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有意义的地方看

这其实也是艾耶尔要做的区分：只有感觉与料是我们直接感觉到的，其他所有物事，例如西施这个人，都是我们从感觉与料推论出来的。这不是艾耶尔首创的看法，其实是个很老的看法，是英国经验主义者一贯的主张。感觉与料大致相当于休谟所说的impression，印象。我们所知的世界是由印象发展出来的，或者说，印象是我们搭建世界的最小单位。

这样讨论感觉，就像是在讨论物理世界似的。在一个意义上，我们的确可以说物理世界是由最小的物理单位搭建起来的，亚原子粒子也好，夸克也好，弦也好。但怎么来确定感觉的单位呢？最小单位为什么是一个印象而不是半个印象？感觉与料为什么是一个白点而不是半个白点？一片红色，一段弧线，但伊于胡底？弧线的一小段？实际上，从来无法确定感觉与料的例子。不像视网膜上的光子，那是能够确定的单位。再说，视觉似乎还可以分割，触觉就更不容易被原子化了。象牙是比大象更小的一个单位，但对象牙的感知并不比你感觉到大象小一点儿。大象可以分解成象牙、象腿什么的，但对大象的感觉不能分解成对象牙的感觉、对象腿的感觉。我们不大知道最小的感觉、最小的意义是什么意思。感觉是连着意义的，意义不能这样分解。硬说感觉单位，那是由意义来确定的。意义能够分析，不能够分解。把感知分解成感和知带来错误反思，感知是承载意义的单位，感的意义并不比感知更小。我们别把分析和分解弄混掉，科学分解这个世界，哲学不分解。

我以前讨论过王力先生所说的“意义的最小单位”，[5]我很钦佩这位前辈学者，但我还是要说，“意义的最小单位”这话没意义。意义当然可以分析，这个分析不是分解，不是把一个大的东西分析得越来越小。这个分析——有点开玩笑——是分析得越来越大，你把感知分析成感和知，感比感知大，知也比感知大。知的外延肯定比感知大，感的外延肯定比感知大，因为感知是感和知的交集。

之前提到过，sense这个词就提示我们，感知始终跟意义连着。你总在有意义的地方感知，你听到的总是有人从走廊里走过来了，你在这个意义上听到脚步声，而不是在纯粹音响的意义上听到脚步声。你听到的更不是你的耳膜在振动，哪怕你感觉到耳膜在振动。我们也说过，只有当你发现你感觉到的没有意义，一个逝去多年的朋友突然在走廊里出现了，你才转回来感知你的感知，“我是不是眼花了”，诸如此类。

我们来想一想我们平常会在什么情况下说我们推论那是一头猪。比如我们听到了猪的哼哼声，这时候可以说我推论有一头猪；或者我们闻到一种特殊的臭味；在特定的情况下，你也可能从某个栅栏里伸出的猪蹄子推论那是一头猪。推论是说，你没见到本尊，但是你有些线索。通常情况下，我不是从猪的毛色、形状推论出那是一头猪，我直接看到的就是猪，哪怕只看到猪圈栅栏里露出一个猪鼻子，因为看到猪才是有意义的。我们的“看”，我们的seeing是从整体开始的，这好多人讨论过，在心理学里，有所谓格式塔心理学，维特根斯坦对心理学很警惕，但跟格式塔心理学一拍即合。一个格式塔（gestalt）是一个完型，一个整体的形象，不是分析性的。我们直接看到的是整体形象，而不是看到形象的部分。一个完整的形象独立地具有意义，就像一个词语离开了用法和上下文也独立地具有某种意义，这个我后面讲到语词形象的时候还会再讲得详细一点儿。当然你可以沿着克里克的那个路线去讲，但是克里克的那个路线当然不是看到了部分，比如说看到了光子，这是完全不同的，光子根本不是这形象的一部分。这个形象、这个gestalt、这个整体，是有感之知。我们不是从小单位看到大单位，也不是从大单位往小单位分解着看，我们是在最有意义的地方看。

我说，我直接看到一头猪，哪怕我只看到了猪鼻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到底看到一头猪还是看到猪鼻子？我说，我们在最有意义的地方看，但“最有意义”这话是不是悬在那里？你看见招牌上一个单词——Sale，你也可以说，我看见四个字母。这没什么矛盾的。脱离了所有上下文，什么东西都悬在那里。我这么说吧，有意义是在叙事中有意义。我不久前读到一本书，扉页上引了一句话，引的谁我忘了，意思是说，世界不是由原子构成的，世界是由叙事构成的。[6]就算你看见的不是猪鼻子，而是整头猪，我还是可以问：你看见的是猪的前面还是后面？你看见一头猪跑过去，你不说你看见一头猪的侧影跑过去，虽然你看见的是猪的侧影。我看见一头猪，在特定情况下，如果你追问，我的确可能说，我看见的是猪鼻子。你说我看见猪鼻子就更确切吗？你看见一个鼻子吗？为什么不是三分之二个鼻子呢？为什么不是鼻子加上鼻子上面一小块呢？因为三分之二个鼻子没有意义。一个郁振华有意义，半个郁振华就没有意义。三分之二个鼻子没有意义，它放不到任何叙事场景里，它没有意义，因此我们也无法从它出发推论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艾耶尔不是从三分之二个猪鼻子出发，而是从感觉与料出发，然而，这里依循的是同一条思路，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结果——感觉与料没有意义，因此也无法从它推论出有意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