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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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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思琪还是拿一篇作文下楼。后来李国华常常上楼邀思琪看展览。
怡婷很喜欢每周的作文日。单独跟李老师待在一起,听他讲文学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种面对着满汉全席无下箸处的感觉。因为不想要独享老师的时间被打扰,根据同理心,怡婷也从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师家的门。唯一打搅的一次,是房妈妈无论如何都要她送润喉的饮料下去给老师。天知道李国华需要润滑的是哪里。
老师应门的神色比平时还要温柔,脸上播报着一种歌舞升平的气象。思琪趴在桌上,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怡婷。怡婷马上注意到桌上没有纸笔。思琪有一种悲壮之色,无风的室内头发也毛糟糟的。李国华看了看思琪,又转头看了看怡婷,笑笑说:“思琪有什么事想告诉怡婷吗?”思琪咬定颤抖的嘴唇,最后只用唇语对怡婷说:“我没事。”怡婷用唇语回:“没事就好,我以为你生病了,小笨蛋。”李国华读不出她们的唇语,但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发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三个人围着桌坐下来,李国华笑笑说:“你一来我都忘记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他转过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说:“我也忘了。”三个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长大了,开始化妆,在外头走一天,腮红下若有似无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现在这样的谈话,泛泛的。长大?化妆?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前年教师节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师对面,他们之间的地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仿佛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脚踩紧地面才行。
怡婷说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师回她:“我可不能在课堂上这样讲,一定会有家长投诉。”怡婷不甘心地继续说:“一整个柏拉图学园也是同志之家啊。”“思琪?”听他们欢天喜地地说话,她突然发现满城遍地都是幸福,可是没有一个属于她。“思琪?”“哦!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思琪感觉脸都锈了,只有眼睛在发烧。李国华也看出来了,找了个借口温柔地把怡婷赶出去。
房思琪的快乐是老师把她的身体压榨出高音的快乐。快乐是老师喜欢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乐。佛说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爱之天,她的快乐是一个不是不爱的天堂。她不是不爱,当然也不是恨,也绝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一切。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一想到老师,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李国华锁了门之后回来吮她的嘴:“你不是老问我爱不爱你吗?”房思琪拔出嘴以后,把铁汤匙拿起来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糊了整纸自己的铅笔稿,两年来没人看没人改她还是写的作文。
他剥了她的衣服,一面顶撞,一面说:“问啊!问我是不是爱你啊!问啊!”完了,李国华躺下来,优哉地闭上眼睛。思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好了衣服,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以前伊纹姐姐给我们念《百年孤独》,我只记得这句─如果他开始敲门,他就要一直敲下去。”李国华应道:“我已经开门了。”思琪说:“我知道。我在说自己。”李国华脑海浮现伊纹的音容,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一点波澜没有。许伊纹美则美矣,他心里想,可自己从没有这么短时间里两次,还是年纪小的好。
一次怡婷的作文课结束,老师才刚出门,怡婷就上楼敲房家的门。思琪开的门,没有人在旁边,可是她们还是用她们的唇语。怡婷说:“我发现老师就是好看在目如愁胡。”“什么?”“目如愁胡。”“听不懂。”“哀愁的愁,胡人的胡。”思琪没接话。“你不觉得吗?”“我听不懂。”怡婷撕了笔记本写给思琪看:目如愁胡。“深目蛾眉,状如愁胡,你们还没教到这边吗?”怡婷盯着思琪看,眼中有胜利者的大度。“还没。”“老师好看在那一双哀愁的胡人眼睛,真的。你们可能下礼拜就教到了吧。”“可能吧,下礼拜。”
思琪她们整个中学生涯都有作文日陪着。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绕圈子的读书生活里的一面旗帜。对于怡婷来说,作文日是一个礼拜光辉灿烂的开始。对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长长的白昼里一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
刚过立秋,有一天,怡婷又在李国华那里,思琪跑来找伊纹姐姐。伊纹姐姐应门的眼睛汪汪有泪,像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阳光刺穿眼皮。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第一次看见伊纹姐姐脸上有伤。思琪不知道,那是给一维的婚戒刮的。她们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姐姐。
两个人坐在客厅,一大一小,那么美,那么相像,像从俄罗斯娃娃里掏出另一个娃娃。伊纹打破沉默,皱出酒窝笑说:“今天我们来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姐姐家里有咖啡。”伊纹的酒窝出现一种老态:“妈妈不让我喝,琪琪亲爱的,你连我家里有什么没有什么都一清二楚,这下我要害怕了哦。”第一次听见伊纹姐姐用叠字唤她。思琪不知道伊纹想唤醒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轻。
伊纹姐姐开粉红色跑车载思琪,把敞篷降下来,从车上招呼着拂过去的空气清新得不像是这城市的空气。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初一的教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
