伊纹抱歉地笑了:“对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钱太太。”毛毛慢慢地、轻轻地说:“没关系。”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后来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发现伊纹的长袖没有随着季节脱下来的人。除了思琪她们以外。毛毛责备自己是不是想看见伊纹的手臂。伊纹除了袖子,还多出一种畏寒的表情。当他问她要不要咖啡的时候,她会像被吓到一样,声音跳起来:“嗯?”他知道她低头的时候不是在看首饰,只是怕泛红的眼眶被看见。也知道她抬起头不是为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泪流出来。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天张太太和吴妈妈、陈太太一齐来看新一批的珠宝。说是看珠宝,还是八卦的成分多。人人都知道毛毛和毛妈妈等于是没有嘴巴。毛妈妈招呼她们。毛毛先生捧着刚影印好的设计图,纸张热腾腾的像刚出炉的面包,下楼梯的时候,他听见张太太的声音:“所以说,都打在看不见的地方吗。”“打得很厉害吗?”“当然厉害!小钱先生以前可是陆战队的!我表弟以前也是陆战队的,那个操啊!”毛妈妈听见脚步声停了,跟太太们鞠躬抱歉一句,慢慢地走上楼。上楼看见毛毛把设计图揉成球往墙上扔。毛妈妈只是自言自语似的,用面线白米的口气说一句,就又下楼了:“不要傻了,人家就算离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原来毛妈妈早就知道了。也许比毛毛自己还早知道。
他想起有一次伊纹一面拿着一枚鸡尾酒戒端详,一面说:“这枚我好像看过?”他马上把她第一天第一次来这里翻过的首饰全端上来,连她那天的衣着都流利地背出来。像背白日依山尽一样清瘦而理所当然的声音。想起伊纹那时候惊喜的笑容,笑里却有一种往远处看的表情,像是看不到现在。
毛毛先生晚上开车回到家,打开计算机看新闻,有人贪污,有人偷窃,有人结婚。他觉得新闻的白底比平时还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时还要黑。他解开裤子,一面想着伊纹,伊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簇拥到一起,刚认识她的一个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红色蕾丝的肩带,趴下去看橱窗的时候乳被玻璃挤出了领口,想着她念法文时小红舌头在齿间跳跃。一面想着伊纹一面自慰。满室漆黑,计算机荧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裤子瘫在小腿上。没办法打下去了。毛毛裸着下半身,小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哭了。
在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挲沙发扶手卷起来的绒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说:“老师,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吗?”“你怎么了?”“我─我好像生病了。”“你不舒服吗?你该不会怀孕了吧?”“不是。”“那是什么?”“我常常会忘记事情。”“忘记事情不是病。”“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记事情。”“你这样讲话老师听不懂。”小小声地说:“你当然听不懂。”李国华说:“你对老师不礼貌哦。”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裤,说:“你这是对学生不礼貌。”李国华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我爱你,我也是会有罪恶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恶感吗?”“我生病了。”“你到底生什么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学校。”“听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气,鼓起耐心开始说:“我常常在奇怪的时候、奇怪的地方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去过那些地方,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我躺在床上才醒过来,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么,怡婷常常说我对她很凶,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有骂她那些话,怡婷说那天我上课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学校,我忘记了。”
思琪没有说的是,而且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插进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声音吵醒,气呼呼走出房间,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脸上牵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说:“你有必要这样吗,像骷髅一样,你拿我的作业去抄,老师又跟你在一起,现在你连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记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机就往怡婷砸,她只记得她有一天竟没跟怡婷一起走回家,开门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终于开好门以后,就看到客厅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几年,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有一次梦见数学课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铅笔芯,喉结鼓出了黑皮肤,撑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时候,喉结会哆嗦一下,喉结蠕动着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梦。