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尼茨的单子论
生平与著述
第三位唯理论思想家是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莱布尼茨是一个德国思想家,我们发现,一进入德国哲学就非常深刻,也比较晦涩,莱布尼茨就是一个开端。我们此前讲的经验论以及两个唯理论思想家的思想,大体上都比较容易理解,但是一进入莱布尼茨,就会发现他的思路和别人完全不一样。这是一种典型的德国式思想,深刻、神秘而且比较晦涩难懂。
莱布尼茨生活在17—18世纪,那时候的德国还很落后,整个社会分裂为许多封建邦国。德语还没有登大雅之堂,基本上还是一种蛮族的语言。因此,莱布尼茨虽然是一个德国人,但是他一生中从来不用德语写作,他的著作都是用拉丁语和法语写的。拉丁语是天主教会使用的官方语言,法语则是一种优美时尚的语言。尽管如此,莱布尼茨的思想却表现出了典型的德意志特点。
莱布尼茨(1646—1716)
(图片来源:Christoph Bernhard Francke,1695)
莱布尼茨出生于德国的莱比锡,父亲是莱比锡大学的伦理学教授。莱布尼茨出生于书香门第,而且天生聪颖,很早的时候就表现出一种超人的聪明才智。他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也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大家知道,微积分就是由莱布尼茨和牛顿分别独立地在德国和英国创立的。后世人们一般认为,莱布尼茨先发现了微积分,但是牛顿却发表在先,因此我们通常总是说牛顿创立了微积分。莱布尼茨在读大学时就广泛地涉猎了法律、哲学、自然科学、神学等多个领域的知识。
在获得法学博士以后,他来到巴黎开始从事外交工作,后来又访问了英国,先后结识了许多杰出的哲学家和科学家,如马勒伯朗士、阿尔诺、波义耳、惠更斯等人。在完成了他的外交使命以后,他专程去荷兰拜访了贫穷潦倒的斯宾诺莎,因为他很崇拜斯宾诺莎。但是当他与斯宾诺莎交谈以后,他就改变了对斯宾诺莎的看法,开始创立自己的哲学体系。不过在莱布尼茨的思想中,我们始终都能看到斯宾诺莎的影子。
回国后,莱布尼茨担任了汉诺威公国王室图书馆的馆长,后来又创立了柏林科学院,出任第一任院长。莱布尼茨热心于科学事业,本身又是大科学家,他给欧洲各国的君主纷纷写信,建议他们建立科学院和图书馆。有一些国家如俄国、波兰的统治者接受了他的建议,建立了科学院等机构。据说他也给中国的康熙皇帝写过信,建议康熙皇帝建立科学院,但是却没有被康熙采纳。
除了发现微积分之外,莱布尼茨在科学方面还有许多其他建树,他创立了数理逻辑,提出了形式逻辑三大规律——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之外的第四大规律,即充足理由律。不过,虽然莱布尼茨才华横溢,但是在人格方面却无法与斯宾诺莎相媲美。他一生中与社会权贵交往颇多,生活上衣食无忧,他晚年创立的神正论,也叫作“最好世界”理论,明显带有讨好权贵的色彩,为现实秩序涂脂抹粉。因此,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谈到莱布尼茨的时候说,有两个莱布尼茨,一个是充满睿智的哲学家,另一个则是庸俗谄媚的莱布尼茨。这两个莱布尼茨往往混杂在一起,很难把二者分辨清楚。从罗素的评价中至少可以看出,莱布尼茨为了学术研究,往往可以放弃一些德性的原则,这一点与斯宾诺莎是完全不同的。正因为如此,莱布尼茨活了70岁,虽然他晚年是在一种默默无闻的寂寞状态中度过的。
莱布尼茨在认识论上的主要著作是《人类理智新论》,这本书是针对洛克的《人类理智论》而写的,莱布尼茨站在唯理论立场上来反对洛克的经验论。但是当这本书写完的时候,洛克已经去世了,莱布尼茨出于一种绅士风度,就没有发表此书。一直到他去世之后,他的弟子们才把此书发表。这本书虽然没能起到与洛克论战的作用,但是书中的一些观点对康德的批判哲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除此之外,莱布尼茨还写了许多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有《形而上学谈话》《新系统》、《神正论》、《单子论》以及《莱布尼茨与克拉克论战书信集》等。