伊纹姐姐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姐姐,沙就是金矿金沙。“你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姐姐,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姐姐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姐姐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姐姐你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姐姐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像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思琪一面拗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小声说话,刚刚好飘进伊纹姐姐的耳朵之后就会被风吹散的音量,她说:“姐姐,对不起。”伊纹用一只手维持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不用找也知道她的头的位置。伊纹说:“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了,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车子停在商店街前面,以地价来看,每一间商店的脸都大得豪奢。跑车安全带把她们绑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说:“姐姐,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她们进去的不是咖啡厅,而是珠宝店。眯起眼睛四顾,满屋子亮晶晶的宝石就像是四壁的橱窗里都住着小精灵在眨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种童话之意。一个老太太坐在橱窗后面,穿着洋红色的针织洋装,这种让人说不清也记不得的颜色和质料,像是在说: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洋红色太太看见伊纹姐姐,马上摘下眼镜,放下手边的宝石和放大镜,对伊纹说:“钱太太来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来。”遂上楼了,动作之快,思琪连楼梯在哪里都看不出来。思琪发现老太太也没有先把桌上的宝石收起来。伊纹姐姐低声跟思琪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这里有一台跟你一样大的冰滴咖啡机器哦。”
一个蓝色的身影出现,一个戴着全框眼镜的圆脸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让人一眼就感觉他的白皮肤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蓝针织衫是计算机荧幕而不是海洋的蓝。他上唇之上和下唇之下各蓄着小小一撮胡子,那圆规方矩的胡子有一种半遮嘴唇的意味。思琪看见伊纹姐姐把脸转过去看向他的时候,那胡子出现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毛毛先生整个人浴在宝石小精灵的眼光之雨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说: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长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对一个人。
中学结束的暑假前,思琪她们一齐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台北的一女中,专考语文资优班。两人两头都上榜了。房妈妈刘妈妈都说有对方女儿就不会担心自己女儿离家在外。李国华只是聚餐的时候轻描淡写两句:“我忙归忙,在台北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还是可以的。”李老师的风度气派给房妈妈刘妈妈喂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圆桌上也并不变脸,只是默默把寿司下不能食用的云纹纸吃下去。
整个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师都好心带思琪去看展览。有一次,约在离她们的大楼甚远的咖啡厅。看展的前一天,李国华还在台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厅呆坐着。坐了很久,她才想到这倒像是她在猴急。像一个男人等情人不到,干脆自己点一瓶酒喝起来,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后,也无从解释脸红心跳从哪里来。就要急。
思琪的小圆桌突然印上一个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缓缓朝她的咖啡杯移动。原来是右手边的落地窗外沾着一只苍蝇,被阳光照进来。影子是爱心形状,想是蝇一左一右张着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图案整齐得像秧苗。影子仿佛游戏一样穿梭在花间,一路游到她的咖啡盘,再有点痛苦似的扭曲着跳进咖啡里,她用汤匙牵起一些奶泡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动。她马上想到李国华一面扪着她,一面讲给她听,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候她只是心里反驳:说的是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驳的是他的手爪。思琪呆呆地想,老师追求的是故乡,一个只听不说、略显粗蠢、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乡?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游向她,就从桌沿跳下去了。她反射地夹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么样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蝇早已经飞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要记下她和苍蝇这短寿的罗曼史。眼光一抬起来,就看到对面远处的座位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捡东西,因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衬衫就卷起来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惊讶的是男人裤头上露出的内裤竟然镶着一圈中国红的蕾丝!她缓缓把眼神移开,没有一点笑意。没有笑,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笔的时候竟瞄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蝇又停在右手边的窗上,仿佛天荒地老就酱在那儿。她内心感谢起来,也庆喜自己还记得怎么感谢。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隔天,在小旅馆里,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没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着,弓着腰,低下去看床单上的渍。思琪说:“那是谁的?”“那是你。”“那是我?”“是你。”“我吗?”不可思议地看着床单。“是老师吧?”“是你。”思琪知道李国华在装乖,他连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阵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凉,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房思琪快乐地笑了,胡兰成的句子。她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他只是笑笑说:“你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声音烫起来:“我不认为,确切说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师追求的是这个。是这个吗?”李国华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为李国华又睡着了。他才突然说:“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