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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华很少看错人,但是他看错郭晓奇了。

晓奇被撵出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以后,开始玩交友网站。在她,要认识人是太容易了。一开始就讲明了不要谈恋爱,仅仅是约在小旅馆里。晓奇是一个坚强的人,也许太坚强了。每次搭捷运去赴约,捷运的风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里总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那些男人,有的一脱裤子便奇臭无比,有的嘴巴比内裤还臭。但是这正是晓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辈子才接受了一个恶魔而恶魔竟能抛下她。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卑鄙、更痛苦呢?

那些男人见了她多半很讶异,赴约前一心以为交友网站上晓奇少报了体重或多报了上围。有人甚至布道起来:“你还这么年轻漂亮,何必呢?”晓奇睁大了眼睛问:“何必什么?”男人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脱衣服。每一个要与陌生男子见面的日子都是高音的日子。大学课堂上老师说什么渐渐听不到了。

有个男人带她回家,男人家里的墙壁都是黑色硅矿石,黑色小牛皮沙发好软,简直要被压进去。男人的头蓄在她的颈窝里,晓奇偏着头闻到那是小牛皮,心里想:好奢侈。没有想到更奢侈的是一个个男人作践从小这样规矩的自己。男人结束的时候轻轻地痉挛,像是知道她心不在焉,害怕吵醒她。躺下来之后男人第一句便用了英文说,我的上帝啊。上帝那个词的字首拖得很长,像大房子里唤一个熟极的用人。晓奇一听就笑了。

晓奇去一家出名的酒馆喝酒。老板把握着一瓶酒,酒瓶上有约束的铁嘴,他用华丽夸饰的抛物线来回调酒。晓奇看着老板耸起的肱二头肌想到老师。老板抬起头看了晓奇一眼。晓奇问他:“你们开到几点?”男人回答:“早上。”早上是几点,晓奇忍住没有问,跟老师在一起的几年学会了忍耐。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太阳点点滴滴漏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玻璃不是窗玻璃而是酒瓶的玻璃。男人笑着对晓奇说:“现在是早上了,我们要打烊了。”整间店只剩下她坐在吧台前,他在吧台后讲话非常大声,仿佛他们一人踞在一座山头上,隔着的不是屋外挖进来的阳光隧道之雾霾,而是山岚。老板就住在店头楼上。

还有一次,晓奇倒是面目都不记得,只记得棕色的头发和高轩的浓眉,高出她双腿之间。老师从不会这样。老师总是舌头游到肚脐就停了。晓奇只觉得一阵滑稽。她像个任人饮水洗脸的湖。老师倒是每次都按着她的头,而她像羔羊跪乳。只记得老师的大手耙抓着她的头皮,那感觉像久久去一次美容院,美发师在洗头的时候一边按摩。想着头皮就能忘记嘴巴。但是高中之后晓奇上美容院再也不洗头了。

晓奇也很快进了追求她几年的几个学长的房间。男生总是问:“要不要来我家看DVD?”学长趴在她身上抽搐,她总是把头越过男生的脖子,侧过去电视的那一边,认真地看起电影,只有纯情的男主角和重病的女主角接吻的时候,她才会默默流下眼泪。看着看着,她渐渐明白电影与生活最大的不同:电影里接吻了就要结束,而现实生活中,接吻只是个开始。

她枯着白身体在那边看电视,电视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伸出七彩的手来,摸她一把。男生萎甤着五官问她:“那我们是男女朋友了吗?”她的身体撇开电视的光之手,而男生的脸像一盆久未浇水的盆栽。男生继续追问:“你也喜欢我吧?”只有男生把遥控器抢走,晓奇才会真的生气。“你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都已经给我了,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晓奇捡起男生枯手上的遥控器,转到电影台,看了一会儿,电影里的金发爸爸亲吻了金发小女孩,金发爸爸要去拯救地球。晓奇心想,如果老师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一定会自满,老师一定懂得我是在自残。男生生气了:“难道你只是单纯跟我做?”她转过脸来,手指梳了梳头发,露出异艳的脸,用一个男生一生中可能听过的最软香的声音说:“难道你不喜欢吗?”后来这句话在学校传开了。

晓奇在城市里乱走,常常看到路人模仿老师。有的人有老师的手,有的人有老师的脖子,有的人穿了老师的衣服。她的视线会突然断黑,只左前方一个黑衣服的身影被打了舞台灯光,走路的时候黑手臂一荡一荡的,一下一下拉扯她的眼球,她遂被遛着走。老师,是你吗?她的眼球牵动她的身体,她跌跌撞撞地挨挤到那男人旁边。像扶着洞穴穴壁走向一个光。不是老师。为什么你偷穿老师的衣服?为什么你有老师的手臂?她的视线断了,站在大街上迟迟地看着人群被眼里的眼泪融化。

