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翠兰和韦伯

寡妇牛翠兰天还没亮就起来梳洗打扮了,因为她的老相好韦伯今天很可能要来她这里。翠兰三十五岁,自认为处在女人最好的年龄,她丈夫死了八年了。韦伯四十八岁,是肥皂厂的普工,但他在普工里头算是个文化人。

翠兰和韦伯是一年前结识的,地点是一家可以提供性服务的温泉旅馆。那一天翠兰是去那里泡温泉,泡完温泉,她懒洋洋地上岸,到更衣室更了衣,准备回家了。时间还很早,蒙蒙的水汽里头,那些顾客阴魂一般时隐时现,有些还不怀好意地碰一碰她的胳膊肘。翠兰怀着一腔破罐子破摔的怒气,连着往地上啐了好几口。就在这时她瞟见了贼头贼脑,猥猥琐琐,身穿玫红运动衫的韦伯。她一看这家伙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不由得冷笑一声,在心里想:“穿运动衫来这种地方,亏他想得出。”

在那条窄道上,他俩擦肩而过(他是要去“特殊服务”那边)的时候,翠兰用胳膊肘愤恨地撞了韦伯一下,撞得他“哎哟”一声贴在了墙上。

没想到这位嫖客后来就成了翠兰的相好了。韦伯告诉她说,那一天他在温泉旅馆接受了性服务,但他出来之后,心里头并不像往常那样虚空,无所求。他居然感到神情有点恍惚,这对他可是件大事。很快他就找出了原因。他到接待室那里查到翠兰的信息,七问八问地就问到她家里来了。于是两个老手立刻上床,闹腾了一番,浑身流汗。

韦伯有家庭,他还有几份秘密的灰色收入,所以他隔三岔五往温泉旅馆那种地方跑。他在那方面比较强烈,而且有能耐。一开始,翠兰对自己的新生活很满意,她立刻甩掉了以前的几个相好,快乐地享受新的激情了。对于韦伯,翠兰说不上迷恋,但也觉得有这一个相好就够了。她讲究性生活的质量。韦伯基本上一个月到她这里来两三次。

久而久之,翠兰就将韦伯当作了自己的地下丈夫。她是个很独立的女人,觉得有这么一个地下丈夫也不错,人一辈子不就这么回事吗?能够有些快乐就不错了。韦伯的大名叫韦四强,很俗气的名字,因为他为人老成持重,从他三十多岁起大家就都称他为韦伯了。翠兰也特别喜欢叫他韦伯。

翠兰匆匆吃完了早饭,将两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对着镜子描了一遍眼线。今天不知怎么她有点神经兮兮的,只要一听到外面走廊上有脚步声就吓一大跳,以为她的相好来了。但每次都不是,是她的邻居从那里经过。她对自己的失态很懊丧,要知道她可不是什么俯首帖耳的女人,她不愿对一个男人太在乎。想到这里,翠兰走过去打开冰箱,拿出几个杧果洗好削了皮吃起来。她吃得手上,脸上都脏兮兮的,把脸上的淡妆也搞坏了。她还赌气不去补妆,她要让韦伯看到真实的翠兰。

都快到中午了,门那里才被人谨慎地敲了四下,是他。翠兰满心疑窦,因为她居然没听到韦伯的脚步声。他想搞什么鬼?她看着这个人,回想自己这一上午地狱般的煎熬,心里一下子没有了主意。

“翠兰,我是来告诉你的,我马上要走,我家里有重要的事。”

他显出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

“既然这样,你还不如打电话告诉我呢。”翠兰惶惑地说。

“打电话?”他似乎吃了一惊,“那怎么行?那太不尊重你了。难道我们不是情人吗?我爱你。”

他说完就要走,然后他就走了。

翠兰宛如处在梦中,她坐在桌旁半天没有动挪。从清早到现在,她的情绪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她的举动也莫名其妙。她记得自己反复地照过镜子,两次匆匆地改换发式,还将脸上的淡妆擦掉了。可是现在,等来的是这个男人两分钟的停留。他显得很烦躁,甚至都没朝她脸上望一眼。他家里大概出了大事。但翠兰不愿去猜测,她从不自找麻烦。啊,今天她真倒霉,一天休息白白浪费了,明天又要去仪表厂上班了。她是仪表厂的一名保管员。

第二天,翠兰因为工厂加班回家晚了些,她决定不做晚饭,去一家叫“人间天堂”的小面馆吃面。那面馆就在离她家不远的街上。因为时间已晚,她进去时面馆里的顾客只有两三个了,而且很快他们就起身出去了。她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感到很惬意。然而不一会她的宁静就被打破了。

面馆的玻璃门被砰的一声踢开,进来了一名油头粉面的男子,他是本城鉴定古董的专家。翠兰认识他。翠兰还从未见过他行动如此鲁莽。姓尤的男子和翠兰招呼过,在她对面坐下了。翠兰望着玻璃窗外的大街,她不想说话,一方面因为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心情不太好。

“最近去了温泉旅馆吗?他们又增加了一种特色服务,叫‘鱼浴’,很多小鱼来咬掉人身上的脏东西。很新颖的休闲方式啊。”

尤先生说话时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翠兰觉得他很像狼狗。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她感到他在挑衅。

“昨天有一个你很熟的人同我一块在那池子里。”

这时翠兰的蘑菇蔬菜面来了,她埋头吃了起来。

“你就对我要告诉你的事一点都没兴趣?”尤先生注意地看着她。

“对,一点兴趣都没有!”

翠兰说着就站起身,到柜台那边去结账。她听到尤先生在她背后唉声叹气,她虽好奇,还是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望他。也许尤先生此时正盯着她的背影吧,她感到背上像被针扎了一样痛。

牛翠兰决心要让自己的生活重回正轨。所谓正轨,就是她从前还没有正式相好时的那种相对安静的生活。那时她虽也有几个临时相好,可后来说断就断了,她认为自己不是那种扯不清的人。韦伯虽好,这种好也不能当饭吃,人还得吃饭,还得找别的乐趣。再说也并没发生什么事,她和他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承诺嘛。露水情人就是露水情人,这个样子最好。从那个休息日以来直到现在,两个月已经过去了,韦伯一直没有出现。翠兰觉得自己很平静,连她自己都对这种平静有点吃惊。

仪表厂的工作单调而轻松,对她来说不在话下,她和同事们的关系也不冷不热。翠兰唯一的爱好是泡温泉,但本市唯一的一家温泉旅馆却是一家色情旅馆。她不太喜欢色情旅馆,却也没有很大的反感,所以她决定这个星期天再去那里。她想,只是不要在那里碰到尤先生就好。

星期六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温泉池里游蛙泳时抓到了一个人的脚。她害怕地站了起来,看见周围雾气蒙蒙,有人在那边的竹林里唤她:“牛翠兰!牛翠兰!”

她冲到更衣室换了衣,一看表,已是夜里两点。她记不清她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泡温泉的原因了。她经过接待室,来到大门那里,可大门已经被关上了,还上了锁。她心中一惊,冷汗冒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居然是韦伯。翠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

“你是来消费的吧?好!谁能帮我打开大门?”

