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令亿嫂难忘的一些事
在这山清水秀的云村,为什么生病的人并不比城里的少呢?亿嫂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实际上,云村的村民都很爱清洁,也从来不吃有毒的蘑菇,他们的生活虽清贫,却并不乏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和追求。然而病魔并不放过他们,其中又以慢性病为多。云村的人们都很乐观,如果没有剧痛,他们就不将自己的慢性病当病。
亿嫂是慢慢地悟到云村人的病痛的根源的。一部分人是由于生活的艰辛,没有时间和条件来维护自己的身体,长期的忽视成了患上慢性病的原因。但大部分的病人的生活并不那么艰辛,他们患病是因为某种渴求。他们往往要求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一定要达到某种境界。那种境界是共同的,他们解释不清,但只要一提起,每个人都能心领神会。于是交流中产生的心领神会又更加刺激了每个人,令他们对于自己的苛求加倍了。不论是种地也好,磨豆腐也好,理发也好,盖房也好,云村人对自己的要求都特别严格,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就因为这种性情,他们的身体于无形中受到了损害,落下了一些慢性病。只是到了老年,大部分人才觉悟过来,开始维护身体。有的人身体有了好转;有的人慢性病的症状渐渐减轻;还有一些人,则已到了回天乏术的程度,于是只得改变看待疾病的方式,与疾病和睦相处了。后面这种人实际上占了云村的老年病人中的多数。在亿嫂的眼中,这种老人都有点古代的圣人的风度。她与他们打交道,给他们送去缓解病痛的中草药,也同他们每一位进行那种愉快的、有启发的聊天。麻二叔啦,圆有西大妈啦,陶伯啦,等等,都是这种有圣人风度的人。同他们谈过话之后,亿嫂便觉得自己很幸运,也为自己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智慧的人群中感到振奋。从前她常自问:他们是怎样看待那件事的?后来她便找出了答案:他们在一生中牢记那件事,决不允许自己忘记,每天的生活都以那件事为前提,于是渐渐地就看清了那件事。正是通过与这些老年病人的交往,亿嫂在刚刚进入中年时就也看见了属于自己的模式。从那以后,她心中所有的疑问都释然了。她想,得益于这些人的经验,自己可能不会患上重病。不患绝症,而又可以体验到那件事的境界,这真是上天对于她的垂青!
在梨花盛开的树下,陶伯躺在藤椅上,亿嫂坐在他旁边。
“上个星期的有一天,我感觉到它已经来了。当时我喝完茶,拿起那本《古埃及文明》来读。我读了几行后,眼睛就变花了。有人在屋后‘陶伯,陶伯’地叫,那声音很熟。我想,是不是它?它的声音这么熟,倒是我没料到的。现在我已经享受够我的人生了,所以它来叫我了。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轻松了。可这时有人扯我,我又惊醒了,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桌子上是那本书。于是我拿起书继续往下读。看来那件事是会十分轻松的,您说是吗?”
“肯定会是这样,陶伯,因为您已经演习过了嘛。对于您,我一点都不担心,牛栏山会帮助您。我只盼望您每一天都在愉快中度过。陶伯,我问您,您认为我们云村的文明是那种有出路的文明吗?”
“当然有出路。我们云村的人们正在寻找,他们会找到出路。”
两人都沉默了。后来陶伯同亿嫂约定,两人在未来的隔离的时光里要在这棵梨树下会面,继续谈论深奥的、令人愉快的话题。
同陶伯的谈话是亿嫂最盼望的,亿嫂愿自己将来也能修炼成陶伯这个样子。她又想到陶伯的绝症,她觉得从整体来看这病对他来说并不是惩罚,甚至可以说是对他努力生活的奖赏。在山上的这十来年,他是多么自满自足,多么感恩啊!他还没有融入大山里头,大山就已经渗透了他的肉体和灵魂。有这样饱满的生活,人生还有何求?
“屋里的,你告诉过我陶伯要将他的小木屋在他过世后赠送给我们?”