单子论——不可分的点与连续性的统一
作为一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就与其他人非常不同。正如他后来所总结的,在古往今来的哲学中存在着两个著名的迷宫,一个是关于不可分的点与连续性的关系问题,另一个是关于自由与必然性的关系问题,后者也可以表述为上帝的正义与世间的罪恶之间的关系问题。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就是为了解决第一个迷宫式的问题,他的神正论(“最好世界”理论)则是为了解决第二个迷宫式的问题。在这里,我只讲他的单子论,至于他的神正论,我已经在另外一本演讲录(《在上帝与牛顿之间》)中讲到了,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莱布尼茨是如何解决不可分的点与连续性的关系问题的。
与英国经验论哲学家相比,唯理论哲学家明显地具有更多中世纪形而上学的色彩,这是因为大陆哲学受经院哲学的影响更深一些。欧洲大陆的哲学家们,无论是笛卡尔还是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都对建构哲学体系有一种执着。正是出于对建构体系的执着,莱布尼茨首先从本体论的角度来寻找最基本的单元。单元的问题是困扰古往今来哲学家们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莱布尼茨早年受古代原子论的影响比较深,试图把物质性的原子当作世界的最小单位。但是随着思想的成熟,他就发现原子论是有问题的。这问题在于,作为世界最后单元的东西必须是一个不可分的点,它不能再分了。事实上,“原子”(atom)这个词在古希腊语里就是指“不可分的东西”,它并不是今天我们在物理实验室里可以观察到的那个具体的物质层次,而是一个抽象的哲学概念,即指不可再分的物质微粒。这个物质微粒的特点就是它不能再分了,它的定义就是不可分,所以古希腊原子论者就把原子当作不可分的点。但是莱布尼茨却认为,古希腊原子论所说的原子并不是不可分的点,因为原子作为物质实体是有广延的,广延是物质实体的基本属性,而凡是有广延的东西就不可能是不可分的点。为什么呢?因为至少在理论上,我们总可以想象一个具有广延的东西是可以一分为二的,哪怕它再小。因此有广延的物质微粒原子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不可分的点。于是,莱布尼茨就别出心裁地要寻找一个真正不可分的点,以此作为建构整个世界的基本单元。
按照当时一般的观点,物质的本质属性就是广延,而凡是具有广延的东西都可以进一步再分割,所以不可能成为不可分的点。这样一来,如果真的有某种不可分的点,那么它就一定不能是具有广延的物质,而只能是精神性的东西。于是莱布尼茨就提出了一种精神的原子,他称作“形式的原子”。“形式”一词是借用古希腊的概念,实际上是指本质,“形式的原子”即只具有形式而不具有质料的原子,他又把它叫作“单子”。单子具有原子的实体性,但是却没有广延性,因为它没有质料。简言之,单子不是物质性的实体,而是精神性的实体,它才是一个真正的不可分的点。
莱布尼茨进一步对各种点进行了分析:第一种是物理学的点,物理学的点(例如原子)是实在的,但是它却具有广延性,因此不是不可分的点。第二种是数学的点,数学的点由于不占有空间,因此是不可分的,但是它却缺乏实在性。大家知道,在数轴上的A、B这些点都是不具有广延性的,我们在计算从A点到B点的距离时不会考虑这些点本身有几毫米、几微米,我们也不会考虑把A点或B点本身一分为二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所以数学的点不具有实在性,它们只是一些抽象的标志或符号而已。物理学的点有实在性,但却不是不可分的;数学上的点是不可分的,却又没有实在性。于是莱布尼茨提出了第三种点,即形而上学的点。形而上学的点具有上述两种点的优点,它既是不可分的点,因为它不具有广延性;又具有实在性,因为它是一个精神实体。而这个形而上学的点就是单子。