韦伯说他去叫人,然后就转向进了大楼。翠兰则坐在路边的靠椅上等待。她等了好久都没看见人来,她差点要睡着了。后来突然有人从她腰后插进一只手臂,抱住了她。翠兰眼前晃动着玫红运动衫,她拼命挣扎,大叫“救命”。这时她醒来了。

因为这个离奇的梦,她差点打消了去泡温泉的念头。然而拖到上午九点钟,她还是去了。

女用温泉池那边的顾客并不多,只有三位女士,她们在仰泳,死尸一般浮在水面。有一瞬间,翠兰怀疑其中一位真的是死尸。那人一动不动,肚子胀鼓鼓,眼珠凸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惊叫。但没多久她就听到那三个人在大声聊天,原来她们是熟人。翠兰放下心来。她靠边坐下,半闭着眼享受。温泉池的卫生搞得很不错,水是活水,池底铺了很厚的细沙,池边长着美丽的古槐。

翠兰全身放松地听那几个女人聊天。起先她听不懂,后来慢慢听出眉目来了。她们说的是妓女从良的事。三位都是纺纱厂的女工,做着繁重的工作。她们很羡慕旅馆的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原来也是纱厂的,后来到温泉旅馆当妓女,一共只做了四年就从良了。据说是有好几个男人帮助她,在某小区买了商品房。

翠兰听着她们说话就打瞌睡了。然而忽然又被惊醒了,因为她听到了“韦伯”两个字。抬眼一看,那三个人正从水里出来去更衣室。翠兰想,难道她们说的是韦伯?是韦伯在帮那纱厂的小姐买房子?韦伯有这么大的能耐?她隐隐约约地听到过韦伯说他还有份工作,可以赚些钱。当时她认为他不过想说出来炫耀一下罢了。如今有灰色收入的人到处都是。翠兰不需要他的钱,他们之间没有金钱关系。

懊丧的情绪朝她袭来。本来她是来休息的,却又听到了韦伯的消息。还有昨夜的奇怪的梦也是同样的情况。就好像这温泉旅馆是韦伯开的一样。水池里的人多起来了,翠兰心情阴郁地上岸了。

她走到大门边时还仔细地将那张门研究了一番,努力回忆梦中的情形。她看来看去的还是觉得此大门非梦里的那张大门。有人在她背后说话。

“我确信那是真感情。她们都不相信有这种事。”

说话的是纱厂女工,浮在水池里肚子胀鼓鼓的那一位。

翠兰朝她一笑,算是相互认识了。

“我叫龙思乡,我在这里看见你好几次了,我知道你叫牛翠兰。你也同我们纱厂女工一样是来这里找安慰的吗?我,还有我那两个同伴,我们最近常来,想去特殊服务部那边找工作,可人家嫌我们年龄大。我们都认识韦伯,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我们还是从他那里听说你的。”

“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是淑女。其实我和我的同事也是淑女型的,但我们又不甘心,我们愿意堕落。我们觉悟得晚了,现在我们老了,人家不接受我们。”

“我也愿意堕落!”翠兰脱口而出,“可惜我也年龄太大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韦伯看上的女人全是这一种。他故意说你是淑女,他的话我从不信。再说淑女怎么会老往这种地方跑?”

龙思乡说话时不断地翻白眼,似乎要将什么讨厌的往事回忆压下去一样。翠兰觉得她长得很不好看,但也从心里承认,这位多嘴的女人说起话来有某种说不清的魅力。

“那么,你同韦伯也有一腿吗?”翠兰用玩笑的口气说。

“没有。”她沮丧地摇头,“我倒是想那样,可他的心思都在丝小姐身上,他喜欢老牛吃嫩草。听说他为她欠了不少债。”

她们一块走了一段路就分手了。翠兰觉得龙思乡是个很对自己胃口的女人,她打算以后有机会还要同她交往。

回到家中,她越来越困惑:为什么这两天韦伯的阴魂老缠着她?她不是已经对她和他的关系看开了吗?一个肥皂厂的普工,同她翠兰一块混了一阵,如今缘分已尽,各人去找各人的乐趣了。就这么回事。出发去温泉之前,她连想都没想起韦伯,她只担心自己会在温泉遇见古董店的尤先生。可见韦伯已不在她心上。然而他还是不放过她,梦里白天。按那龙思乡的说法,这韦伯还是很有女人缘的,应是个精于此道的人。

当年翠兰刚守寡时,还是有不少人追求过她的。她认为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不愿为这些男人牺牲什么,所以坚持独身。独身这么多年,虽说不上逍遥自在,倒也并没委屈自己。韦伯当然比别的男人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她要吊死在他这棵树上的程度。她用不着依靠谁。那些纱厂女工是怎么回事?她们个个都想当妓女,却又都喜欢韦伯。看来韦伯这人不简单。翠兰的念头就这样绕来绕去的,总绕到韦伯身上。

她心事重重地吃过了晚饭,收拾了碗筷,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一些小孩在她房间的窗前跑来跑去的,卖馄饨的小贩在市场吆喝。她所在的宿舍前面的路灯亮起来了,一群人坐在阴暗中。这些人每天都坐在那里,既不打牌又不聊天。多年里头,翠兰对他们的看法是:他们因为待在家中感到寂寞,所以才出来一块坐在路边。他们正对着翠兰的窗户,以前她从不介意,就当他们是木桩。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不愿这些人看见自己,于是关了窗子,坐到后面的卧室里去了。

在卧室里清点了钱包之后,似乎没什么事可干了,可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她的目光被墙上的一张美女图片吸引了,那是她喜欢的一位电影演员的面部特写。刚才她感到墙上的美女在看她,还转过脸来了。可是当她打量那图片时,又并没有那回事。

翠兰临入睡时还在想:尤先生知道她的底细吗?

韦伯好久没有偷着去翠兰那里了。此前在一次聚会中,他偶然遇到了翠兰的一位前男友。那个人不知为什么知道韦伯的秘密,一上来就同他聊翠兰的事。他说她“穷凶极恶”,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他警告韦伯不要同这种女人维持关系,不然的话很危险。韦伯当时对这个男子的话很吃惊,也不相信。于是这位前男友掏出一封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给韦伯看。信纸上果然是翠兰的笔迹,她命令面前这个人将两万元人民币存到她的银行卡上,作为她的“青春损失费”。后面还有威胁的黑话。

韦伯看了这封信,又将信封仔细研究了一番。没错,的确是翠兰写的。他的心缩紧了,冷汗都冒了出来。

“你们是因为这个绝交的吗?”韦伯问。

“哪里,我根本不想同她绝交。我寄了钱给她,还想继续交往。可她干了什么呢?她找了个黑社会的人来威胁我,要杀我。”

韦伯发现男子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表情迷惘,甚至不时露出甜蜜的微笑。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尴尬。韦伯怀疑他有精神病。突然,他一把捉住韦伯的双手,殷切地对他说道:

“你看我还有希望吗?我觉得你的判断会是最客观的。那么你告诉我,我还有希望吗?我又准备了两万,一有希望就存给她。”

韦伯感到这个人的手冷冰冰、黏糊糊的,他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怎么也抽不出。于是韦伯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了。他含糊地回答: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你自己最清楚。我有个远房侄儿,因为恋爱杀起人来,多没意思,你说是吗?恋爱是美好的事,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几回这种美好的事啊?”

他的回答令那前男友大失所望,他恼怒地甩开了韦伯的手。

聚会是在一个同事家,大家都闹哄哄的,所以也没有人来注意他俩之间的对话。韦伯很想换个座位,就站起来去卫生间。当他从卫生间回来时,那前男友已经不见了。韦伯松了口气坐下来。然而他一抬头,看见一位不速之客推开房门进来了。是古董店的尤先生,韦伯认得他,却从未深交过。尤先生径直朝他走来,坐在他旁边了。他一开口就让韦伯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口气像是韦伯的密友一般。

“近来爱情事业都不走运,就好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那种感觉。我想你是有体会的。女人啊,这个世界因为有了她们而其乐无穷,你说是吗?”

尤先生身上散发出香水的气味,韦伯闻了有点头晕。

“可她们在哪里?我从来找不到她们!你看这个房间里,有这么多迷人的女士,可聚会一散,她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时睡到半夜,我起身到窗前去张望,我住在三楼,我看见大队人马过来了,从西边往东边走。她们一个个步态风流,牛翠兰小姐也在她们当中。”

尤先生露出野兽般的白牙笑起来,韦伯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后来,他实在对这个油头粉面的怪物忍无可忍了,就向主人告辞回家了。他站起来离开时,尤先生垂着头,显得十分沮丧。聚会之后,韦伯同翠兰分手了。有时,他觉得自己采取那种分手的方式应该是十分委婉的。有时呢,又觉得自己十分卑劣。不过有一点韦伯拿不定主意:他同她到底是不是分手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翠兰不是一个想分手就能分手的女人。韦伯初识翠兰时就感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分手的原因。他想拷问一下自己的心。韦伯自认为是个怪里怪气的男人,他动不动就喜欢搞这种拷问的把戏。

眼下韦伯同妻子的关系属于那种君子之交,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双方又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和睦的家庭。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分开住了,只有假日才带着妻儿过来团聚。在韦伯眼中,他妻子也是个需要他拷问的人。当然不是拷问她,而是他拷问自己关于对她的看法。她是中学老师,文化不低,她说起话来委婉得令人摸不着头脑。她和他在很年轻的时候一见钟情,结为夫妻,相互间的热爱维持了七八年。后来他们的关系就渐渐冷静下来,疏远起来了,大约是因为太熟悉了吧。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韦伯发现自己颇有些“女人缘”。女人堆里头,从年轻的到半老的,总有那么几个会对他产生感应。他是个善感的,心眼多的人,于是就渐渐地搞起幽会来了。他的行动都是很隐秘的,至今还未败露过。

