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制探究是希腊兴趣

对下层机制的研究是一种特殊的兴趣——科学的兴趣，也是科学的长项，科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干这个的。当然，这种兴趣是从哲学发展出来的，我差不多要说这是一种希腊兴趣。希腊哲学一直包括对下层机制的研究兴趣，古时候就发展出好几种视觉机制理论。其中一种是折射理论，比如太阳把光线投到你的身上，折射到我的眼睛里，眼睛收到了，我就看到了。还有一种，投射理论，这个比较复杂一点儿，眼睛会发射出一些粒子，比如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吧，到你的身体上再弹射回来，这样我就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有点儿像钓鱼，像撒网捕鱼，更像现在的声呐。在这两种里头，倒是比较简单的那一种——折射理论，比较接近于现在的科学理论，有点儿像现在的生理学视觉理论的初级版本。

古代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对物事的潜藏机制很认真。我们觉得，那儿有一头猪，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这事就清楚了，可希腊人会去琢磨，这背后是要有个机制的。一般来说，事物是通过接触起作用，你碰到杯子，杯子移动，你不能靠意念让杯子移到那边去，那就成气功了，成了超自然作用。那是什么碰触到眼睛，让我们能够看到呢？一般人不提出这种古怪问题，所以我说那是一种特殊兴趣——寻找潜藏机制的兴趣。当然还有原子论。你大概可以设想一个感觉的来源，我们怎么会看到东西的，我们为什么尝有些东西是酸的、有些东西是甜的，当然他们的解释不是太对，他们是根据原子的形状来解释的。

希腊的视觉理论跟现在的生理学理论在要点上很接近。当然，他们的视觉理论只是思辨，原子太小了，他们承认自己看不到，只能思辨，不像近代科学，最后要实证。科学做机制研究，不是有个合理的想法就完了，你找出结构，找出mechanism，还需要通过一些方法来验证，是这个机制或者不是。不过，光实证做不成科学，首先要思辨。西方很多大科学家都有超强的思辨能力，从思辨提出重要的科学假说。最突出的一个例子是，沃森和克里克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了基因结构理论，而在这之前近20年，薛定谔已经提出了这个假说，大家可以去读读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看他是怎么通过思辨提出科学假说的。贝克莱、马勒伯朗士他们的一部分工作，就可以视作对感觉的生理机制的思辨，对后来的感知生理学有前导作用。

认真对待对机制的思辨，是西方哲学的一个特点，这是从希腊开始的。比如说各种文化都有关于宇宙结构的想象，但只有希腊人会做成宇宙模型，用观察到的星图资料来检验，验证他们关于行星运行机制的理论什么的。根据希腊哲学的这个特点，我把它叫作哲学——科学。狭义说哲学，哲学单指希腊的传统，只有从这个传统能够开出科学来，别的思想传统开不出科学，这个论断我从前讲过不少，这里就不占用大家时间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读读我写的《哲学·科学·常识》。从阴阳里开不出现代天文学，从五行里发展不出化学。有人说《易经》里有二进制的思想，预示了计算机，我个人不太信。五行理论不是关于化学机制的认真假说。机制研究是一种特殊的兴趣，基本只有希腊人有，当然，那是在古代，今天这种兴趣放之四海到处都是最大的兴趣，好像只有研究机制才是实实在在的研究，这又过了。

作为机制理论，希腊人的理论比较初级，远比不上现在的生理学理论。但他们的理论似乎的确在解释我们的视觉，现在的生理学理论反倒不像是在刻画我们是怎么在看，似乎并不是在解释感觉。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只说一句。希腊的理论跟我们实际上怎么看连在一起，恰恰因为这些理论比较初级，它们是围绕看的经验所设想的理论，现在的生理学理论不是这样，它是整个科学的一部分，跟现代化学理论、神经科学理论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大理论，它的旨趣并不在解释视觉经验，而在于在另一个层面上刻画世界的运行机制。我就说这一句吧，你们没听懂没关系，是我没说清楚，说清楚要费点儿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