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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失乐园
10
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此时的一维像希腊悲剧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捧势却成空的双手,浴室灯光如舞台灯光如一束倒挂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蹿出去。伊纹抱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伊纹很快就醒了。一维坐在病床旁边,伊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鸟啼春,伊纹的表情像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中醒过来,从此才明白好梦比噩梦更令人恐怖。她发出从前那对万物好奇的声音:“宝宝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伊纹宝贝?你没事最重要,不是吗?”一维看着伊纹全身颤抖,隆隆的马达,催到极限,眼看要发动的时候,又整个人熄灭了。
“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你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那等等我还能牵你吗?”“我不知道。”“你不爱我了吗?”“一维,你听我说,刚刚在梦里我就知道宝宝没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宝宝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宝宝很好,宝宝为我好,宝宝让我回到一个人。你懂吗?”“你要离婚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伊纹用无光的眼睛数天花板的瓷砖。屋外的鸟还在叫,像学生时期站在校门口,男校男生经过的口哨。她静静听着一维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纹主动打电话给思琪。“喂?”“啊,琪琪,终于有一天是我听你喂了,我好开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电话回伊纹家,伊纹姐姐喂一声都像是从前朗读的样子。“琪琪,你们考得如何?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较委婉的问法。”“成绩出来了,我们两个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没有突然在面试官面前便秘的话。”她们都笑了。“那就好,亲爱的,你们考试我比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姐姐呢,姐姐好吗?”伊纹极慢地说了:“琪琪,我搬出来了,我流掉一个宝宝了。”思琪非常震惊,她知道伊纹把搬家跟流产连在一起讲是什么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纹姐姐知道她一听就会懂。伊纹抢先开口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现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纹听见思琪在啜泣,她在电话另一头,也可以看见思琪把手机拿远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连在一起,伊纹也可以看见她涕泪满脸,五官都连在一起。
思琪正在李国华的公寓里,盖上手机背盖,她听见隔壁的夫妻在做爱。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眼泪被隔壁的声音塞住了,她不觉得秽亵,只觉得满足。或者当然是在等老师的缘故。静静喝起了柳橙汁,写起日记。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隔壁的男声女声突然一瞬间全都没了,女人的啊声断在半空中。原来只是在放色情电影。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鱼翻出鱼肚白,怡婷竟还趴在客厅大桌上写作业。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笔停住,说起唇语,笔顶吊着的小玩偶开始哆嗦:“You smell like love.”干吗躲在英文里?思琪有点生气了。“你回来了啊。”怡婷说完便低下头。“你不看着我,我们要怎么讲话?”思琪开始指画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动起来:“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话,而全部的人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与你有一条隐形的线索,我也矜持,也骄傲的─‘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语言吗?蒙住他的眼二选一的时候,他会选择你,而不会选成我吗?他可以看穿你的脸,知道你今天是头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吗?”