晓奇的闺蜜约她出来吃饭,晓奇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预感,像是还没走进清粥小菜的店就已经在心里填好了菜单。欣欣说:“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学校最近很多人在说你坏话。”晓奇问:“什么坏话?”“我也是听来的,说你跟很多学长,当然我很生气,我告诉他们你不会这样。”晓奇把手贴在落地窗上,让冬阳在桌上照出影子,手指已经够瘦了,照出来的影子甚至还要瘦,像流言一样。晓奇把吸管咬得烂烂的。“那些是真的。”“真的?”“我真的那样做了。”“为什么?”“很难解释。”“天啊,郭晓奇,你知道有多少人说你,说你好上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跟他们澄清吗?结果竟然是真的?总有原因吧?你喝酒了吗?”“没有,我很清醒,太清醒了。”欣欣一听到这里就哭了。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郭晓奇的二一通知单 (2) 从学校寄回家里的时候,她对家人宣布说不再上学了。郭妈妈哭着说她乖巧的小孩哪里去了。晓奇说那个女生高三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郭妈妈问高三是什么意思。晓奇只说了三个字:李国华。

全家沉默了两秒钟,箱型电视里有啦啦队在呼喊,邻居养的鸟儿在争食,阳光在树上沙沙作响。两秒钟里,地球上有好多人死亡,有更多人出生。两秒钟后,郭爸爸的声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个家:“你以为做这种事你以后还嫁得出去?”“什么叫‘这种事’?”“乱伦!”那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击中晓奇的眉心,晓奇倒在长藤椅上,藤椅痒痒地嘎吱响。妈妈把喉咙都吼出来:“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爸爸把拳头都吼出来:“他一定是个骗子,骗年轻女生的第一次!”晓奇的眼泪一路烧灼她的脸,她说:“我们是真心相爱。”“你跟一个老男人上床,做爱,性交!”家门口纱门的小方格子现在看起来像一张罗网。“爸,妈,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然你去找他啊,你们相爱,叫他收留你啊!”晓奇拿了手机就要走,妈妈抓了手机掼在地上,掀盖手机张大嘴巴啃着地砖,背盖的粉红色跑马灯笑眯眯的。晓奇把脚套进鞋子,妈妈推了她,鞋也不用穿了!

虽说是春天,太阳还是晒得马路辣辣的,赤脚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盆花旱死。晓奇一路赤脚走到李国华的秘密小公寓附近,隔着马路停在小公寓对面,靠着骑楼柱子就瘫下来,整个人一坨在地上。随着时间开始腐烂,直到下午,她看见熟悉的皮鞋裤脚下了出租车,她张嘴叫喊的时候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也马上发现车的另一边下来了一个小女生。显然比她小了多年。看着他们进电梯,晓奇还以为自己会瞎掉。

晓奇招出租车回家,跳表一下,那殷红的电子钟仿佛是扎她的血。司机不认识她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希望司机永永远远迷路下去。郭爸爸郭妈妈说要把事情告诉李师母。

李国华李师母约郭爸爸郭妈妈晓奇在饭店高广华盖的餐厅。李国华选的地点,说是人少,其实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摊,光是饭店的装潢就可以吓掉他们一半。李师母特地从高雄北上,和李国华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头。郭爸爸郭妈妈穿得比参加喜宴还庄重。晓奇的表情像是她砸破了自己最珍爱的玻璃杯。而且再珍爱那杯也不过是便利商店集点的赠品,人人家里有一个。

郭爸爸提起嗓子,问李老师爱晓奇吗。李国华把右手纳在左手掌里,款式简单的婚戒长年不脱,紧箍着左手无名指,而皱纹深刻的指关节看起来比戒指更有承诺的意味。他讲课有好几种语气,其中有一种一听就让学生知道这个段落要画三颗星星。李国华用三颗星星的声音开口了:“我爱晓奇,可是我也爱师母。”晓奇听了这句话,欲聋欲哑,毛孔发抖,一根根寒毛都举起手想要发问:那天那个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而师母一听这话就哭了。郭爸爸郭妈妈不停向师母道歉。

晓奇看见老师驼着背,衬衫领口可以望进去,老师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色肉芽。她想到这几年老师在公寓里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说自己变身成吃人的怪兽,追着她跑。想起老师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写了一百次“晓奇”,讲解道,《博物志》说,这样就可以虫样永远钻进她心里。那肉芽像只从老师身体钻出头的蠕虫。一抬起头就看见师母用家里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着她。晓奇呕吐了。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师争着付账。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对郭妈妈说:“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

