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米益同她的病人
在葱爷爷的指导下,米益的药草种植成功了。荒村不断地有年轻人来她的药草山做义工,这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吃惊。一切都好像是顺理成章似的。罗汉现在一天到晚喜滋滋的。
“米兰啊米兰,你妈成了赤脚郎中了!”他对儿子说。
“妈妈穿着鞋的嘛。”
“可她去那种地方时是打赤脚的。那里,你和我暂时都去不了。”
“我也打赤脚不就可以去了吗?”
“哈哈,哈哈,米兰,你这小鬼头!”他笑得合不拢嘴。
米益自己的诊所消费不了那么多草药。收获季节到来时,有三位穿黑衣戴草帽的人走进了米益的家。米益同他们三位坐在后面那间制药的房间里小声说话。他们似乎在商量某个计划。他们离开时每人背走了一大麻袋药草。其中一位还拍了拍米兰的小脑袋。
“他们是从蓝山来的。那位白芷姑娘的事业蒸蒸日上,她把所有的关节全打通了。”米益兴奋得脸都红了。
“她将什么样的关节打通了呢?”罗汉问。
“我不知道,我说的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啊,今天我的心田里亮起了很多灯!世界上怎么会有白芷姑娘这样的人?”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罗汉激动地说,“我常对自己说,米益是这世上的一个奇迹!”
“别瞎吹。你没见过这姑娘,你不知道她有多么不一般。”
“不管怎样,我们的药草派上了用场。那几位也是医学杂志的成员吗?我觉得一定是。”
他们俩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们要去杨伯家庆祝庆祝。儿子米兰听了就欢呼起来,在房里疯跑着。
他们仨到达杨伯家时,杨伯正在厨房里忙。
厨房很大,被烟熏得很黑,半空中悬挂着熏鱼和熏肉,散发出好闻的气味。靠墙的水缸里养着两只龟,杨伯说那是他的宠物。米兰一进厨房就蹲在小水缸边上不动了。
“杨伯,我们有‘五粮液’酒!”罗汉说。
“你们刚一出门我就闻到了酒香。你们瞧,我不是在准备下酒菜吗?那几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差不多可以称他们为山神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就常在这一带出没。那时米益还没长大呢。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秋天快来时我就在朝那条路上张望,我觉得他们一定会来。”
大家就在厨房里喝酒吃菜。米兰端着碗一直站在水缸边,他喂乌龟吃肉,但乌龟对熏肉不感兴趣,米兰很失望。
杨伯问罗汉有没有注意到一位黑衣人挂在胸前的徽章。罗汉说没有注意到。杨伯说挂徽章的那一位是他们当中的头脑,他的年纪应该有一百岁以上了,居然还可以到荒村来,让他十分吃惊。
“可他们全是中年人啊!”米益大声说。
“他们的年龄是看不出来的。这些隐居在蓝山的人总是显得很年轻。这三个人二十八年前就常来,那时他们就是这个样子。”杨伯高兴地喝了一口酒。
罗汉和米益听杨伯这么说,两人都有点神情恍惚。幸亏米兰在旁边兴奋地尖叫,他俩才清醒过来。
“我也看他们的医学杂志,那里面有一些深奥的思想。其实那份杂志是单独一个人办的,给人的感觉却像有一个庞大的编辑部。”
米益喝得很少,她不太会喝酒。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她不断地坠入“醉”的状态中。有一刻,当她回忆起三名黑衣人的声音和笑貌时,她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的事业已到了生死关头,她老觉得自己会犯下致命的错误。那位首领神情严峻地嗅着她的那些药草,他甚至皱了皱眉头,谁知道他是不是对她米益十分不满?
杨伯同罗汉碰杯,他那潮湿的眼里闪着亮光。
“为我们的米益干杯!百岁老人来访问了她,必有好运来临。以前我们荒村没有标志,是米益和罗汉为它树立了标志,所以百岁老人就下山了。这件事多么值得庆贺啊!”
“杨——杨伯,您认为他们几位是在蓝山上看见了我们的药草、药草山?”米益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那还用说,事情总是这样的。这边同那边总是相通的,信息从地下、从空中来来往往。”
“可是药草的效用还没有得到验证啊。”
“他们是老手,他们只要看一眼就证实了。”
“天哪。”米益喃喃地说,“我很冷,我要回家了。”
米益走到了大门口还听见杨伯在说:
“米益还没有习惯她的新环境呢。版图改变得太快了。”
米兰骑在罗汉的肩头,欢喜地叫着:
“看月亮!看月亮……”
米益抬起头,眼前黑黑的。她为什么看不见月亮?