莱布尼茨认为,单子不仅是一个不可分的点,而且具有能动性,即它可以自己运动。大家回想一下,在德谟克利特那里,原子就是自动的,原子不需要外在的动力来推动它,它自身就可以运动。莱布尼茨的单子既然是“形式的原子”,它除了不具有广延性(从而不是物质性的东西)以外,仍然保留了原子的其他特点,如实在性、自动性和复多性(即数量无限)等。单子作为一种精神实体,它的能动性就来自它内部的一种感觉和欲望能力,正是这种精神性的力量推动着单子的自身运动。因此,单子不仅是一个不可分的点,而且是一个能动的实体。说到底,单子是一个能动的精神实体,整个世界就是被无限多的这种单子构成的。
讲到这里,大家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作为世界基本单元的单子既然是一个不具有广延性的精神实体,那么,这些无广延的精神实体是如何构造出有广延的世界万物的呢?我们都知道,无数个零相加还是等于零啊!对于这个问题,莱布尼茨表现出一种德国式的睿智,他的解决方法就是把本体论问题还原为认识论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暂时先放一下,先来看看单子的基本特点。
莱布尼茨认为,每个单子都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点、一个不可分的点,它们都具有不同的精神能力,这种能力是导致它们运动的根源。除此之外,他还具体地说明了单子所具有的一些基本特点。这些特点是:
第一,单子没有部分,它不能通过自然的方式产生或消灭。由于单子没有量的规定性,即没有广延,所以单子没有部分。而单子既然没有部分,它就既不能组合,也不能分割。因此单子不能以自然的方式组合而成,也不能用自然的方式使它分解消散。那么单子是怎么产生的呢?莱布尼茨说单子是通过上帝的一霎间的闪耀而突然产生的,这就像今天宇宙学所猜测的大爆炸理论一样,只不过多了一个上帝。当然,只要上帝愿意,他也可以在一霎间把单子全部毁灭。上帝是什么?上帝就是创造一切单子的单子,莱布尼茨把上帝叫作“太上单子”,所有单子都是上帝在一瞬间创造的结果。
第二,单子没有可供出入的窗户,也就是说,每个单子都是自我封闭的,单子与单子之间不发生任何交往,每个单子都靠内在的力来推动自身的运动。这样就使得每个单子都是彼此独立的,单子之间不存在经验性的相互作用。
第三,单子是精神性的实体,它们没有轻重和大小之别,彼此之间不存在量的差别,只有质的差别,这种质的差别就表现为每个单子所具有的知觉能力不同。世界上有无数个单子,单子就像原子一样,数量无限。从最低级的单子到最高级的单子,它们之间的唯一差别就在于彼此的知觉能力不一样。最最低级的单子的知觉能力表现为一种很微弱的知觉,即“微知觉”。比如说构成无生命物的那些单子,以及构成植物的那些单子,都只具有一些微知觉。它们也可以表象世界,但是由于它们的知觉能力很低,所以它们表象出来的世界就很糟糕、很模糊。莱布尼茨曾经举例说,每一颗露珠都以自己的方式折射出一个世界。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早上到湖边去看看荷叶上的那些晶莹透亮的露珠,透过这些露珠,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被折射的世界,只不过这个世界非常模糊。所以每个单子的知觉能力不同,它所表象出来的世界就不一样。
莱布尼茨所说的“表象”,不同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反映”,反映是指一种客观的映照,表象则是指一种主观的现象。表象不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因为单子没有窗户,它不能反映客观世界,而是自己表象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深深地打上了主体自身的烙印。所以在具有不同知觉能力的单子那里,表象出来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比微知觉更高一点的就是知觉,构成动物的单子就具有知觉能力,它们通过知觉来表象世界。然后到了构成人类灵魂的单子那里,知觉能力就上升为反思能力,即统觉了。统觉就是一种更高的知觉能力,它使人可以思考感性现象背后的东西,即思考本质。当然还有比人类灵魂更高的单子,即天使和上帝,他们的知觉能力就更高了,所表象出来的世界就更清晰,直接表象出了世界的本质。因此,具有不同知觉能力的单子反映出来的世界不一样,这不是由于客观世界不同,而是由于主观世界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莱布尼茨提出了一种很高明的思想,他把客体的差异还原为了主体的差异。正是由于主体不一样,所以表象出来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