“是啊。但我们可能没有福气消受,因为住到山上不方便。尤其上了年纪后,会需要人照顾,我们没有经济实力。”亿嫂说。
“嗯,我们没有钱。不过住在村里也挺好的。”
“在这里,有很多人会挂念我们。我有种预感,这就是我们俩的生活,这么安稳,又很会照顾自己,我们多半会无疾而终。”
亿嫂脸上挂着微笑,遐想着老年的生活。在云村就是在家里,他们应该会一切顺利的。云村的人和事物是不会丢失的,不是连灰句的二舅妈都回来了吗?到了夜里,山里面是多么热闹啊,陶伯有福了。
“啊……啊!”亿嫂呻吟道。
“怎么了?屋里的怎么了?”亿叔跑过来问她。
“我在自己身上试验针灸,我怕茅奶奶受不了。”
“有把握了吗?”亿叔的声音颤抖着。
“有把握了。”
银针抽出后,亿嫂感到欢乐,为茅奶奶,也为医疗方案的成功。
“你还不如往我身上扎呢。”亿叔埋怨道。
“可是我担心你表达不清那些感觉啊。你也不如我敏感嘛。”
“这倒也是。”
外面起风了。起风时,他们总听到很多人往山里走,有人还唱着歌。他俩都知道那些人不是真人,可也同真人差不多吧。亿嫂又一次在心里将牛栏山称为“欢乐之乡”。
“这里的人百年以后没有人会觉得寂寞的。”
“我们也一样。你的接班人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真奇怪,我一点也不为这事忧虑,就像胸有成竹似的。”
“因为你对云村有信心嘛。”
夫妻俩相拥着走到窗前时,那支队伍已从地面上消失了。周围变得十分寂静,只有新孵的小鸡发出细细的叫声。
圆有西大妈只要一舒服,立刻就在藤椅上坐得笔直。最近发作的次数多了一些,间歇期也短了一些。不过她还是抓紧这美好的间歇期享受生活。她想,只要自己不放弃抵抗,疼痛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每一个疼痛后面都跟随着缓解,这种事本身也值得感到欣慰啊。她手头有一个笔记本,间歇期一到来,她便立刻往那本子上记事。这种时候,她的思维变得极其活跃,思路也分外清晰。她是一家之主,她要在去世前让这只小船驶进安全的港湾。
“侄女啊,我又挺过来了。我是不是不会死了?哈哈。”
“有可能。”亿嫂说,“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
“可我并没打算永生。只是我每一次挺过来都分外高兴,好像做生意赚了钱一样。人生太奇妙了,是不是?你瞧,我又可以在这里同你聊天了,我舒服极了。再说你还给我带来了止痛药。”
她俩手拉手,四目相对。
“您的确精神不错。”亿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昨天夜里笑醒了,因为我听见它又许诺了我一些日子,我是说牛栏山。当然,我知道每一天不全是快乐,但一天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好的。日常生活不也是这样吗?”
“您是一位英雄。”
“这不算什么。云村人大都和我一样,再说哭哭啼啼也不符合我们的性情嘛。我坐在这里记家事,一边想着我侄女快来了,居然有种过节的感觉。哈,你把节日带来了!”
这时二媳妇从窗口那里伸进她的头,大声说:
“妈妈,我害怕!”
“别怕,乖孩子,一切都会好好的。”圆大妈满脸慈祥。
她转向亿嫂说:
“如果我这回没死成,我就要包一回粽子给你吃。我要老二去县城买糯米去了。刚才我还梦见包粽子呢。”
她伸出手臂让亿嫂扶她站起来。她站起来之后,就开始一步一挪地往院子里走。二媳妇细辛蒙上自己的眼睛不敢看。
亿嫂扶着她,心中同她一样充满了喜悦。她俩走到那张长木椅那里,然后一块坐下了。
“我快要乐疯了。”圆大妈小声说。
“我也是。”亿嫂说完就感到自己一直在发抖。
两人同时看见院门外走过一队人,那些人都面有喜色。
“是秦爷。八十五岁,也算高寿了。这些都是亲属,送他进山。”细辛说。
“他从前是一位老练的渔夫,享受过那么多的好日子……”
圆大妈说这话时就进入了某种遐想,脸色也变得苍白。
亿嫂向细辛做了个手势,她俩将圆大妈轻轻抱起,放到屋里的床上去。圆有西大妈变得多么轻了啊。
亿嫂将药交给细辛,轻声嘱咐着服用的方法。她感到这年轻女人锐利地看了自己一眼。亿嫂纳闷地想,她是什么意思?她感到了她的敌意。她心里很沮丧,人心不可测啊。
“我明天再来。”
“如果她死了,您还来不来?”她尖刻地说。
“当然来。这是你妈妈的意思。不过也许不会来得这么经常了。”
“这、这……您为什么要来?您也可以不来的。”
“不可以不来,因为你也是我的亲人啊。”
“啊,原来是这样。亿医生,我害怕。”
“怕什么呢?怕看见死人吗?”
“嗯。我还怕死。我夜里都不敢睡着了,我觉得我一定有心脏病。”
“这里谁是医生?”
“是您。您觉得我说得对吗?”
“不,你错了。这里的人都爱你,比如我。”
“我的心跳个不停。您爱我,我要好好想一想这事。您明天来吗?”
“我一定来。”
亿嫂走出了好远之后回头一看,看见细辛还站在那里看她。啊,这位二媳妇,她嫁到云村来这么多年了,她的想法还同云村人大相径庭。亿嫂不寒而栗,她是如此地为这位女子担忧。她真想冲着她大喊:
“死并不那么可怕,孩子!你想错了!”
走在田间,温暖的南风吹着,亿嫂想起了一件事。那时她八岁,母亲还在。她睡在里面屋里,外面有几个大人坐着,在谈话。他们大概以为她睡着了,因为夜已深。
“她的病还治得好吗?”邻居问。
“治不好了,任其自然吧。”亿嫂的母亲叹了一口气。
亿嫂在里面房里大哭起来。
母亲冲进里屋,紧紧地搂住她,那么紧,好像要将她重新塞回她的子宫里面去一样。“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反复对亿嫂念叨着,还往她口里放了一块冰糖。吃着冰糖,亿嫂才觉得自己不会死了。
回忆起这件久远的往事,亿嫂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二媳妇的恐惧了。她不是本地人,她考虑的死亡模式当然就和本地人不一样。她今后一定要多同这位年轻女人接触,帮她一把。
“亿医生,您去县城?是去买药吗?”