“一切都会平平安安,顺顺溜溜……”罗汉安慰她说。
“他们和我们……”米益茫然地咕噜道,“罗汉,我们这一次成功的希望大吗?”
“我们已经成功了,米益,杨伯同蓝山的人是相通的,我觉得他是他们当中的一位成员。”
“你说得有道理。看来杨伯同他们一直有来往。可我心里为什么这么不安呢?我老觉得要出事。”
“现在是变革快来的时候,这个时候总是这样的吧。米益,你看那团磷火,它总是不远不近地尾随着我们。”
“啊,那是老站长!老站长把我看作接班人了!”
那一夜,米益却睡得特别安稳。老站长给了她勇气,她的心窝里暖洋洋的,她感到无论什么样的形势她都可以面对了。她在梦中为病人配了好几服中草药药方,对自己相当满意。
天刚亮杨伯就在窗外将罗汉和米益叫醒了。
“出事了吗?出事了……”米益紧张地说。
“不,应该是好事情。”罗汉回答。
他们打开门让杨伯进屋。
“有贵客要来,我老头子就睡不着了!我来报喜,让你们尽早高兴高兴!他们现在已经走到龙王港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进村了!”
“是昨天来的那几个人吗?”米益问道。
“是啊,除了那几位,还来了一位姑娘呢。”
“白芷,白芷!罗汉,白芷姑娘要来了!”
“瞧,我们变得多么强大了啊!”罗汉说。
米兰从里屋揉着眼睛出来了,他摇着米益的手臂说:
“乌龟,我的乌龟。”
杨伯将乌龟递到米兰手里,米兰立刻用小脸贴着它的背。
“瞧你的儿子,”杨伯对米益说,“他天生同蓝山有亲缘关系。这龟是从蓝山来的,它们一共两只,爬到我家里就住下了。”
“太好了,太好了……”米益噙着泪说,“他们会来我家吗?”
“今天不会。今天他们是来接那位老站长的,我们可以在远处观望。”
“老站长!啊,我多么激动啊!”
“你们听,他们进村了。可是他们不走大路,他们走地道,因为白天里老站长总在下面。”
“太好了,太好了……”米益呻吟似的说,“他们早就该来将亲爱的老站长接走了。老站长啊……”
坐在家中,米益和罗汉果然看见了那一行人。他们在地道里摸索着,激动地交谈着。有人划燃了一根火柴,划火柴的人正是老站长,米益认出了他,她眼泪直流。
“米益,你的好日子来了。”杨伯低声说道。
米益使劲地点头。
那一行人渐渐远去了。
“我为什么伤感?我不应该这么伤感!”米益大声说,“我们的事业是存在的,它还在壮大!”
“好样的,米益!我要回家了,我回去再喝一杯庆祝一下。龟啊龟,你同米兰一块呆半天吧,我下午来接你。”
杨伯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米益啊,我心里欢喜。”罗汉说。
“我们正在走运呢。”米益说。
米益还没有正式挂牌开诊所,病人就找到她家里来了。
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面相苍老。他低头坐在桌边。
“我是被历史潮流甩下来的小丑,希望中草药能安定我的灵魂。”
“中草药刚好是起这种作用的。”米益说。
米益的心悸动了一下。她听出了他话里的那种熟悉的语调。真没想到,她的第一个病人对中草药有这种期望。这件事发生在几千年以前吗?抑或世界就是如此构成的?米益告诉他,她目前还不能独立行医,但她懂得一些药草的性能,她可以给他一点药草试一试。她还说如果无效的话,她建议他去找云村的亿医生。
“您一定听说过亿医生吧?”米益说。
“当然听说过。可我想,我是荒村人,应该去找我们荒村的医生。最早的医生不就是因为病人去找他们而成了医生吗?”
“灵叔啊,叫我怎么感谢您?您给这里带来了希望,一切好事情都从今天开始了。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拿药。”
她走到里屋,拿了一些草药粉剂出来。
灵叔将自己的鼻尖凑到草药粉剂上。
“令人心醉神迷的药草。我的病已经好了一半。”
看着灵叔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米益对罗汉说:
“中草药果然有脚啊,它们自动地走进了人们的生活。”
“在药草生长期间,他常来山上观察。”罗汉记起了这事。
“这就是赤脚医生同城里的医生的区别吗?”