牛翠兰大概是他的第四个情人吧。韦伯觉得她是个令他激动的女子,可细细一想呢,又不知她的好处具体在哪里。那一天,他本是去温泉旅馆会他的年轻相好的,但却在那里发现了新的猎物。他被弄得措手不及,头脑发晕了。事后证实他的新艳遇确实非同凡响,以致他整整一个月里头将那年轻相好抛在了脑后。当他同翠兰纠缠在一起时,他总是忍不住对自己说这几句话:“韦伯啊韦伯,你该不会头脑发晕吧?你的个人生活已经乱糟糟的了!”不知为什么,他老想摆脱出来,恢复从前的生活。

此刻韦伯坐在家里做账(他兼了两份会计工作)。他做一会儿又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回忆他同翠兰的关系,还有后来的可耻的结局。做出可耻行为的是他自己,他简直可说是别出心裁的卑劣。其实,她那前男友固然令他困惑,但那人并不是使他做出分手决定的原因。他并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他认为自己不可能一下子搞清那个人同翠兰的关系。那么,他是因为同翠兰太熟悉了才要分手(像他同妻子一样)的吗?好像也不完全是。想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自己的那种享乐的思想占了上风所致吧。韦伯是一个很怕自己受伤害的人,有一回他的手臂受伤流血,他竟然紧张得晕了过去。他胆小,心肠温柔,容易受到女性的宠爱。

韦伯终于将他的账做完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了。他将中午的剩饭热了吃了,收拾好厨房。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外探头探脑。

“谁?”韦伯压低了喉咙问道。

“我,古董店的尤先生。快开门吧,有急事!”

他进来了,神情慌里慌张的,也不等邀请就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嫂子不在家?”

“她不在。你有事吗?”韦伯说话时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

“韦伯,我问你,你同牛翠兰小姐到底还有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我要告诉你,翠兰小姐已经在温泉旅馆当上了妓女。是她的好朋友亲口告诉我的,这位女子同我是情人关系。翠兰小姐说,她要在那种地方学习性技巧。”

韦伯又看见他露出野兽般的白牙,不由得感到恶心。

“嫂子马上要回来了。”韦伯说。

尤先生瞪了韦伯一眼,一边向门那里走一边回过头来尖叫:

“世界大乱,世界大乱!女人从地面上消失了!夜里走出门,满眼都是黑老鸦!”

他走掉了。屋里静悄悄的,就好像他没有来过一样。

韦伯陷入了深思。这个姓尤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咬住他不放?韦伯不得不承认,他给自己带来了惊心动魄的消息。当然,他也很可能是在撒谎。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知道翠兰同他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所以才来盯住他不放。那么,这个人也是翠兰的老相好?

就在昨天他还见过这个人。当时他下班了,正在往家里走,刚走出厂门不远就看到一个壮实的中年女子将一名男子打倒在地,用脚去踩。后来那女人就离开了。韦伯走到男人面前一看,原来是尤先生。尤先生从地上捡起那副镜片碎裂了的眼镜,左看右看,然后缓慢地,抖抖索索将眼镜戴上,站起身来。戴着那样的破眼镜,他显然没有认出韦伯。他紧张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拍拍弄脏了的上衣和裤子,然后一溜就溜进了旁边的理发店。韦伯好奇,就躲在理发店门外偷听了一阵。他听见尤先生和老板娘在里面调情,两人哈哈大笑。

韦伯回忆起这件事时,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难道说,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暗地里发生,而他蒙在鼓里?不过就算蒙在鼓里,如果他不去管,不就等于没有任何事发生一样吗?那么,他应不应该关心眼下有可能暗地发生的、同他直接相关的事呢?韦伯在阴影中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到外面透透气。

肥皂厂的宿舍是那种一长排的老式平房,家家门口都有高大的老槐树,槐树下面有石桌,石椅。韦伯很喜欢这种房屋的格局。他背着手在槐树下溜达,夏日亲切的凉风吹来,有点伤感的味道,令他一下子想起了他的相好翠兰。莫非她真的辞了工作,去温泉旅馆当小姐去了?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会不会太晚了一点呢?韦伯知道不论她做出什么决定,都不会直接同他有关,他太了解她了。韦伯也不觉得当小姐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可这不是别人,是翠兰。这个事实(假如是事实的话)又令他陷入了困惑。此刻的翠兰在他心目中就像一个多面人一样,他对她的了解确实太不够了,也许还比不上尤先生。

有一夜,他和翠兰醒来了,他经历了一件怪事。当时他下床去找水喝,来到了饭厅里,他从热水瓶里倒了水,然后坐在那里等水凉一点再喝。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屋角的阴影里响了起来,那声音很含糊,像是某种地方语。韦伯起身到屋角的大柜那里去看。

果然有一名中年男子站在柜子后面,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韦伯不要吃惊。

“我是她的朋友,”他轻轻地说,“我经常溜到她家来躲在这里。你一定感到奇怪,可是我有这种需要。请不要生气。翠兰是这污浊城市里的一颗钻石。”

他踮着脚,夸张而做作地溜到门边,打开门出去了。韦伯目瞪口呆。他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可是翠兰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了。

“那是‘失眠者’啊!”

“他是怎么进来的呢?”韦伯傻傻地问。

“当然是我给他钥匙了嘛!”

“你就不怕我生气吗?”

“‘失眠者’通夜在城里游荡,对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发慈悲?”

翠兰眼里冒出黑色的火焰,下眼睑有两个黑圈。韦伯沉默了。

下半夜,他俩一直在谈话。他们的话题集中在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时这个城市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他们在记忆中那些标志性的地点来来回回地走,边走边相约:天亮后一定要到那些老地方去看看,看它们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韦伯想到这里就在石凳上坐下来了,这时他看到有个人影在往他家这边移动。到了跟前他才看出是他妻子。她回来得真晚。

为了摆脱关于韦伯的这些纠缠,翠兰利用积攒的假期去乡下了。她的堂兄住在东边乡下,他年纪老了,儿女都不在身边,就只有他和妻子在家里,守着三亩水田,一片菜土,养鸡养鸭,日子过得清静。

翠兰下了长途汽车就走上了那条鹅卵石小道。她必须步行五六里路才能到达堂兄家。这个地方也是翠兰的老家,她从前来过两次。现在,老家虽只剩下堂兄一个人了,翠兰仍然感到老家很亲切。但不知怎么的,翠兰感到眼前的风景很陌生,除了鹅卵石路以外,其他一切都认不出来了。比如路边的那两座小山包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那些垂杨柳和古樟,树下的颓败的村庄,全都不见了。向路的两边望去,满眼都是荒地和野草。有一刻,视野中出现了体形巨大的两只饿狗,直冲冲地朝她飞奔过来,到了面前又猛地一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了。她被吓出一身冷汗。毫无缘由地她隐隐地感到堂兄夫妇已不在世上了,感到自己此行要出怪事。

当她终于看到那熟悉的、塌了半边墙的土砖小屋时,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按她的计算,她起码走了十来里路。那棵形状古怪的樟树像恶龙一样笼罩着小屋。翠兰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

“牛逸青!牛逸青!”她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起先听到老旧的木门打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堂兄和妻子终于缓缓地从屋内移出,站在矮屋檐下面了。翠兰觉得他俩出奇的矮小,黑得像煤炭,五官也是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她暗想,也许是这棵恶龙般的樟树吸走了他俩身上的精气。她抬头一望,这参天大树的叶片竟然全都是墨黑的颜色,还发出金属般的闪光。

“进屋里坐去,进屋里坐去。”嫂子的声音像知了般响起。

这原是一栋五间房的瓦屋,垮了两间,还有三间。一间作为饭厅,两间卧室。每一间都很小很黑。堂嫂一瘸一瘸地到屋后的厨房去忙碌了。她的腿是先前在生产队修水库时摔坏的。堂兄默默地抽着旱烟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将翠兰忘记了一样。翠兰打量这熟悉的饭厅。这间房还是原来的老样,可又让她觉得有些什么地方改变了。她琢磨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上一次她来时,这间房的墙上挂了一张很大的照片,框在镜框里,据说是堂兄的过世的父亲。翠兰觉得自己同老人长得很相像。现在那墙上光秃秃的。

“逸青啊,看来你把一生安排得好好的了。”她忍不住开口了。

堂兄还没来得及回答,堂嫂已将煮好的荷包蛋端上了桌。翠兰看了一眼,有四个鸡蛋。温暖的回忆使得翠兰无比伤感,她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后来,她终于吃完了,用带来的纸巾擦干了眼泪,将一张脸冲着堂兄,问道:

“为什么还不休息?”