思琪瞪直了睫毛:“你到底是嫉妒我,还是嫉妒他?”“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小时候我们都说不学语言,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语言还会是什么?‘你们’之间不是语言难道是什么?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好孤单,每次你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语,像个陌生人。”“我不相信你这个理论,我在‘那边’只有听话的份。听话本来就是学习语言,你说对了,我在‘那边’的愿望就是许愿,梦想就是做梦。”“我不想跟你辩论。”“我也不想跟你辩论。”怡婷继续唇语:“老师跟师母在一起那么久,他一定见过或想见过师母痛苦的表情,虽然残忍,但是我必须说,他是比较负责任的一方,他摸过底才做的,但是我们是从未受过伤地长大,我好疑惑,你现在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快乐,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难道躲在‘我们’的语言背后,也不能解脱吗?”思琪露出踏进被洗劫的家的表情:“你要我诉苦吗?”“如果有苦的话,对,但是,如果你觉得只有你跟老师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语言,那只是你没看过我跟老师单独在一起的样子,或是你没看过他和师母在一起的样子,我猜整栋大楼都掉到海里他也只会去救晞晞。”思琪摇头。“没有苦,但是也没有语言,一切只是学生听老师的话。”怡婷开始夸饰着嘴型,像是她的言辞难以咬碎:“这样很吊诡!你说你既不嫌恶也没有真爱吗?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这不是你来决定的。你明明就爱他爱得要命。”“我没有。”“你有。”“我没有。”“你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骗不了我,你们太明显了,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什么?”“真爱的味道。”“你说什么?”“你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内裤的味道,你全身都是内裤。”“你闭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体的味道。”“我说闭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你好残忍,我们才十三岁啊─”思琪放声大哭,眼泪渐渐拉长了五官,融蚀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伊纹搬出大楼之后,也并不回家,她有点受不了爸爸妈妈关切的眼神。在家里,爸妈道早安晚安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瓷砖。搬进名下的一间透天厝,三层楼,爸爸妈妈定期维护得很好,太好了,她想打扫整理让自己累得睡着都不行。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维在一起的日子像梦一样。也不能完全说是噩梦。她确实爱一维,那就像学生时期决定了论文题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样。一维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个孩子求索母亲的胸乳,直吃奶吃到男女有别的年纪,面对这样口齿伶俐的孩子,你根本不忍心给他哪怕是最逼真的奶嘴。
离开大楼的那天,回头看一眼,高大磅礡的大厦开着大门,里面亮晶晶的水晶灯像牙齿,像是张着大嘴要把她吃进去。
伊纹晚上从来睡不着,直贴到天花板的绣花壁纸连着四壁像一个精美的盒子,把她关在里面。她总是下到客厅看电影台,大白鲨吃了人她哭,大白鲨给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儿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感到呼吸是沙发的。躺在一头牛身上睡着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睡着了又惊醒,醒了继续看电视。上一部电影里演配角的女明星隔着十年在下一部电影里当上主角,十年前后长得一模一样。伊纹的岁月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的脸,无知无觉。
伊纹有一天终于打电话给毛毛先生。“喂?”“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吗?”“当然没有。”“你在做什么?”“我吗,我在画图,我的手不是拿着笔就是在前往笔筒的路上。”你没有笑。你沉默得像拿错笔擦不掉的一条线。毛毛只好继续说:“我好像忘记吃晚餐了,每次急着把手上的东西做完,我的晚餐就是便利商店,想想蛮浪费的,人也不过活几十年,每天只有三餐,好像应该听你的话,每餐都吃自己最想吃的东西哦。你吃饭了吗?”伊纹答非所问,一如往常:“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伊纹应门,门一开,毛毛有一种终于读了从小熟习的翻译小说的原文的感觉。第一次看见你戴眼镜。你比任何经典都耐看。伊纹坐在长长沙发的这端,毛毛坐在那端,电影里导演要逗观众笑的桥段伊纹终于会笑了。