“是啊,这意味着你们必须强迫自己无师自通。”
米益暗想,无师自通,她通了吗?某个瞬间她似乎有通了的感觉,但大部分时间她又感到自己在求医的路上是个盲人。她只能摸索,可她还没有摸索到主要的经络。今天蓝山的长辈们来过了,这并不说明她在医学方面有天分,他们很可能是来此地另有任务。
她追随亿医生所从事的这种医学(如果可以称之为医学的话)是怎么回事呢?仅仅是如罗汉所说的需要通过自学来掌握的某种民间技艺吗?当然罗汉并不是这个意思,罗汉对她所从事的工作评价极高,她甚至认为他言过其实。米益已经体验到,这种工作的确是种技艺,一种古老的、几乎要失传了的技艺,只有一小批人还在坚持着要发挥它的作用。最为蹊跷的是,起核心作用的是那些植物,它们在沉默中以各式表情向人们传达信息,从未有过丝毫懈怠。她听说过火山喷发的故事,她脑海中萦绕着这样的念头:几千年里头,药草和人们是如何发展他们之间的困难的关系的?现在这种关系是否需要一种突破?她感到这位灵叔已经知道了某些蛛丝马迹。他来找她,不是为了治病,却是为了谈论。
“灵叔有点像一位先知吧?”罗汉说。
“嗯,我也这样觉得。他是荒村人?”
“地道的荒村人。”
“罗汉,我第一次来荒村时,看见远处的石头山包上卧着一只老虎。当时我没对你说,因为我想那也许是幻觉。不过啊,那个印象刻在我心底了。有点吓人的猛兽,那么美丽。”
“你后来生出学医的决心,同那只虎应该有关系。”
“荒村是藏龙卧虎之地嘛,年纪大一点的人都有点像先知。”
这一刻,米益感到自己非常幸运。她同罗汉自由恋爱,她嫁到了荒村。然后有一天她忽然萌生了学医的念头。这一切都像是预先有种策划似的,并且这个不起眼的荒村,她现在看出来在它里面大有可为。荒村人都有伪装的面孔,伪装下面藏着古老的本能。也许杨伯啦,灵叔啦这些荒村人同蓝山,也同云村一直就有频繁的联系,只是她以前没注意到而已。蓝山是他们的这种特殊医学的发源地吗?好像是。医学杂志就是来自于那里。这本封面朴素的小小的杂志,改变过多少人的命运!亿医生,她自己,还有灰句和白芷,他们大家对这本杂志的痴迷绝不是没来由的。从一开始,她就感到杂志上承载着的那些信息是从某个黑暗之地发出来的。说不定就在蓝山的山肚里有一个神秘的编辑部和印刷厂。
“表姐来了。”罗汉说。
米兰扑到表姐身上。两人闹腾了一会,表姐坐了下来。
“亿医生要我告诉米益,她的药草山获得了大奖——是行业内的。”
“多么美妙!”罗汉惊叹道。
“这种奖只是个荣誉,没有奖杯奖牌,也没有金钱方面的表示。”
“太好了!”米益说,“因为是行业内的奖啊!表姐表姐,我多么自豪啊!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这么自豪过呢!”
“我们这就去山上吧!”表姐提议。
于是他们都来到了药草山。
小山包又变得光秃秃的,因为已经收获过了。杨伯坐在山上抽烟,他的旁边是灵叔和葱爷爷。
“米益啊,我们都在这里为你庆祝呢。”杨伯说。
他说着就将手中的乌龟交给米兰,说是奖励他和他爹妈的。
“杨伯,我们对您有说不尽的感激。”米益说。
米兰在同乌龟玩。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很严肃了,因为大家都听到了空中的呼啸声。每个人都将脸转向蓝山所在的方向。那呼啸声绕小山包转了一圈,马上又远去了。葱爷爷点着头,连声说:“好,好啊……”
“葱爷爷,您看见谁了?”米益紧张地问。
“还能是谁,中草药之父——林宝光医师啊。”他闭着眼回答。
米益记起白芷姑娘去寻找的那位老医师就叫林宝光。她伸长了脖子瞭望远方,她感到自己正站在浮桥上,一只手紧紧抓住丈夫罗汉。
“林宝光医师是这一带的奇人。”杨伯也闭着眼说话。
他们这一群人在半山腰坐了好久,感受着周围的气场渐渐增强,随后又渐渐息下去。过了好久,才一个个像从惊梦中醒来了一样。
葱爷爷首先站起来离开,口里唠叨着:“不像话,不像话……”他很快就走远了。
“他说自己不像话。”杨伯解释道,“他老认为自己领会不了林宝光老医师向这边发出的信号。其实我也不能完全领会,谁又能完全领会?”