“还没到时辰。”堂兄迅速地回答,“家乡可以实现我的心里的愿望。”

堂兄说话时,嫂子发出知了一样的声音。翠兰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笑,她只能确定嫂子是要表示对堂兄的赞成。翠兰感到嫂子心中充满了欢喜。她将礼盒交给嫂子,嫂子接了,一瘸一瘸地走进里屋去了。

“你每天究竟在干些什么?”翠兰压低了声音问。

“我在分析土质。我每天摆弄泥土和庄稼,慢慢就把土质弄清楚了。还有气象也是我所关心的。你嫂子比我的热情还要高,她有时觉也不睡了,搬一张小板凳通夜坐在田塍上。”

他说了这些就不说下去了,因为嫂子出来了。

堂兄指着堂嫂问翠兰:

“翠兰,你看她像不像知了?要知道她每天都在模仿!”

翠兰一边嘻嘻地笑一边在心里暗暗吃惊,她此刻心里想的是:却原来乡下还有这么美妙的生活!她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黑皮肤妇人,记起了她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她既不矮也不黑,是一个健康丰腴的农妇!她的变化确实大,是因为摔坏的腿病变了吗?可这变化也不能说是不好,翠兰感到现在她身上有一股非凡的灵气。这世上并没多少人可以将自己的声音训练得像知了的声音一样。翠兰感叹道:

“同家乡相比,城市里面真是乌烟瘴气啊!”

“可是我真正的理想却是在城市。”堂兄马上说。

那天晚上,他们烧了大量的艾叶草熏蚊子。翠兰坐在余烟之中,宛如身处仙境。她后悔自己没有更多地回家来。她站在月光下的禾坪里向远处瞭望,极目之处,有一些暗红色的火球在滚动,来来回回地滚,显得神秘而又吸引人。她问堂兄那是什么。

“是那个人在烧荒,他想弄出一些信号来。”

“给谁的信号?”

“大概谁也不给,现在的乡下人都这样。”

“真可爱。”

“可他是杀人犯。他们杀了人,心里寂寞,就用烧荒的方式来打信号。我白天看见他时,他就垂下眼,因为心里害怕。”

因为四周太静了,翠兰反而久久不能入睡。后来终于迷迷糊糊了,但很快又清醒了,因为有人在门外讲话。

“我们也可以烧。先把草割得浅浅的,让烈日晒死它们,然后放火。这并不难,就像韦伯的做法一样。”

堂兄说到“韦伯”两个字时还加重了语气。

翠兰跳了起来,这是她下乡后第一次听到韦伯的名字。真见鬼,堂兄是怎么认识韦伯的?她将木门开了一条缝,看见他和嫂子两人坐在高高的樟树那浓密的树荫里头,四条腿晃荡着。堂嫂不时发出知了的声音,堂兄继续说话。

“明天下午会刮南风,风一吹,所有的荒地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用不着在别人面前垂下眼睛。”

翠兰听到“砰!砰!”两声闷响,是他俩从树上摔下来了。他们大声地呻吟起来。翠兰连忙走过去。

“为什么抽去凳子?为什么抽去凳子?”堂嫂质问说。

翠兰暗暗吃惊:这两个人是多么抗摔啊,要是她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恐怕已经没命了吧。

她想去扶他们,又害怕。万一有骨折,就不能随便挪动,先要问清。

在她追问之际,他俩便先后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了。真是奇迹。

堂嫂一瘸一拐走在前面,进屋了。堂兄站在原地不动,转动着脑袋左看右看的。翠兰扫了一眼周围,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时堂兄点燃了打火机,高高举起。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熄了火,收好打火机。

“给谁发信号?”

“谁也不给。”堂兄笑起来。

“你住在这宁静的乡下,有没有人来拜访过你?”翠兰鼓起勇气问道。

“哈,你一定是想摸清我的老底?对不起,翠兰,这种事我要保密。在这里过日子有很多禁忌。我知道你还想问我和你嫂子为什么要坐在树上。是这样:我们想要离大地的喧嚣远一点儿,使自己冷静下来,以便做出某些决定。”

“大地的喧嚣?”翠兰眨巴着眼问。

“是啊,你想必听到了。要不你怎么会醒来?”

“我醒来是因为你们大声说话吵醒了我。”

“啊,那只是你这样认为罢了。其实在那之前你就醒了。”

翠兰沉默了。她想了想,说道:

“堂兄,我能不能来乡下生活?比如说,在那边另外盖一间房?”

“不能,翠兰,不能。太晚了。人怎么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堂兄说话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翠兰想,她还没睡觉,怎么天就亮了?她看见堂兄眯缝着眼凝视前方,于是翠兰又看到了轻雾中那暗红色的火球在滚动。难道那真是韦伯?

他俩进屋时,堂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堂嫂将一大盆稀饭和两碟咸菜放在桌上了,她自己则坐在矮凳上哭。堂兄说:“你嫂子想起了她的青春时代。”他弯下腰在她背上抚摸着反复安慰她。她慢慢平静下来,坐到了饭桌旁。突然,她发出两声知了的叫声,那么响亮,把翠兰吓了一跳。

那一顿早饭吃了好久,因为堂兄和堂嫂老是放下筷子到门口去张望。翠兰也跟着去张望,但她什么都没看到,除了远方的火球。后来火球也消失了。

“我们这里总有外地人来烧荒。他们将那些荒地捣弄一番,然后就不见踪影了。我能理解这些性急的家伙。”

堂兄微笑着说出这番话。翠兰盯着他那饱经沧桑的长脸,心里想:“他多么迷恋他的生活!”这样想了之后就感到惭愧。

白天里,两口子到田里地里忙乎去了,翠兰就坐在那棵樟树下想心事。

乡下是多么荒凉和宁静啊!也许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听不到堂兄所说的大地的喧嚣,这又令她感到惭愧。还有一件事她想不出个缘由来,这就是:原先这里是有个村子的,就在堂兄家的东边,翠兰的父母曾经在那村里生活过,翠兰小的时候也去过村里。十年前她来堂兄家时村子的老屋还在。现在村子到哪里去了呢?她打算等一会儿问堂兄。她脑子里浮现出那密密的枫树林,那用走廊连接的,规模不小的瓦屋。她朝东边看去,那里既没有枫树林也没有老屋,只有荒地。

突然一个念头来到翠兰脑海里:如果她和韦伯到这里来生活,像堂兄和堂嫂这样,那会是什么情景?可惜啊,可惜,堂兄说不可能,太晚了。他必定有他的道理。再说韦伯又不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那么尤先生怎么样?在这远离城市的乡下,翠兰的情感起了变化,她觉得尤先生一点也不讨厌了。也许他的油头粉面是一种假象,人人脸上都有面具嘛。就比如她翠兰,别人看起来也许像个风流的职业妓女吧,这种事说不准的。

翠兰对自己身后的事还没有安排,她才三十五岁。偶尔想到这种事时,她就安慰自己说,不用怕,拜托一位邻居或同事将自己送到火葬场去烧掉,将骨灰扔掉就是了。可是此刻,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渴望,想要将来死在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渴望,她讲不出原因。这种情感是她始料不及的。从树荫下望出去,到处是黄黄的太阳光,她觉得末日的景象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于是她又感动了。下乡这一天多以来,她一直在感动。可在日常生活中,她却是个不容易感动的人。

她认定韦伯不是偶然撞到堂兄的。那么,她和韦伯是真的有缘了。有那种她在黄昏时经常想到的、古老的姻缘。当然,去年她在温泉那里碰见他也是他预谋的。

黄昏时翠兰做好了饭菜等堂兄和堂嫂回来吃。她将屋里屋外都熏了艾叶草,到处香喷喷的。可是后来,她左等右等那两个人也不回来。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远方又出现了那个火球。这一回,火球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由红变黑,又由黑变红,完全不像某个人在烧荒。翠兰心里想,如果是韦伯,说不定他今夜会光临小屋?