隐形眼镜盒子和眼药水搁在茶几上,你的拖鞋呈圣筊,一正一翻泼在地上,外套耸起肩膀挂在椅背上,原文书突出脊梁,呈人字压在桌上,整块沉重的黑纹大理石桌都是你的书签。连看了三部电影,伊纹睡着了。头偏倚在沙发背上,大腿间的冰淇淋桶在融化。毛毛轻轻地拿走冰淇淋,轻轻地打开冰箱,轻轻地放进去。冰箱空荡荡的。关起冰箱门之际毛毛突然想到伊纹的浅蓝色家居服大腿间那一块湿成靛色。一张张发票像虫微微蜷着身子,随意放在桌上的大皿里,不是快餐就是便利商店。扶手椅里窝着一席匆匆叠好的凉被,椅子前有咖啡渣干涸在杯底的咖啡杯,杯沿有唇形的咖啡渍,也有水杯,磨豆机的小抽屉拉出来,还有磨了未泡的一匙咖啡末。我可以想象你整天待在沙发前的样子。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利用你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
毛毛下了班先回自己家,拿了些东西再回伊纹家,每天搬愈多东西过来,渐渐地,连设计图也在伊纹这里画了。伊纹坐在他对面,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看书,两个人中间却不是山崖的沉默,而是崖壁有宝石矿的沉默。伊纹会小心翼翼地招手,就像毛毛在远方,毛毛抬起头之后伊纹把书推过去,手指指着一个段落,毛毛会停下画画的手,读完以后说:“真好。”伊纹对毛毛说:“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你是一个比较温柔的我。”忍住没有说:你对我就像我对一维一样。这是爱情永不俗滥的层递修辞。
毛毛帮自己倒水的时候也帮伊纹添水,伊纹会睁大小羊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你说谢谢两个字的时候皱出一双可爱的小酒窝,你知道酒窝的本意真的跟酒有关吗?古时酿酒,为了能与更多的空气接触,把酒曲和混合好的五谷沿着缸壁砌上去,中间露出缸底。我仿佛也可以从你的酒窝望见你的底。但毛毛只是说,不用谢。忍住没有说:这样,其实我比你还开心,是我要谢谢你。
伊纹上楼进房间前,学大兵向上级敬礼的姿势,调皮地说:“室友晚安。”渐渐没有听见你在梦里哭泣了。早上看见你穿着粉红运动家居服走下来,脚上套着毛茸茸的粉红色拖鞋,我在心里会自动放大你被厚近视眼镜缩小的眼睛。吃完咸派我端甜派出来,你假装呜咽说:“惨了,毛毛先生要把我宠成废人了。”我愿意堕入面团地狱里,生生世世擀面皮。用一辈子擀一张你可以安稳走在上面饿了就挖起来吃的面皮。
晚上一起看电影。伊纹要拿高处的光盘,拉紧了身子,一面拉长声音说嘿咻。蹲在那儿操作光盘播放器,按个按钮,嘴里会发出哔的一声。我有时候都不忍心去帮你,你太可爱了。看法国电影要配马卡龙,看英国电影要配司康,看俄罗斯电影要配俄罗斯软糖,吃着棉花口感的糖,咬到一粒干硬的核桃碎,就像是做梦被打断了,像是我时不时冒出的问句得自己吞下去─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二战纳粹的电影什么都不可以吃。
喜欢跟你去熟识的咖啡厅挑咖啡豆,老板把咖啡豆铲起来的时候,你把头发塞到耳后凑过去闻,用无限惊喜的脸跟我说,这个是蜂蜜,刚刚那个是坚果!这个是楚浮,刚刚那个是奇士劳斯基!我好想跟你说,有的,还有布纽尔,有高达。这个世界有的是喝起来公平又贸易得美丽的咖啡。我想替这个世界向你道歉,弥补你被抢走的六年。喜欢你逛夜市比观光客还新奇,汗水沾在你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欢你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长裙的裙笼扫在地上像一只酣睡的尾巴。喜欢你把六个十元硬币握到热汗涔涔还是没办法决定要扭哪一个,决定之后两个人打赌会扭出哪一个,输的人要请对方喝珍珠奶茶。喜欢你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从不说要还。只有老板跟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时候我的心才记得要痛一下。喜欢在家里你的侧脸被近视眼镜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时候念书念到吸管为什么会在水里折断,一读就宁愿永远不知道,宁愿相信所有轻易被折断的事物,断层也可以轻易弥补。我看过你早起的眼屎,听过你冲马桶的声音,闻过你的汗巾,吃过你吃过的饭菜,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只小洋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太爱你了。
毛毛先生拍了拍松沙发,以为是一道皱褶的阴影,原来是伊纹的长头发。轻轻地拈起来,可以在指头上绕十二圈。喜欢你用日文说“我回来了”。更喜欢你说“你回来了”。最喜欢的还是先在桌上摆好对称的刀叉杯盘碗筷,只要在这里成双就足够了。
郭晓奇出院回家之后,马上在网页论坛发了文,指名道姓李国华。她说,李国华和蔡良在她高三的时候联合诱骗了她,而她因为胆怯,所以与李国华保持“这样的关系”两三年,直到李国华又换了新的女生。
跟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想象他之前有别的女生,之后还有。她从小就很喜欢看美国的FBI重案缉凶实录,在FBI,杀了七个人就是屠杀。那七个小女生自杀呢?按下发文的确认按钮,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事情应该停下来了。论坛每天有五十万人上线,很快有了回复。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钱?”