讲到这里,我们就会明白无广延的单子是如何构成有广延的世界万物的。按照莱布尼茨的说法,物质世界只是单子堆积的一种表象,这里并不是说无广延的单子堆积成为有广延的事物,这不是一种物理学意义上的堆积,而是说有广延的事物只是单子堆积的一种现象、一种主观的表象。这就好像我们看到的天空中的彩虹,实际上天空中并不存在一座桥梁似的彩虹,彩虹并不是一个实在的东西,它只是在光的折射下水蒸气聚合而成的一种现象。你要是想上天去抓彩虹,你是永远抓不到它的,因为彩虹根本就没有实在性,它只是光照作用下的水蒸气在我们眼睛里呈现出来的一种表象而已。
同样的道理,单子堆积在一起呈现出好像是有广延的事物,但是这实际上只是构成我们灵魂的单子的一种表象。由于构成我们灵魂的单子的表象能力远远不能与上帝这个“太上单子”的表象能力相比,因此在我们的表象中呈现为具有广延性的事物,在上帝的表象中只不过是一大堆无广延的单子而已。由于每个单子都具有知觉或表象能力上的差别,构成我们灵魂的单子所具有的知觉水平比上帝这个“太上单子”的知觉水平低一些,因此单子的聚合在我们眼里就呈现为某种有广延的事物,而在那些比我们灵魂的知觉能力更低的单子的表象中,比如说在动物的表象中、在植物的表象中,这个世界可能要比我们看到的更加模糊不清。我们表象出来的东西好歹还是一个个有广延的事物,在那些更低知觉能力的单子的表象中,世界也许就是一团浑浑沌沌的浆糊了。所以,从这种意义上说,并不是无广延的单子堆积成了有广延的事物,而是无广延的单子的堆积结果在不同主体的表象中呈现为不同的形态。这样一来,莱布尼茨就把本体论问题还原为认识论问题了。也就是说,客观世界在不同单子的表象中呈现为不同的现象,单子的知觉能力越强,所表象的世界就越清晰、越接近世界的真实面貌;在上帝这个最高的“太上单子”的表象中,整个世界无非就是一大堆单子罢了。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取决于你具有什么样的眼光。
除了上面几个特点之外,莱布尼茨还谈到了单子世界的两条基本规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数学家的莱布尼茨,把微积分的思想充分地运用到了哲学中。
第一条规律是差异律。这是自然界的一条基本规律,莱布尼茨把它表述为:“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就是说,任何两个单子之间都有差别。据说莱布尼茨说了这句话以后,有一位贵夫人很不服气,就派她的奴仆到花园的树上去找,果然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要么形状不同,要么大小不同,要么经脉、色彩、厚薄不同,总之都有微妙的差别。莱布尼茨用这句话来说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单子是完全相同的,每个单子和每个单子在知觉能力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
第二条规律是连续律。这也是自然界的一条基本规律,用莱布尼茨的话来说就是“自然不作飞跃”,也就是说,任何两个相近的单子之间都不会有截然的间断,都可以插进无数个中间状态的单子。比如说A和B这两个单子之间的差异本来就非常小了,但是在二者之间仍然可以插进一个在知觉能力上高于A、低于B的中间单子C,而在A和C之间又可以插进一个中间单子D。以此类推,在每两个相近的单子之间又可以插进无数个中间状态的单子。