她吃不下饭,心事重重地往外走去。方圆好多里既没有人也没有狗,她当然只能往那火球的方向走了。但她又怕迷路,她来这里时不就差点迷路吗?那还是大白天呢。担心归担心,她还是没有停下来。

走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谁?既不是堂兄也不是韦伯。她答应了一声之后,那人就不再叫了。这时翠兰就害怕了,她开始往回走。她感到有人在追她。她不敢回头,一味拔腿飞跑,跑回黑黑的屋里,用力将门反闩了。

“翠兰,翠兰!我是你四叔啊!”那人在外面急切地说。

翠兰从窗户那里望出去,并没有看到人影。

“我有话对你说,我和韦伯天天睡在一块的。”死去多年的幽灵说。

“那么韦伯,他告诉你什么了?”翠兰声音颤抖地说。

“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说他不会放弃你罢了。”

四叔说了这话之后就沉默了。翠兰看见外面的空气泛出淡绿色,有一点小小的火光在游走。她不敢点灯,在黑暗中轻轻喘气。忽然,她开始怀疑堂兄和堂嫂不是活人。活人怎么会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而不受伤?刚来的时候她不是隐隐地感到这对夫妇已不在世上了吗?莫非那是有某种根据的?翠兰全身抖个不停,虽害怕却又暗地里激动着,渴望着某个转折的到来。

她等待了好久,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忽然,她的思维变得开阔起来。她毅然将大门打开,走到了那棵古樟树下。她展开双臂,全身趴在表皮粗糙的树干上面,感到心里很舒坦。

远处出现了小小的人影,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小人国来的人们一样。是堂兄夫妇,还有一名男子。翠兰的心狂跳起来,会不会是韦伯?

他们慢慢走近了。很可惜,不是韦伯,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半百老头。

“你们回来得真晚!”翠兰嗔怪地说。

“是有点晚。这一位是我们家族的恩人,他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我们帮他处理麻烦去了,现在一切都好了。你认识他吗,翠兰?”堂兄说。

翠兰朝那男子脸上望去,看见在朦胧的光线中,那两只眼睛就像猫眼一样发出绿色的光。她不禁脱口而出:

“啊,您是四叔吗?”

“不,姑娘,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我是一个补锅匠。”他的回答很迅速。

他们一块进了屋,但那陌生男人很快又出去了。翠兰问堂兄那人去了哪里,堂兄回答说树上。

“他心里有伤心的事,坐在樟树上可以减轻痛苦。”

在乡下的第二夜,翠兰起先睡得很死,后来又被吵醒了。是补锅匠同一个女人在说话,听语调很像在谈情说爱,而且声音很响。翠兰没法入睡了,只好坐起身。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就将木门推开一点向外张望。她被看到的情景吓坏了。那一男一女手执雪亮的匕首,似乎正要决斗。她连忙将门关上,退回来轻轻地唤堂兄:

“逸青!逸青!”

堂兄在里屋咳嗽,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

“怎么啦,翠兰?”

他出来了,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问翠兰,要不要将外面的情景看个清清楚楚?他说着就打开了木门。

那一男一女变成了白银雕像立在屋前,还是那个姿势,手里还是拿匕首。他俩身上一阵阵闪出雪白的电光。

“他们终于变成这个样子了。”堂兄关上门失望地说。

“他到底是谁?”

“先前倒的确是补锅匠。后来失踪了,大家说是同一个女人跑到山里去了。已经好多年过去了,我和你嫂子白天里碰见了他。他说他是从山里跑出来的。”他从门缝向外看了一看,回过头来对翠兰说,“哈!他俩一前一后上树了!这两个家伙,简直像两只猴子!哈哈!”

堂兄搓着两手,喜不自禁的样子。然后他果断地闩好了门。

“为什么不邀请他们进来?”翠兰不解地问。

“说说倒容易,邀请他们!你知道他俩身上的温度有多高吗?要是他一个倒好办,可他女人一来他俩就成了两块烙铁!让他们待在树上吧,反正那树死不了。”

堂嫂在后屋发出凄厉的知了的叫声,翠兰听得汗毛倒竖。

堂兄回到后屋,她才安静下来。

“翠兰快休息,明天你得回家去。”堂兄大声说。

“为什么赶我走?”

“不是我们赶你,是韦伯明天要到你家里去。”

“你在哪里遇见的韦伯?”

“在四叔那里。你不要追问了,快休息吧。难道你想让韦伯扑个空?他可是个好人。”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翠兰也有了睡意。但她还是张着耳朵竭力想听清树上那两个人发出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响,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因为老樟树用金属般的嗡嗡声应和着他俩。在翠兰听来,就像一架飞机在头顶绕圈子。入梦之前,翠兰有点妒意地想:这两个人该有多么幸福啊。在梦里,她听到外面那两个人称她为“孤儿”。她听到这两个字立刻热泪滚滚,将枕头都弄湿了。她的梦境热辣辣的,那两个白银一般的影子总在她周围游走。再一看,到处是紫云英,到处是蜜蜂,她的右边则是那消失了的乡村老屋,那些枫叶像火一样燃烧。堂兄和堂嫂站在老屋门口,像两个小矮人。

她起来时堂嫂已经将早饭端上了桌。他们夫妇显得精神抖擞。翠兰走到外面去张望,看了好一会,昨天发生的事没留下一点痕迹。堂兄也走了出来,口里说着话:

“我们这里啊,白天和黑夜完全是两重天。要是你一直住在这里不走就会感觉得到。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吃完早饭翠兰就动身了。堂兄和堂嫂站在樟树下目送她离去。

翠兰走出那片稻田之后回头一望,吃惊地发现那屋子和樟树都从地上消失了。她脚下是那条鹅卵石小道,小道给她一种亲切感。她想,长着金属叶片的参天大树,艾叶草浓浓的香味,银白的雕像般的人影,还有那滚动的火球,这些都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有着这样的家乡的幸运的人,用不着害怕迷路。

翠兰回来了。回来的第二天,韦伯真的到她家里来了。

当时她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她骑在窗台上用一块抹布擦玻璃。她感到浑身是劲,闻到了房里散发的干净清新的气味。这时韦伯没有同她打招呼就进屋了。他一进来就拿着拖把拖地。

“你到我老家去烧荒了吗?”翠兰小声问他。

“嗯。”

“那么,你早就认识我堂兄?”

“你的家乡真美。”

“你怎么又来了呢?”

“还不是心里想来就来了。城市这么狭小,我能到哪里去?”

他俩一块做了土豆烧牛肉,好好地吃了一顿。

翠兰问韦伯有没有遇见她的四叔。

“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可是他会一门绝活,就是打地洞。他成天背着那些工具四处闲逛,只要选中了一个地点,无论是荒地里还是岩石上,他只需要两个小时,藏身之地就建好了。”

“你同他待在一个洞里吗?”

“是啊。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你四叔给人带来安宁。你们家族中有很多他这样的人。”

韦伯又说了些其他的事。他说着话眼睛就眯起来,然后就伏在饭桌上打起鼾来。翠兰心里想,这些天他该有多么辛苦!

她用力将他搬到自己的床上放好。她看着她的相好,她的情绪激动而又有些阴郁。她想起了那巨大而阴森的老樟树,难道是它在暗中庇护着她?这会是什么性质的庇护?

后来韦伯醒来了,他俩有了一次很美好的性交活动,比初见面浑身流汗那一次要好很多。好虽好,翠兰却显得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眼前出现了古董店的尤先生,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她想,尤先生和韦伯是什么关系?说不定是亲兄弟?她扑哧一笑。

“你心里另外有了相好吗?”韦伯注意地看着她说。

“没有,有个家伙倒是在追我,但他的样子令人恶心。”

“那不算缺点,人人都有令人恶心之处。”

已经是半夜了,韦伯却穿好衣服说他必须回家。翠兰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她说出来的是她自己没想到的话。

“韦伯啊,我怎么会在那种穷乡僻壤遇见你?我用大捆的苦艾熏蚊子,熏啊熏的,就把你熏出来了。有时我觉得那并不是我的家乡,因为我对它一点都不了解。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总在地平线上飘,推着那火红的轮子。你一定受苦了吧?”