“鲍鲍换包包!”
“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怜的是师母!”
“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还不是被插得爽歪歪!”
每检阅一个回应,晓奇就像被杀了一刀。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长长的留言串像一种千刀刑加在晓奇身上,虽然罪是老师的,而她的身体还留在他那里。
蔡良告诉李国华网络上有这样一篇贴文。李国华看过以后,心里有了一份短短的名单。蔡良请人去查,一查,那账号背后果然是郭晓奇。李国华很生气。二十年来,二十年来没有一个女生敢这样对他。补习班的董事也在问。“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李国华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笑自己的心里话像恶俗的香港警匪片对白。
过几天,蔡良说郭晓奇还在账号背后回复底下的留言,她说她是被诱奸的,她还说她这才知道为什么李国华要硬塞给她十万块钱。李国华坐在蔡良对面,沙发软得人要流沙进去,他看着蔡良的脚蛮不在乎地抖,李国华买给她的名牌鞋子半勾半踢着。她的右脚跷在左脚上,右腿小腿肚撒娇一样挤出来,上面有刚刮新生的腿毛。一根一根探出头,像胡楂一样。他想,他现在高雄没有人,每次要来台北见房思琪,胡子都长得特别快。荷尔蒙,或是别的什么。想到思琪小小的乳被他的胡楂磨得,先是刮出表皮的白粉,白粉下又马上浮肿出红色。那就像在半透明的瓷坯上用朱砂画上风水。这些蠢女孩,被奸了还敢说出来的贱人。连蔡良都有心思坐在浴室抹泡沫刮腿毛。没有人理解他。全世界的理解加总起来,都没有他的胡楂对他理解得多。胡楂想要挣出头,不只是楂,而是货真价实的毛发。想当年他只是一个穷毕业生,三餐都计较着吃,他不会就这样让一个白痴女孩毁了他的事业。
李国华回台北之后马上开始联络。
老师的出租车到之前,思琪跟怡婷在聊上大学第一件事想要做什么。怡婷说她要学法文。思琪马上亮了眼睛:“对,跟法国学生语言交换,他教我们法文而我们教他中文。”怡婷说:“我们可以天花乱坠地讲,字正腔圆地教他说‘我矮你’,说‘穴穴’,说‘对不挤’。”两个人笑开了。思琪说:“是啊,每学一个语言总是先学怎么说我爱你,天知道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走得到我爱你。”怡婷笑了:“所以如果我们去海外丢了护照,也只会一个劲地在街上喃喃说我爱你、我爱你。”思琪说:“如此博爱。”两个人笑翻了。怡婷继续说:“人家在路上讨的是钱,我们讨的是爱。”思琪站起来,踮起脚尖转了一圈,把双手向外游出去,对怡婷送着飞吻:“我爱你。”怡婷笑到跌下椅子。思琪坐下来,啊,这个世界,人不是感情贫乏,就是泛滥。怡婷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对思琪说:“我也爱你。”楼下喇叭在叫。
思琪慢慢站起身来,眼神摇曳,她把怡婷拉起来,说:“明天我一定回家,这个话题好好玩。”怡婷点点头,车子开走的时候她也并不透过窗帘的罅隙往下看,她在她们的房子里静静地笑了。我爱你。
李国华把思琪折了腰,从小公寓的客厅抱到卧室。她在他的怀里说:“今天不行,生理期,对不起。”老师泛出奇妙的微笑,不只是失望,更接近愤怒,一条条皱纹颤抖着。一被放到床上,她像干燥花遇水一样舒张开来,又紧紧按着裙子:“今天真的不行,生理期。”又挑衅地问,“老师不是说怕血吗?”李国华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像好莱坞特效电影里反派角色要变身成怪物,全身肌肉鼓起来,青筋云云浮出来,眼睛里的大头血丝如精子游向眼睛的卵子。整个人像一布袋欲破的核桃。只一瞬间,又放松了,变回那个温柔敦厚诗教也的老师,撕破她的内裤也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老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幻觉。“好吧。”她不知道他在“好吧”什么。他俯下去,亲了亲她,帮她拍松又盖好了棉被,她的身体被夹藏在床单和被单之间。他的手扶着卧室门框,另一只手去关灯。晚安。灯熄了之前思琪看到了那个只有他自己磕破了古董时才会出现的半愤怒半无所谓,孩子气的表情。他说晚安,却像是在说再见。