这两条规律是相反相成的,差异律保证了每两个单子的彼此不同,连续律则保证了任何两个单子之间都不是间断的,都由于可以插进无数个中间单子而具有连续性。这样一来,每个单子都是一个不可分的点,而整个单子系列就具有了从不间断的连续性。于是,莱布尼茨就解决了古往今来哲学的第一个迷宫,即不可分的点与连续性之间的矛盾问题。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莱布尼茨是把数学方法运用到哲学思维中来了。
在莱布尼茨看来,以往的哲学,要么执着于不可分的点,但是却无法说明连续性,例如原子论就是这样;要么执着于连续性,却又无法说明不可分的点,例如笛卡尔在物理学里所说的充实空间就是如此。只有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既保证了每个单子都是一个不可分的点,又保证了整个单子系列——从微知觉的最低单子到明察秋毫的“太上单子”上帝——的连续性。就此而言,莱布尼茨的确是高人一筹的。
但是,这马上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每个单子都受内在欲望的驱策而向着更高的单子运动,单子与单子之间又不发生相互作用(因为单子没有窗户),而任何两个单子之间又可以插进无数个中间状态的单子,这样一来,整个单子世界岂不就乱成了一锅粥?举例来说,这就好像许多缺乏视觉能力的盲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向前走,如何能够保证他们的行动不会发生冲突呢?莱布尼茨在这里就提出了前定和谐理论。
前定和谐理论
在讲前定和谐理论之间,我们首先回顾一下笛卡尔留下的那个棘手问题,那就是身心如何能够既彼此独立又协调一致。在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了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是笛卡尔的身心交感说,即通过身体与心灵之间的经验作用来保证两者之间的协调一致,但是这种身心交感说与心物二元论是直接矛盾的。第二种观点是马勒伯朗士等人的偶因论,就是通过上帝的不断调整来保证两个彼此独立的实体之间的协调一致,这种解决方案倒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途径,只是让上帝显得太忙乱,事无巨细都要干预。第三种观点是斯宾诺莎的身心平行论,即通过“一体两面”的内在协调性来保证事物系列与观念系列之间的和谐一致,把两个独立系列协调一致的根据从经验层面推向了先验层面。
莱布尼茨也谈到了这三种观点,第一是相互影响的观点(即笛卡尔的身心交感说),第二是偶因论的观点,第三就是他的前定和谐观点。在他看来,第一种观点强调两个系列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这是一种流俗的观点。第二种观点实际上是把上帝当成了希腊悲剧里面的“救急神”,一旦戏演不下去了就把上帝搬出来,这样实际上是把上帝的地位贬低了。让上帝随时不断地调校这两座钟,恰恰说明上帝是一个蹩脚的钟表匠。而他自己的前定和谐观点则认为,上帝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把精神和物质这两座钟校对好了,然后这两座钟就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彼此独立却又保持协调一致。因为上帝是一个高明的钟表匠,他一次性地把它们校好了,从此以后就再也用不着去调校了。这种一次性的校正是先验性的,是在创造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的,就像大家买的电脑一样,各种程序已经预先安装在其中了。所以这两座钟可以按照各自内在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同时也能够保持协调一致。这种前定和谐的观点明显是受了斯宾诺莎的先验性的身心平行论的影响,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和谐一致是由一种先验的而不是经验的因素所决定的,不是后天的调校,而是前定的和谐。这就是莱布尼茨对笛卡尔难题的解答。