她说不下去了,眼睛发了直。

“我没有受苦,你在那里,我怎么会觉得是在受苦?那轮子是有点烫,推起来也不轻,但乡下的空气激活了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还有那些洞穴,里面有你所想不到的好处!”

他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翠兰听见自己口里在唤道:

“尤先生!尤先生!”

她醒悟过来后吓了一跳。她竭力去想象韦伯和四叔藏身的那种洞穴。那会是什么样的洞穴?下一次,她要找到那里去看个究竟才甘心。那一次四叔在窗外唤她,她怎么就没想到同他见一面?

翠兰从乡下回来之后,假日里闲得无聊时便又去了温泉旅馆。

旅馆里生意很清淡,尤其是女浴池这一边,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泡在水里。一些彩色的,身子薄薄的鱼儿在水里游动,使她产生奇异的幻觉,如同到了异国他乡。昏昏欲睡之中听到有人在鬼鬼祟祟地、执着地唤她:

“翠兰!翠兰!你怎么把我忘了……”

后来她用力一睁眼站了起来,用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整个浴场像一个落寞的怨妇,她甚至听到了隐隐的哭声,是年轻女人在哭,时断时续。

“谁在捣鬼?”她大声叫了起来,做出泼妇的神态。

谁会捣鬼呢?没人捣鬼。她悻悻地去了更衣室。

从更衣室里出来,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一直走到大堂服务台那边才听到欢笑声。啊,原来是龙思乡和她的那位女同事!她们两人浓妆艳抺,香气袭人,显然是已经离开工作繁重的纱厂,当上了小姐。翠兰觉得她俩当小姐有点嫌老了,但她们的表情分外自信。此刻她们正在同一个男人调情,那男人背对翠兰站在那里。后来他转过身来,原来是尤先生。

“龙思乡是我的老相好,”他用油腻的嗓音告诉翠兰,“我们的关系可不是一两年,我们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交往了。现在她干上了这一行,又有点勾起了我对她的旧情。”

他同龙思乡勾肩搭背的,两人一块倒在长沙发上。那女同事不甘寂寞,也从沙发另一头用力挤进去,尤先生便一手抱一个。

趁着他们闹腾之际,翠兰赶快朝外走。这时她听到尤先生在她背后冲她慌乱地叫喊:

“你怎么就走了,牛翠兰女士?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他急匆匆地追到门口,追上了翠兰。翠兰看见他的脸涨成了紫色,一副急煎煎的样子,就问他:

“真奇怪,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是很重大的事情。”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低下了头。

翠兰闻到了一股脂粉味,不由得皱了皱眉。鬼使神差一般,她说道:

“既然这样,那我们去对面那家茶馆坐一下吧。”

“啊,谢谢你!”

他们在小小的茶室里坐下来。尤先生显得很不安,老在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的,还叹气。翠兰不耐烦了,冲着他说:

“你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我就走了!”

尤先生仿佛从梦中惊醒,扬手示意她坐下。

“说来话长啊,牛翠兰女士!好多年前,我同你的父母是有约定的。你不知道那个约定,可你家乡有人知道。后来他们过世了,我也就没法提起这件事了,因为那样就显得不厚道。可是现在你成了单身女人,我去追求你总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吧?”

“那你就追嘛!”翠兰脱口而出。

“你等等,我不是说我要死皮赖脸,我的意思是,你有那样的家乡背景,这才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请你说说我的家乡看。”

“啊,一言难尽啊,这种事怎么能说?我去过很多偏僻的地方,从未见过那种瞬息万变的村庄……当然,那是寻常的农家小屋,厅屋里有巨大的水缸和石碓,屋外是晒谷坪。人只要去过那种地方一次,就会在日常生活中失去方寸。”

翠兰感到,当尤先生说起她的家乡来时,他以往那种油头粉面的样子就完全消失了。他变得很像个心神不定的文化人。翠兰以前的相好里头也有一个文化人,可并不像尤先生这样心神不定。翠兰对一件事感到难以理解:她的父母怎么竟会认为她和尤先生是相配的一对?翠兰自认为是个朴素实在的人,她父母也是这号人,他们同尤先生这种人的性格简直就是天隔地远。世上的事太难以理解了。可偏偏就是这个轻浮的男子,对她那泥土气的,沉闷的家乡有着古怪的兴趣。

“看来我的家乡给了你很好的影响啊。”翠兰嘲弄地说。

尤先生看了看她,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后来他就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不时显出狰狞的表情,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他俩不欢而散。

翠兰觉得太奇怪了,又很害怕。她打定主意以后见了这个人就躲。也许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呢。她又想起,龙思乡同他倒分明是相好,他俩之间是如何相处的?还有她自己的父母,断然不会将她嫁给一个精神病人的。这样一回顾,又觉得自己是过于多虑了。

不过她对去温泉旅馆还是有了顾虑。仿佛是,她一去那里就会遇见尤先生或龙思乡之类的人,就会卷入生活中的某种不好的纠缠。可是她作为一个单身女人,确实没有多少打发时光的好办法。于是无聊的日子到来了。为了减轻无聊,她甚至学会了刺绣,她的手艺还相当上档次。寂寞之中,她居然感到了老年将至的凄凉。旧日的老相好来了,在外面唤她,她坐在里面无动于衷。

有一夜,外面下着暴雨,翠兰听着雨声,一下子记起了堂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她真切地感到自己领悟了这句话的精神。她想,人应该可以这样生活,不论在乡下还是在城里。

她没想到韦伯也同她有类似的想法。于是他俩又恢复了来往。

翠兰就问韦伯:

“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同我的家族搭上关系的?”

韦伯翻着白眼想了老半天,最后回答:

“这类事很难理清啊。在我的印象里,我同你堂兄,你四叔他们从来就很熟,只不过没有交往罢了。翠兰,我问你,要是哪一天我被关进监狱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不过你不会被关进去的,对吗?”

“不对。我感到我触犯了刑法。”

翠兰没有追问韦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追问他。她已不是从前那个翠兰了。

然而没过多久,韦伯就真的进监狱了。

那一天,他和翠兰坐在公园里,忽然来了一帮警察。韦伯一边同翠兰说着话一边站起来朝他们走去。他伸出双手让他们将他铐上手铐。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翠兰情绪失控地大喊大叫。

“他参加了一个流氓集团。”一个年轻的警察说。

于是韦伯就被他们带走了。他似乎显得很愉快很开朗,就像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一样。

翠兰回家后大哭了一场。她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她是打算和韦伯长久交往下去了。当然,她也还会经常去探监的。她感到她的情人身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品质,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品质,也许同苦艾的香味有关?

“韦伯啊韦伯,”她在心里说,“你既然对那种事有那么大的兴趣,还加入了组织,又为什么还要同我交往?我这样一个人,一点都不能满足你的奇特爱好,你在我这里岂不是浪费时间?”

她泪眼蒙眬,忽然又感到自己很矫情,于是停止了流泪。

刚一停止流泪,她就想起了尤先生。那个油头粉面的人看上了自己的哪一方面?在以往的生活中,她那么讨厌这种人,见了就感到恶心。而现在回想起他来,竟然会有一点小小的好奇心外加一点愉快感。看来她从乡下回来之后真是性情大变了啊。

现在她很想去挑逗一下那尤先生,让他吐出心中深藏的秘密。她实在是想弄清一点:这个尤先生同她死去的父母到底有关系还是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怎么她从前从未见过他?如果没关系,他又怎么会将她的父母和她的家乡描绘得那么活灵活现?

翠兰想到这里就坐下来拨通了龙思乡的手机。

“龙姐,你在哪里啊?”她问。

“还能在哪里,和客人在一块呗,不过这个客人你认识。”

“是尤先生吗?”

“是啊,我让他来接电话。”

“翠兰女士,你可要节哀啊。”尤先生黏糊糊的声音响起来了,“毕竟生活中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比如我,你从未考虑过我吗?”