杨伯想了想又说:
“他是类似山神的人物嘛。”
米益觉得这些话特别刺激,她的脸涨得通红。
“真想见见林宝光老医师啊。”她喃喃地说。
“根据我得到的信息,白芷姑娘已经和他联系上了。当然她不可能同他见面,他们被分隔两地……”
杨伯说这些话时似乎有点犹疑。现在每个人都压低了声音,一边谈论刚发生的事一边往山下走。空中已经没有呼啸声了,山肚里却又闹腾起来。大家都听到了那些喧闹——人和兽的叫声与喊声夹杂在一起。只有小米兰喜不自禁,因为他的宝贝乌龟一听到山肚里的喧闹声立刻变得安安静静了,大概它也在倾听。
米益的第二位患者患的是偏头痛。她大约三十岁,长着一副好看的娃娃脸。她似乎并不在乎要不要治好她的病。她是一位善于观察分析、经验丰富的患者。她这样讲述自己的病史: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生活啊。”
米益问她是否写诗,她摇摇头。于是米益走进里屋,拿出一包草药粉剂交给她。这位名叫梅苹的患者笑逐颜开。
“这药治不好你的病,但你吃下去会觉得舒服。”米益说。
“好极了。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没有病,对不对?实情是:我没有病,我的病都是我自己要来的。草药会将实情告诉我。”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今后我要向你好好学习。为什么你不学医?”
梅苹听了米益的话就看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最后说:
“可能是因为我不够坚强吧,我更愿意当患者。米益医生,您不觉得这样也很好吗?”
“亲爱的梅苹,荒村有你这样的患者是我的幸福。我甚至觉得——我觉得是你在指导我行医。对,就是这样。”
“您的药草山在好长时间里让我欣喜若狂。我的窗户正对着您的山,即使在白天,药草也在对我讲述那些同疾病有关的事。”
她俩依依不舍地分手。米益暗想,这位朋友真正懂得药草,她不久就会再来,她和她会终生交往下去。
梅苹一走出米益家的院子,米益就开始想念她了。“良师益友啊。”米益叹道。这位女患者,对于疾病,对于药草的理解是如此的老到,米益感到自己追不上她的思路。好几年以前,在一片竹林后面的小院里,米益看见还是年轻姑娘的梅苹在侍弄几种常见的药草。梅苹脸色苍白,身体显得有些弱,但一点也不忧郁。她说自己小时候得过脑膜炎。
“我本不该死,对吧?我拼命挣扎,活了过来。这几样药草,我觉得它们总在竭尽全力帮我。我体力差,只能栽种这几样。”
米益回忆起这事,觉得自己那时完全没听懂她的话。后来梅苹还搬出小竹椅同她并排坐下,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在她耳边说:
“这些头发里满含着生猛的活力。”
米益认为这位姑娘有点怪怪的,就有意识地疏远了她。现在回想起来,她一点都不怪。她之所以那样想,是因为自己幼稚,不懂得她。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她不是找上门来了吗?这位女子对于人间万物有种精深的理解,她谈论疾病的方式多么独特啊。
现在,米益感到自己体内的活力确实被调动起来了,也确实有股生猛的劲头。可当年发现这一点的却是这位梅苹姑娘,是她嗅出了同类的气味,米益对她充满了敬意。她同时也感到,这个她在其间生活了多年的荒村,正在向她一扇扇地打开一些秘密的门,门的那边有着她长期渴望的风景。为什么她从前看不见这些门?她虽然看不见,它们却在那些隐蔽的处所静静地等待她来发现。
“梅苹其实是我的医生。我一直有病。”她对罗汉说。
“不如说她是你的知音吧。她还没来找你时我就感到了这一点。”
“瞧我有多么迟钝。看来我是最后觉悟的啊。”
米益走到院子外面,站在路中间。西风用力吹着她的短发,梅苹的声音顺风吹进她的耳朵里:“米益,米益,我是患者,您是我的医生……米益啊……”
米益用双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喊道:
“梅苹,你等等我啊!”