后来当莱布尼茨创立了单子论时,他又把这个问题与单子论结合起来。单子论要面对的就不是两个实体了,而是无限多个实体。单子论是多元论,而不是二元论,每一个单子都是一个实体。多元实体的问题当然要比二元实体的问题更加麻烦,两个实体要想协调一致尚且那么困难,无限多的实体每一个都要按照自己内在的欲望而运动,而且单子又没有窗户,彼此之间又不发生经验影响,如何能够保证这么多的单子能够协调一致,无疑就更加困难了。
莱布尼茨于是又进一步发展了他的前定和谐理论,他认为,尽管每个单子按照自己的内在欲望向着更高的水平发展,每个单子都趋向于更高的知觉能力,单子与单子之间又不发生相互作用,但是上帝却是万能的,他在创造一切单子的时候,已经把一种内在的和谐赋予了单子。用通俗的话来说,上帝在创造单子世界时就已经事先把程序编好了。虽然每个单子都是独立发展的,但是由于上帝事先编好了所有单子的程序,因此整个单子世界始终是有条不紊的。看起来每个单子各行其是,实际上整个单子世界却是秩序井然的。
这是一种极其美妙的前定和谐,它充分体现了上帝的大能。为了说明这种前定和谐,莱布尼茨举了一个例子。这就像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有人拉小提琴,有人拉大提琴,有人弹钢琴,有人吹黑管,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谱子演奏,结果却是一曲和谐美妙的交响乐。这是因为每个乐手面前的谱子都是总谱的一部分,而总谱是作曲家事先写好的。上帝就是那个写总谱的作曲家,正是他事先写好的乐曲总谱决定了整个乐队演奏的优美和谐。尽管每个乐手都是自由的,但是整个演奏的结果却是充满和谐的。这就是前定和谐理论。
莱布尼茨认为,这种前定和谐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他通过一个最大的奇迹,即上帝的先验安排,把一切经验性的奇迹都取消了。但是这个最大的奇迹本身只能借助于信仰,也就是说,我首先必须相信上帝是万能的,然后才能接受这样一种前定和谐理论。
当然,这种前定和谐理论对于我们当今的社会发展也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我们要建立和谐社会,就要事先通过立法的方式把很多事情规范好,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前定和谐。出了问题再去解决,那就比较笨拙了,就像偶因论一样。真正高明的做法是通过一种立法程序把一切东西都规范好,这样一切事情也就各行其道、有条不紊了。当然,这需要我们的立法者像上帝一样英明,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是这种理论毕竟具有启发意义。由此可见,莱布尼茨不仅实现了不可分的点与连续性的统一,而且实现了自由与必然性的统一——前定和谐理论既保证了每个单子自由独立的运动,同时也保证了整个单子世界的井然有序。
从唯理论到独断论
最后再来讲一讲莱布尼茨的认识论。莱布尼茨写了一本名叫“人类理智新论”的著作,站在笛卡尔的唯理论立场上来反驳洛克的经验论。但是他并不拘泥于笛卡尔的天赋观念学说,而是对笛卡尔的观点有所发展。大家知道,洛克在反驳天赋观念学说的时候提出了“白板说”,他认为我们的心灵就是一块白板,最初上面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通过经验而写上去的,因此不存在什么天赋观念。
莱布尼茨综合了经验论的观点,认为我们的心灵既不是白板,但也不是像笛卡尔所说的那样,有一些与生俱来的清楚明白的天赋观念,我们的心灵就是一块“有纹路的大理石”。这些大理石本身有一些纹路,正是由于有了这些先天的纹路,所以才能通过后天的加工而雕塑成各种塑像。这些纹路是先天的,但是却要经过后天的加工才能成形。所以莱布尼茨承认后天的加工还是有意义的,但前提是必须要有先天的纹路。莱布尼茨认为,在我们心中确实有一些先天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笛卡尔所说的现成的天赋观念,而是一些潜在的禀赋、倾向和习性。它们还不是现成的观念,所以还要通过感觉经验的刺激,使这种先天的禀赋、倾向和习性变成清楚明白的观念。