“我正在考虑你。”

“这就好,说不定我们之间会擦出火花来。”

翠兰挂上电话好久之后还在回想尤先生的话。这个人说起话来有点像她父亲。翠兰一贯认为自己有着黑暗的历史,这个人就是从她历史的暗处钻出来的。一个无法归类的家伙。

翠兰的父亲是个沉默的男人,翠兰对这位父亲的印象总是模模糊糊的,从来摸不透他的心思。她同父亲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有时也很亲密。不过即使是在他们之间亲密的那些日子里,翠兰仍然觉得她和父亲相互都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相互都竭力给对方一个假象。很年轻的时候翠兰就感到了这一点,当时她想,也许这是因为她和父亲都对自己不满意,想要做另外一种人。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翠兰有了另外的看法。她现在的看法是,人之所以要造出些假象来哄别人,是因为真相太吓人,别人太难以接受。看来她与父亲有同样的思路,同样的气质。翠兰由此推测出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印象大概也是模模糊糊的。比如她那个车间的女主任,常在她工作时站在一旁长久地凝视她,但一言不发。翠兰从未听到过主任对她的工作有任何评价。也许没有评价就是她给她的评价?翠兰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但这种模糊还是令她感到有点紧张。万一哪天从幽暗的灌木丛里窜出一条毒蛇来呢?

再回想到父亲。万一尤先生就是那条毒蛇呢?父亲不是同他有约吗?那种约定实在可笑,因为父亲明知他根本主宰不了翠兰的生活。翠兰后来结婚根本就没有去征求他的意见。那一天她宣布了这个消息后,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本来就不爱说话。

她觉得龙思乡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很不错,那个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完全用不着藏着掖着什么,不像她翠兰。莫非龙思乡就是因为这种性格才吸引了尤先生的?这样一想,又觉得尤先生的确有某种高人一等之处。哈,韦伯刚进监狱她就变心了吗?

两个星期之后,翠兰去郊外的看守所探望韦伯。

看守所的那些管理人员很和蔼,一个老者让她坐在接待室里等待。他还对她说道:

“你多大了?三十五岁?真可惜。我看早点同他断了吧,这种事,越早下决心越好。那家伙早就不可救药了。你们有几个小孩?没有?那还不马上同他一刀两断!”

然后他愤愤地走开了。

接待室是一间空空的房间,正中间摆了一张窄床,却没有椅子和桌子。窄床上铺着白色的褥子和被子,不太干净,像是有人刚睡过。翠兰不愿坐到床上去,便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心里有点烦躁。

过了一会儿韦伯就进来了。他那种缩头缩脑的样子令翠兰想起她第一次在温泉旅馆见到他的情景。韦伯一把抱住翠兰,同她一块倒在那张床上,在她身上乱摸起来。翠兰忍无可忍,猛地一把推开他,大声喝道:

“你这个疯子!”

韦伯愣了一下,脸上突然现出精明的表情,说:

“我在里面日日夜夜想你啊,难道不应该抓紧机会吗?糟糕,那老家伙来了。”

翠兰回头一望,看见那老者进来了,后面还有个女的。翠兰听见那女人用尖溜溜的声音说:

“这种社会渣滓,我看了就头晕。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刚进来又出去了,还将房门带关了。

“多好的机会!”韦伯惋惜地说,“为什么你不愿意?”

“我感到恶心。”

“你呀,太爱挑挑拣拣了。”

翠兰将带来的书籍和食品交给韦伯。韦伯翻看着那本《大众电影》杂志,两眼像老鼠一样放出油光。翠兰心疼地想:“监狱真是能改变人啊!”她觉得现在的韦伯倒真像一个流氓集团的成员了。

“你估计什么时候可以判下来?”翠兰问他。

“嘿,你就不要打这个主意了。进了这张门,就要安下心来在里面过日子。不耐烦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你并没有犯罪,对吗?”

“当然没有。这是我的命运。”

韦伯垂下眼睛,搓着双手,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既然你现在不愿意,你就回去吧。我们站在这里说话也不方便,我担心有人要抓我的辫子,使我罪加一等。”

韦伯说完后就紧紧地抱了抱翠兰,然后将她推开了。

他催她快走,她就糊里糊涂地出来了。

翠兰走在郊外的柏油路上,凉风将她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一点。她停下来回过头去张望那看守所。奇怪,那栋两层楼的旧房子后面也有一棵参天大树,连形状都同她堂兄家门口那棵相似,而且密密的叶片也是黑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这个联想使她心里充满了恐惧,一下子腿都软了,她就势坐到了路边的乱草里头。韦伯那张失望的脸始终压在她心头。难道他在装模作样?如果他真的从此失去自由,刚才她那样对待他,是不是说明她不爱他?

她的心情比来的时候阴暗多了。她感到浑身无力。她离汽车站还有五六里路远,早上走过来时并不费力。此刻一切都改变了,归途对她来说变得十分艰难。她觉得自己身上每个地方都疼,牙龈也肿了起来。乱草里头也不能久坐,怕有毒蝎或蛇。她强撑着回到柏油路上,步子缓慢地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神经都快崩溃了。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一位老汉拖着两轮平板车过来了。

“上车吗?八块钱。”他瓮声瓮气地问。

牛翠兰连声说着谢谢,坐到了车上。

在她的视野中,看守所总不消失,还有那棵大树。明明已经走出了好远,都拐了两个弯了,她还是看见那栋旧楼。那么清晰,连楼下晒的被单都分辨得清清楚楚。她感到不对头。老汉不紧不慢地前行,翠兰闻到从他的圆领汗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这个人令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曾经有过几次,父亲救她于危难之中。牙还是很疼,坐在车上也并不舒服。最糟糕的是,她老看见那栋旧楼和那棵树。莫非她走不出这个魔圈了?这个念头令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她记得他们并没有走错,此地仅有这一条柏油路,可为什么一个半小时了还没能到车站?现在那看守所倒是看不到了,但路边的景物很陌生,是一些光秃秃的小山包。她来的时候并没看见这些小山包啊。她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老爹,我们快到了吧?”

“是啊。不过我们最好在这里歇一下,右边是我侄女的家。”

老汉说着就放下车子,匆匆地钻进路边的乱草丛中,一会儿就不见了。翠兰站在平板车上向前方眺望,她的视野中根本没有汽车站,也没有城市的那些楼房。极目之处,柏油路消失在一片薄雾之中。

翠兰跳下车,来到一座小山下面。山上一棵树都没有,只有些乱草,乱草丛中有两座野坟。翠兰的思绪回到看守所,她很沮丧。她喜欢的男人变成一个野人了,这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对于韦伯自己,变成野人还好一些,要不他在里面难于打发漫漫长夜。不知为什么,她不急于回家了,那个空空洞洞的家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她决定在这里搞一搞登山运动,反正明天又不上班。这样一想,牙也不疼了,身上又有了力气。

她爬到半山腰,就快靠近那座野坟了。这时她才看见坟头的乱草里面坐了一个人。那人将脸转向她,她认出来他是四叔。

“您一直四海为家吗,四叔?”

“谈不上四海为家,我总在附近转悠。”

四叔发出的声音像麦克风里头的声音一样,他那搁在坟堆上的两条腿很难看,裤腿卷上去,露出腿上的溃疡。翠兰心里想,这个人老在潮湿发霉的地方钻来钻去,恐怕全身都烂透了。

“那么您也知道韦伯的事了?”

“韦伯能有什么事呢?他可不是个简单的家伙。回家去吧,天都快黑了。你要做长期打算,姑娘。”

他从坟头上下来,往山后走去。翠兰想跟着他走,但他停下,回过头来怒视着她,他那双山猫般的眼睛在暗下来的光线中发出绿光。翠兰害怕了,只好下山。

她一到山下天就黑了,她几乎是摸索着回到了马路上。她听到从看守所的方向传来凄厉的号哭,一阵一阵的,似乎是在受到酷刑的折磨。翠兰凝神细听,想分辨出韦伯的声音,但根本不可能。她痛苦地站在那里,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有人在黑暗中对她说话,声音怪熟的。

“这种事每天都发生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原来是龙思乡,她就坐在翠兰坐过的平板车上。

“龙姐,你在干吗?”