“不,我是去看望我的老师。”她回答了这句话就想哭。
她终于又来了。她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这里。
医疗站长呆呆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
“站长,您是我的主心骨。您……”她说不下去了。
“你以前是这里的常客。可现在,你一来我就想不起你的名字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你遇到了阻力,对吗?”他凑近她说。
“我是小亿,是您最喜欢的学生啊。云村有人受到了死神的威胁,她适应不了,生活在地狱中。”
“哈,你说起这个,我就想起来了。你是小亿,我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有人找你诉苦了吗?我觉得这人爱你。”
“可是我感到她不爱我,她害怕。”
“可那就是爱。你是她的希望,就像你也是我的希望。”
“老师,夜里有人来看您吗?”
“有的,还不少。这减轻了我的寂寞。你明白了吗,小亿?”
“老师,我明白了。我得让她知道我真心爱她。”
站长拍了一下手,高兴地说:
“好,小亿真不愧为云村的女儿!那边山上不断有人下来,到这里同我说话。那件事快来了。”
“您多么镇静啊!”
“谈不上镇静,我已经同他们混得很熟了。你听——”
亿嫂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她闻到了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
“难道他们当中有医生?”她问。
“当然有。这并不是凑巧。”
站长指着桌上的一个盒子,说是送给亿嫂的礼物。
亿嫂小心地打开盒子,看见一大捧干野玫瑰花瓣。
“这是我从前在牛栏山为你采的野玫瑰,那时我没有勇气送给你。那时我是受人尊敬的医生……现在无所谓了,反正他们快要来叫我去了。小亿,我为你感到骄傲。”
站长挥手让亿嫂离开。
坐在车上,泪眼蒙眬的亿嫂打开盒子,用力闻了几下。她想,当老师采摘它们时,它们该多么欢乐啊!这一份爱延续了多久了?还会在山里头永远延续下去吗?却原来老师什么都知道!那个时候,她以为没人知道呢。唉,青春多么美!她预感到老师马上要走了,可为什么悲伤?不,也许不是悲伤,只是舍不得他走……
天黑了她才回到了云村。有人在小路上打着手电过来了,是那位照顾陶伯的青年。
“他怎么样?”
“可能时辰快到了,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
“我把东西放在家里,然后同我丈夫上山去。我要去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谢谢你。”
“也谢谢您,亿医生。您是陶伯最喜欢的人。”
回到家中,吃过晚饭,夫妻俩就匆匆地往山上去。
他们快到陶伯的木屋时就看见了那盏灯。夜鸟在林子里扑腾作响,松鼠从小路上跑过,山显得有点躁动。亿叔和亿嫂脑子里同时冒出这个问题:这是那个时辰即将到来的前兆吗?他们推开门,一股清新的花香飘出。啊,这里的氛围一点都不萎靡!陶伯真是好样的!
他半躺在床上,桌子上的宽口玻璃瓶里插满了野花。
亿嫂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我……一点都不疼。”他对他们俩说,“那边有很多熟悉的人在叫我……真好,你们也来了。”
“我们要送您最后一程。”亿嫂凑在他耳边小声说。
“有什么小东西进来了。”
“是您的鸟儿,它也来送您了。您真有福气。”亿叔在旁边说。
“我看见他们了,正走过断崖。我要睡着了。二位晚安……”
他真的睡着了。亿嫂用毛巾替他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亿叔则拿出带来的新睡衣和新布鞋替他换上。
陶伯的表情确实显得很安静,完全看不到痛苦。房子外面,各种鸟兽的叫声响起,仿佛是节日到来了一般。
门开了,那位青年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人。青年介绍说,他们都是陶伯的朋友,来看他的。他们看了他最后一眼,大家约定明天下午来送陶伯进山。其中一位老者赞赏地说:“走得多么愉快,清清爽爽的。”
下山回家时,亿嫂感到清朗的夜空变得无比的开阔了。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小虫子发出细微的响声。亿嫂对亿叔说:
“这是多么有尊严的死啊!”
“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了。”亿叔附和道。
在药草园的旁边,夫妻俩同时看见了黄鼠狼。它躺在地上,已经死了。在它旁边,是那只芦花鸡,也死了,被咬断了脖子。黄鼠狼身上并没有伤口,怎么也死了呢?
他俩到屋里拿来木盆,将两个小动物放在一起,打算明天来埋葬。
“我们要齐心协力。”亿叔说。
亿嫂看着丈夫,她的心因为强烈的怜爱而颤抖了。
她不指望自己死的时候有陶伯这么好的运气。可那一天还早着呢,她决心镇定等待。工作繁重,她没有时间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