她一共喊了三次,喊完后觉得身体里面轻松了好多。她的目光扫视荒村,她仿佛看见暗处有一张那样的门,正缓缓地打开。
有人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是罗汉。
“蓝山来的那只龟,米兰连睡觉都不愿同它分开。”他说。
“所有的人,其实都从来没有分开过,对吗?”米益迷惑地问。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原来有很多人早就盼望你成为医生,我以前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罗汉懊悔地说。
他俩同时看见灰句从右边那条路走过去了,小伙子容光焕发,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米益记起不久前他的那次来访,还有她让他扑空的设计。那也是葱爷爷的主意。现在,她为他的成熟感到由衷的高兴。她和灰句所做的这份工作,将他们的人生完全改变了。她听人说,灰句如今成了个热心肠的青年,常同村里人眉飞色舞地谈药草。不知道他同小勺姑娘恢复了关系没有?
灰句是走到杨伯身边去,杨伯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等他,米益看见他俩正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所有的人……”米益喃喃地说,说完之后她就看见了敞开的门。
那天来的是一位恶性肿瘤患者,瘤子长在脑袋里。
“偶尔也会觉得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了。”他说,“不过缓解的时候又不想死了。我就总是处在这种循环中。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我的病。米益医生,在您眼中,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坦然?”
他说话时,米益一直在赞同地点头。他最后的提问让米益心中升起了敬佩。她暗想,区叔叔听到了大自然的脉搏。
“区叔,我觉得没有比您更坦然的患者了。您不需要抗癌的药,我从您的眼神看出来,癌就是藏在您体内的一位老朋友。不过也许您希望我给您一点药草,作为芳香剂,使得您在老朋友的眼里更有魅力?”
“米益医生,我早看出来了,您是我的知音。给我芳香剂吧,让我活得更像个男子汉吧。在刮西风的夜里,我无数次地请求过老天爷照顾您的药草山。因为那小山里有我们荒村人返回从前的家园的通道啊。”
“区叔,您心明眼亮,您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因为您做出了榜样,让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更有信心……”她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区叔的脸忽然扭歪了。他镇定地站起身,拿了米益给他的草药,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米益不放心,将他送到大路上,目送他慢慢地往自己家里走去,直到他进了屋,她才回到家中。
坐在那把木椅上,米益开始想象区叔的生活。她轻轻地说出来了:“荒村人多么了不起!怎么能不爱这样的人?”于是爱的潮水开始在她心中翻腾,她自己也听到了大自然的脉搏。是因为有这样的病人,她才成了赤脚医生的。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人?因为某种伟大的激情啊。
她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在想象中同她的伟大的病人对话。他俩说话时,西风在他们之间呼呼地吹,有点微微的伤感,但更多的是豪情,还有相互理解的温暖。从前她没有做医生的时候,对区叔有很大的误解,那时她心中对他充满了怜悯,而且私下里认为他已经是一个废人。现在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米益的浅薄。短短的半个小时里,区叔在米益眼中成了荒村的美男子。要为他减轻疼痛的欲望煎熬着米益的心,她打算明天去亿医生那里取些吗啡。
“罗汉,你说说看,年轻时的区叔是什么模样?”
“他是有名的大力士,可以举起石磨。”罗汉说。
“他现在的力气更大了,癌症锤炼了他的意志。”
“我在这里看着他离开,那背影让我震惊。他是顶天立地的人。”
“罗汉,你手里拿着什么?”
“吗啡啊。我上午去取来的。”罗汉神情严肃。
“快,我俩一块上他家去。”
从区叔家回来的路上,他俩看到了天庭里的异象。那些云都变得像血一样红,西边在闪电。
“活下去,为所爱的人和那些景物活到最后一刻……”米益悄声说。
“我们这就约定了。”罗汉紧紧地搂着妻子说。
米益侧耳细听,她听见从蓝山那个方向传来了悠长的钟声。她想,那些人,他们得到了信息,知道荒村有一位勇士正在搏斗。啊,这种沟通和传递是多么回肠荡气啊!最后一声钟声沉寂下去时,米益听到区叔家的门吱呀一响。他一直在听!
罗汉也听到了,他俩感到莫大的安慰。
杨伯一出现米益就啜泣起来了。
“不要哭。”杨伯拍拍她的背,“这是庄严的时刻啊。”
“您说得对。”米益止住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