灯和门关起来之后,思琪一直盯着房门下,被门缝夹得憋馁、从客厅漏进来的一横划灯光看。光之门槛之横书被打断了,一个金色的一字,中间有一小截黑暗,变成两个金色的一字。显然是老师还站在门外。我躺在这里,手贴着衣服侧缝线,身上像有手摸来摸去,身体里有东西撞来撞去。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人乐云霄,而飞车不懂云霄之乐,更不懂人之乐。我在这张床上没办法睡。恨不得自己的皮肤、黏膜没有记忆。脑子的记忆可以埋葬,身体的记忆却不能。门缝还是两个金色一字。一一什么?隔壁座位交换考卷,在怡婷的考卷上一一打了钩,换回自己的考卷,也一一被打了钩,同分的考卷,竟然能够通向不同的人生!
老师因为扪着我,所以错把温柔乡的出处讲成了赵飞燕,我仿佛忍耐他的手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个出错的时刻。他踩空欲望与工作之间的阶梯,被客厅到卧房的门槛绊倒。当我发现自己被揉拧时心里还可以清楚地反驳是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我觉得我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被支撑住了。上课时间的老师没有性别,而一面顶撞我一面用错了典故的老师既穿着衣服又没有穿衣服,穿着去上课的黑色衬衫,却没有穿裤子。不能确定是忘记脱掉上衣,还是忘记穿上裤子。那是只属于我,周身清澈地掉落在时间裂缝中的老师。有一次问他:“最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老师回答:“当初我不过是表达爱的方式太粗鲁。”一听答案,那个满足啊。没有人比他更会用词,也没有词可以比这个词更错了。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雅谑,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我从小到大第一首会背的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刚好老师常常唱给我听,我总在心里一面翻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第一次发现眼睛竟像鸟儿一样,隔着老师的肩窝,数枝状水晶灯有几支烛,数了一圈又一圈,水晶灯是圆的,就像在地球上走,跟走一张无限大爬不完的作文稿纸没有两样,就像大人聚会的圆桌,老师既在我的左边,也在我的右边,眼睛在水晶灯上绕呀绕地,数呀数地,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要如何停下来。
突然想到小葵。如果没有跟老师在一起,我说不定会跟小葵在一起,有礼貌,绅士,门当户对,但是执拗起来谁都扳不动。总之是那样的男生。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偶然在他家看见了给他的糖果,盒子隔了一年还留着,也并不是特别好看的盒子。他注意到我的目光,马上语无伦次。那时候才明白小葵为什么向来对怡婷特别坏。收到他从美国寄回来的明信片也只能木然,从来没回过。不知道他是多绝望或多乐观才这样再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幽谷投石子。或许他在美国也同时追求着其他的女生─这样一想,多么轻松,也心碎无比。小葵,小葵没有不好,事实上,小葵太好了。明信片里英文的成分随着时间愈来愈高,像一种加了愈来愈多香料,显得愈来愈异国的食谱。我很可以喜欢上他,只是来不及了。也并不真的喜欢那一类型的男生,只是缅怀我素未谋面的故乡。原来这就是对老师不忠的感觉,好痛苦。要忍住不去想,脑子里的画面更清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没看过,但是脸上有小时候的小葵的痕迹,看乐谱的眼睛跟乐谱一样黑白分明,黑得像一整个交响乐团待做黑西装黑礼服的黑缎料之海,我从床上跌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