每次数学课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脏话,C是嘘了要她安静,D是满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讲台上弯腰,思琪无限地望进他的衬衫,她发现助教从不戴项链,但是梦里的助教佩戴着小小的观音玉坠子。所以是梦。还有一次梦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梦。直到有一天伊纹姐姐在电话里说小葵在美国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回台湾。原来是梦。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李国华问思琪:“你要看心理医生吗?还是你想要跟心理医生讲些什么?心理医生会从你那儿问出什么?”思琪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是想睡好,想记得东西。”“你这样多久了?”“大概三四年吧。”“怎么可能三四年你都不声不响,现在就要看医生,照你说的,你根本就不正常啊!”思琪慢吞吞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会这样。”李国华笑了:“正常人哪会那样呢?”思琪看着指甲,慢慢地说:“正常人也不会这样。”李国华又沉默了,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话语支撑着。“你是要找架吵吗?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思琪把另一只白袜子穿上,说:“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然后她不说话了,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
出小公寓,大楼门口,骑楼下有街友。地上的铁便当盒里硬币散如米饭上的芝麻。街友在用手移动下身的断肢。思琪按着裙子蹲下去,和街友平视,把钱包里的零钱哗啦哗啦倒出来,捧着放到他手上。街友揣着钱,一面折了又打开身体,右脚的残肢磕在砖地上响亮的一声一声。他连连说:“好小姐,你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思琪微笑,大楼的穿堂风把她的头发泼起来,蜜在护唇膏上。她无限信服地说了谢谢。
上出租车之后,李国华对她说:“很好,你爸爸妈妈教得好,你不知道晞晞已经领养了几个黑小孩─但是你别再给那个乞丐了,我好歹算半个名人,我们两个在门口磨磨蹭蹭的,不好。”思琪没有说话,她只是把沾在嘴唇上的头发拈下来。啃着发梢,被口水濡湿的头发在嘴里沙沙作响,她开始白日梦,她想,啊,这个沙沙的声音,在路树哭叶的季节,有一条铺满黄叶的大河,任自己的身体顺着这河漂流,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老师还在讲晞晞领养的小孩。做祖父的人了,思琪突然笑出来。老师问她笑什么。“没事。”“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吗?”“有。”思琪一边含着发尾一边心想:你真的有要我听你说话吗?
小公寓有贮藏间,别墅有仓库。李国华就是那种就是被打发去买菜,也会把整个超市每一种菜都买过一轮的人。他有时候会觉得,赚钱,大量搜集古董,是对他另一面的生活最好的隐喻。他总是对小女学生说:“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心里头激动不已,因为这句话的双关如此明显,却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指点着被带去小公寓的女学生,要她看墙上的胶彩仕女图。仕女在看书,眉眼弯弯如将蚀之月。女学生试图看懂那画的时候,他从后面把她的四肢镣成一束,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他总说这一句:“你看,那就是你。你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有多想念你吗?”被带去卧室她们总哭。而客厅里的仕女的脸孔还总是笑吟吟、红彤彤、语焉不详的。
李国华只带思琪去他在内湖的别墅那么一次。别墅仓库里满满是古董。门一推开,屋外的阳光投进去,在地上拉开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一尊尊足有小孩高的木雕随意观音,一个跌在另一个身上,有的甚至给新来的磕掉了口鼻。无数个观音隔着一扇扇贝壳屏风和一幅幅苏绣百子图,隔着经年的灰尘,从最幽深处向思琪微笑。思琪感到一丝羞辱,淡淡地说:“看不懂。”他狡猾到有一种憨直之色,问她:“当初给你上作文课,你怎么可能不懂。你那么聪明。”思琪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说是带她去别墅,其实还只是带去别墅二楼客房的床上。他又假寐,思琪继续说下去,前所未有地多话,像是从未被打断过:“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脸特别,我只想跟怡婷一样。至少人称赞怡婷聪明的时候我们都知道那是纯粹的。长成这样便没有人能真的看到我。以前和怡婷说喜欢老师,因为我们觉得老师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