李国华跟着师母回高雄的大楼。

回到家,师母也不愿意坐下休息,只是站着,枯着头,让眼泪流到脖子上。“几次了?”她的声音是死水的咸。李国华站在师母面前,用三颗星星的口吻说:“就那么一次。”他想到死水这譬喻的时候,想起高中一年级时化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从来也没有弄懂过渗透压,才读了文组,但是这话的诗意一直刻在他心里。现在那调皮又晦涩的诗意又浮出来了。“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国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请给我理由相信你。他瘫坐在地上,说:“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做什么样的人。”“那怎么会有这一次?”他的声音飞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谅我,是她诱惑我的,蔡良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师母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怎么诱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动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声音又大起来,“天啊,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你有兴奋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体有,她很顽强,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兴奋的,但是我发誓,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兴奋。”“但你说你爱她。”“爱她?什么时候?刚刚吗?我根本不爱她,刚刚那样说,只是怕她爸爸妈妈发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设计我,她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你可以跟我讨论啊!”“我怎么敢,我已经犯下滔天大错,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补那个洞。”“这事情多久了?”他折着颈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两年了,她反复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现在更痛苦,是我对不起你。”师母起身去拿绣花卫生纸盒。“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抵不过一个高中女生?”“所以我说对不起你,天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她真的是,我根本动都不敢动,我好怕她会受伤,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货!”李国华淹在自己的大手里无泪地大哭了,“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师母坐到他对面默默擤鼻子。他继续说:“看你这样痛苦,我真是个垃圾,我根本不该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废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宝特瓶狠敲自己的头。师母慢动作把宝特瓶抢下来。

他们对坐着,望进宝特瓶里面。宝特瓶里的橘红色饮料渐渐缓静,将死将善的样子。半小时后,师母开口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告诉晞晞。”

郭爸爸郭妈妈回家就商议着让晓奇休学,天知道她会不会又被教授哄骗。晓奇在旁边听,也只是木木然把碗筷洗了。搓筷子觉得这好像拜拜的手势,想到那一次老师带她去龙山寺,老师讲解民俗掌故的样子好美,好虔诚,她那时问老师信什么教。老师回答:“我只信你。”她那时候就想,老师是真的爱我。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用拇指指腹旋转着洗汤匙,想到这些年回老师的公寓,按电梯按到电梯按键都斑驳。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手深深伸进杯子的时候,马上想到第一次被载到老师的公寓,在车上班主任蔡良说了老师很喜欢你,进了公寓才知道那喜欢是什么意思。老师,你出租车上的女生到底是谁?

晓奇慢吞吞走上二楼,爸妈关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里的药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头痛的,有顺肠道的,有驱疹子的。晓奇心想,没有一种可以治我。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摊水还难。小胶囊挤出铝箔包装的声音啵啵的,像老师公寓大缸里的金鱼吃饲料。整盒的药都挤出来,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缤纷的。杂烩乱伦的病要杂烩乱伦的药医。晓奇全部吞下去之后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觉是肚子胀。喝太多水了。

晓奇第二天竟醒了过来。她从未对自己如此失望。下楼看见爸爸妈妈一如往常在看电视。左脚绊到右脚,地板打她一巴掌。晓奇跟爸爸妈妈说她可能要去医院。手机握在袖里,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时候用没吊点滴的那只手打电话,打了四十几通都没人接,她像一个小孩子大热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了硬币进去又马上从退币口滚出来,不能解渴,圆滚滚的,着急。最后传了短信:老师,是我啊。过很久手机才震动,背盖的粉红色微笑跑马灯显示是半夜,急诊室不熄灯,无所谓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开就是老师的回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你,每个人都这样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谅解。”晓奇迟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短信,突然想到一幕:老师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机,傻憨地笑说“我是洞穴里的原始人,我不会发短信”。也从没写东西给她过。原来他不要任何证据落在她这里。她还爱他这么多年。她的眼泪掉到手机荧幕上,泪滴把“老师”两个字扭曲、放大。

出院回家以后,郭晓奇把所有李国华送她的书在家里的金炉烧了。王鼎钧,刘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开了投进去。火焰一条条沙沙作响的红舌头向上莺啼,又鼠窜下去。每一张书页被火镶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围起来侵蚀黑字,整个励志的、清真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最难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胶的那几本,幸好晓奇对老师多的是耐心。全部摇滚、招呼、翻沸的纸张,一一纹上火圈,蜷起身来,像人类带着心事入睡的样子。晓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时她却有一种自己也在金炉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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