这种承认经验刺激作用的观点很像柏拉图的“回忆说”,莱布尼茨本人也在《人类理智新论》的开篇处承认,洛克的观点接近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他自己的观点却更倾向于柏拉图,由此很清楚地表明了两人之间的差异。大家知道,亚里士多德基本上是一个经验论者,承认感觉经验对于形成知识的重要性;而柏拉图则是一个先验论者,认为灵魂在进入我们身体之前就已经具有理念,但是在我们出生时却忘记了,后来通过经验的刺激才慢慢地回忆起来。由此可见,莱布尼茨的“有纹路的大理石”与柏拉图的“回忆说”是完全一致的。
莱布尼茨另一个不同于笛卡尔的地方是,笛卡尔认为只有少数几个观念是天赋的,例如几何学的基本公理、逻辑学的基本规律以及上帝的观念。但是莱布尼茨却认为,我们所有的观念都是作为一种天然的禀赋潜藏在我们心中的,不过这些潜能要想变成现实,必须借助于经验的加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第三位唯理论哲学家,莱布尼茨不得不面对经验论的挑战,不得不承认经验的作用,但是知识的前提仍然是那些潜在的“纹路”,即天赋的东西。经验的刺激只是一种媒介或手段,先天的东西才是真正起决定作用的。
以“有纹路的大理石”理论为基础,莱布尼茨对洛克的“白板说”进行了反驳。洛克认为我们的观念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感觉,一个是反省。莱布尼茨反驳说,反省不正是对内心已有的东西的关注吗?这样一来,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心中本来就有东西存在,否则你反省什么呢?
莱布尼茨认为,我们通过反省让心中潜在的那些东西逐渐呈现出来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理性认识过程。对于那些作为禀赋、倾向而潜藏于我们心中的观念,有一个从不清晰到清晰、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发展过程。随着我们的认识能力从微知觉到知觉、再到统觉的不断提高,这些天赋的观念也逐渐由模糊而变得清晰、由潜能而转化为现实。而这个认识发展过程就是理性自身的不断提升和启蒙的过程。因此,当你把自己的理性能力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层次时,天赋的观念就会在你心中非常清楚明白地呈现出来。这个时候,外在的经验刺激就成为多余的了,你的理性已经足以认识一切东西。因此,认识论的问题说到底是一个理性提升问题,理性能力较低的人,必须依靠经验的帮助;而理性能力较高的人,只须凭着理性本身就可以认识整个世界。
这就好像我们在海边听到大海的涛声,实际上这涛声是由一颗一颗水珠迸溅的声音组成的,对于每一颗水珠的声音我们听不见,但当它们汇合到一块就形成了大海的涛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听到的是大海的涛声,但是像上帝这样具有最高知觉能力的理性存在者听到的决不是大海的涛声,而是一颗一颗水珠的迸溅声。对于我们来说是朦胧的东西,在上帝那里却是一目了然的。这样一种差异是理性水平的差异,理性水平越低的人,心中的观念就越模糊,对象之间也充满了偶然性;理性水平越高的人,心中的观念就越清晰,对象之间就越是具有必然性的联系。由此可见,我们的认识从模糊到清晰,看起来是由于外在经验的刺激,实际上却是由于自身理性能力的提高,这就是理性的启蒙历程。
这里隐含了一种观点,那就是随着个人理性能力的提高,随着个人把自己提高到上帝的理性水平,世界在我们心中就是一目了然的,所有的知识都会合逻辑地、清楚明白地呈现出来,根本不需要外在经验的刺激。因此,观念从潜能变成现实的过程,说到底不过是理性的自我提升和自我启蒙罢了。
表面上看,莱布尼茨好像是向经验论妥协了,但是实际上他强调的还是理性的自我提升。经验与理性之间的区别成为高低之别、雅俗之别,这一点在他的真理观上表现得格外清楚。
莱布尼茨认为有两类真理,一类是“推理的真理”,另一类是“事实的真理”。推理的真理就是从最根本的观念出发,遵循形式逻辑的同一律、排中律,特别是矛盾律,合逻辑地推出一系列的结论。这种做法类似于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的做法,它是完全排除经验的,只要凭着理性来演绎就行了。由此得出的真理是必然性的真理,其反面是不可能的。事实的真理则是通过感觉经验对外界的事物进行感知和认识,它所赖以建立的逻辑规律是充足理由律,充足理由律可以表述为:如果A真并且可以从A中推出B,那么B真。这条由莱布尼茨独创的逻辑规律适用于经验科学的综合命题,即通过经验归纳而从事物的偶然性联系中寻找到某种动力和原因。
莱布尼茨并不否认事实的真理也具有真理性,但是他却认为这只是一种或然性的真理,其真理性远远不能与推理的真理相提并论。在莱布尼茨看来,一般人由于受理性能力的限制,必须依靠事实的真理来认识世界。因为一般人不可能明察秋毫、洞悉一切,所以必须依靠感觉经验来获得一些知识。但是如果有一个理性能力比我们更高的存在者,比如说有一个上帝,他的理性能力可以洞察一切,那么对于这样一位上帝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事实的真理,一切知识都是推理的真理,整个知识系统都可以根据矛盾律合逻辑地推演出来,完全不需要感觉经验的帮助。因此,这两类真理的根本区别说到底仍然在于理性能力的高低,如果我们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理性水平,我们就可以像上帝那样仅仅依凭矛盾律而把一切知识合逻辑地推演出来,完全不需要任何感觉经验的介入。
这样一种观点就导致了认识论上的极端唯理论倾向,即无限地夸大理性的认识能力,否定了感觉经验在认识中的作用。按照这种极端唯理论的观点,一个理性能力很高的人只须从天赋的禀赋、倾向或观念出发,遵循严格的逻辑规律特别是矛盾律,就可以推演出各种知识。他根本就用不着去观察世界,只要把门一关,把眼睛一闭,然后凭着形式逻辑就可以天马行空地构建起整个知识论大厦。这种观点就是唯理论发展到最后阶段的观点,即独断论。
莱布尼茨的唯理论思想到了他的继承者沃尔夫(Christian Wolff,1679—1754)那里就发展成了一种独断论,形成了“莱布尼茨—沃尔夫体系”。独断论表现了一种理性的狂妄,它认为理性仅仅凭着逻辑就可以认识一切对象,包括作为实体的灵魂、作为整体的宇宙以及作为创造者的上帝。“莱布尼茨—沃尔夫体系”统治德国思想界达半个世纪之久,从18世纪中叶开始,德国许多大学都把“莱布尼茨—沃尔夫体系”奉若经典,不敢越雷池半步。独断论恰恰与经验论的最终结果——怀疑论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个极端。休谟的怀疑论过分贬低了理性在认识中的作用,片面强调感觉经验的重要性,否定了因果关系的客观性和必然性,其结果是使得知识系统成为一堆杂乱无章的观念和印象的大杂烩;独断论却无限地夸大理性的作用,乃至于认为理性是万能的,仅凭着自身就可以认识一切,完全否定了感觉经验在认识中的作用。这两个极端表面上看正好相反,实质上却殊途同归,它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都没有正确地认识理性本身。或者用我喜欢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理性地对待理性本身。它们一个过分地贬低了理性,另一个则过分地夸大了理性。
正是为了超越这两个相互对立的极端,康德才在他的批判哲学中提出,我们要想建立一种真正科学的知识系统,首先必须批判地考察一下我们的理性认识能力,看看理性到底有多大的能力?到底能够认识什么?有没有界限?如果有界限,这个界限又在哪里?康德认为,我们既不应该像怀疑论那样一味地贬低理性,也不应该像独断论那样无限地夸大理性,而应该在进行认识之前,首先批判地考察一下理性认识能力。康德的这种观点后来遭到了黑格尔的嘲笑,他讥讽康德在认识之前批判地考察理性能力的观点是很荒唐的,这就好像有人在法国普洛旺斯的海滩上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在学会游泳之前切勿下水!”但是针对怀疑论和独断论这两种极端观点来说,康德的这种观点仍然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两派的要害就在于,它们都没有正确地对待理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