“我是这个人的姘头,我是说平板车的主人。你不要看他是个拖平板车的劳工,就以为他很普通。我认识的人里头没有普通人。比如这一位,我怀疑他是个土财主,他花钱如流水。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这老家伙,翠兰,你和我一块干这一行吧!”她的声音越来越高。

翠兰克制着内心的惊慌,连声说:

“我还没想好呢,我还没想好呢!即算我干这一行,也是要单干的,不会同任何人一块干。”

龙思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天没说话。

这时那拖车老汉骂骂咧咧地过来了,身上喷出酒味。

“你这只野鸡,赖在这里是想打劫我吧?呸!”

他跺了一下脚,扬起手来要打龙思乡。龙思乡居高临下地朝他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他俩一块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翠兰听见这两个在地上滚来滚去滚了好久,一点都不知疲倦的样子。后来她决定徒步走到车站去。她刚一迈步,龙思乡就叫起来:

“站住!不许走!”

她诧异地停下了。

龙思乡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说:

“想跑?想撇清自己?妄想!”

她命令翠兰同她一块坐到平板车上。

老汉拖着她俩往前走,车子驶进路旁的乱草丛。翠兰也不知道身下有路没路,也懒得去管这种事了。她靠在龙思乡的肩头,她闻到龙思乡的身体有一股松香的味道,于是她就在这股味道里头打起瞌睡来。她在蒙眬中听见龙思乡在摆弄打火机,她在抽烟呢。龙思乡多么镇静,这应该是一个很可靠的,能够把握自己的女人。她在半梦半醒中突然感到自己很久以前就认识龙思乡,她在某个想不起名字的熟人家见过她多次。那时她还是一位美丽的少妇,笑起来两眼弯弯像月牙。到再看见她时,她已经是憔悴的、有点出老的纺纱女工了。

他们来到一排长长的两层楼房旁边。

“这是‘鸳鸯楼’。从这里数过去第五套是我和老永定下的包房。”

龙思乡拥着翠兰往里头走,她的声音变得十分色情。

“可是我并不想玩这种三人的游戏。”翠兰低声说。

“你找死!”龙思乡将翠兰往右边一推。

她被推进了屋里。龙思乡将翠兰锁在正屋,自己却同那姓永的家伙绕到屋后去了。翠兰听见那家伙在唱下流小调。

还好,屋子里有一盏三瓦的小电灯。翠兰分辨出房里的桌椅板凳,它们一律用厚厚的实木做成,还没来得及油漆,散发出清香。靠墙还放了几只大柜,柜门上雕了花鸟。翠兰坐在桌旁倾听,她听见那对男女正在从房子的后部上楼。他俩的身体非常沉重,似乎每一步都踩得楼梯摇摇欲坠。糟糕的是,她又听到看守所方向传来那种凄厉的哭声,比刚才在路上听到的还要清晰。有一刻,她甚至分辨出了韦伯的声音—一开始有点嘶哑,有点迟疑,接下去是歇斯底里的大爆发。她不由得泪流满面。有人在外面猛力敲门,哇哇乱叫,是一个女人,声音有点熟。翠兰告诉她们是从外面锁上的。她的话音一落,那人就一脚将门踹开了。翠兰感到她力气大得吓人。

她是龙思乡的纱厂女同事,同龙思乡一块做小姐的那一位。在昏暗的光线中,这女人的脸显得比以前年轻,甚至透出了几分妩媚,也不知道是不是化妆的效果。

“这个客人本来是我的,被龙抢走了!”

她指着天花板说。翠兰注意到那上面的脚步声还在响,每一步都好像要把楼板踏穿一样。“他们在干什么?”翠兰惊骇地问。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在打架!龙思乡这个人,不把客人榨出油来是决不会罢休的!喂,我说啊,你干吗站在那里发傻?这里有很舒服的靠椅,你过来,同我一块说说话。”

她坐在大柜的阴影里头,翠兰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了。她拉过翠兰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全身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

“金珠。”

“你冷吗?”

“不。我是紧张。楼上正在发生可怕的事。男女之间的事啊,搞不好就要出人命案子的。我们这行风险最大。”

“你这么害怕,干脆洗手不干算了。”

“你真傻,就是因为风险大才有意思啊。你知道我和思乡在纱厂过的什么日子吗?”

金珠说话时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天花板。天花板左侧的阴影里正在往下掉墙灰,可以听到楼上的人在那块地方一下一下地蹦跳。翠兰猜测着上面的情景,悲伤的情绪慢慢转为好奇,神经也松弛下来了。金珠死死地抓住她的一只手,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她们坐的地方很黑,翠兰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们纺纱厂的车间你从来没去过吧?嘿,别提了,同搅拌水泥的大闷罐差不了多少!后来我就吐血了,我对龙思乡说,我再不离开就死在纺纱厂了。我和她就这样跑出来了。你想,我和她都不年轻了,什么技术都没有,身体也不好,我们能干什么工作呢?龙思乡想去做妓女,可人家嫌我们老,不要我们。她这个人啊,不屈不挠,无孔不入。后来我们就在这一行站住了脚。我们渐渐地爱上了这一行,你没有想到吧?我们越做越起劲,有了自己的顾客网,收入也不错……可是她这个人啊,太不安分,她雄心勃勃!”

她说后面这句话时声音里充满了赞赏。翠兰想,这个人同龙思乡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你觉得我现在身体怎么样?”她突然问翠兰。

“你现在身体挺好的,一点都不像那些纱厂女工。”

“好!我就是要听你说这句话!我从前的生活同现在相比,就是地狱与天堂的区别!”

“龙思乡想从永老头身上弄钱吗?”翠兰问。

“呸!你不要这么俗气。弄点钱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力气?我告诉你,这就是爱情啊!我们这样的人,谁骗得了我们?只有货真价实的爱情才能征服我们。先是我爱上了永老头,现在被她抢去了。不过我一点都不嫉妒她!为什么?就为她的热情比我高。见鬼,不说这个了。一想到我脱离了纱厂那个苦海,我就快乐得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现在我和思乡的腰杆都挺得笔直的,我们知道我们有能耐,我们还可以爱!”

金珠的情绪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她的目光也从那天花板上掉下来了,她放开翠兰,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怎么回事?”翠兰问道。

“他们走了。”她的声音透出凄凉,“他们这么快就下去了,走远了……难道爱情真是这么短命吗?”

“你凭什么这样说?”

“啊,飞花,飞花!你知道我和思乡的肺叶上有多少飞花?整整二十年……那些飞花结成了小颗粒粘在肺叶上。我们活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我一直盼望,或者是我,或者是思乡,我俩当中的一个要享受到幸福。”

“老永真的是个土财主吗?”

“在我和思乡眼里,他家财万贯。我是用计把他吊到手的。”

翠兰想起韦伯的事,就问金珠知不知道附近有个看守所,里面关了不少犯人。

“当然知道的。此地不是‘鸳鸯楼’吗?男男女女搅在一起就免不了犯罪,所以才有看守所。”

“你的联想力真丰富。”

“我现在情绪很悲观。我杀过人,说不定我该去自首?我杀的那个人,我忘不了他挣扎时的样子。”

翠兰拍了拍她的背,问她是不是爱他?

“是啊。我是个傻瓜。你帮我把门打开好吗?”

翠兰开门时,看见一对情侣相拥着从门前走过去了,那男子的背影很像韦伯。她站出去想看清楚一点,但一股灰沙迎面吹过来,迷了她的眼。屋里头,金珠绝望地叫道:

“我的肺啊!我快窒息了。”

她退回来,回到靠椅上,轻轻地拍着金珠的背部。

金珠缓过气来之后,就问翠兰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没有。翠兰细细聆听了一会儿,说没有听到。

“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又回到楼上了。这种爱情是没有前途的,可我还是希望思乡得到幸福。”

“你真好。”翠兰由衷地说。

“你不要乱说,我一点都不好,我几次都差点杀了思乡。我同她争风吃醋。我希望她幸福,是因为我不服气—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得到幸福?”

翠兰始终没有听到楼上有动静。她想,也许金珠产生了幻觉吧。

金珠用出汗的手拉她坐下,说道:

“到这里来的人都只为一件事。你和思乡都是目的明确的,可是我呢,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有点糊涂了,忘记了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跑啊跑的,就上了一辆车,然后就到了这里。在车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小鸟一样自由。我不是从水泥闷罐里头逃出来了吗?我不是有了自己的生活吗?可为什么我又悲观起来了呢?我知道这是病,隔一阵就要犯的。我的肺啊!”她撕心裂肺地喊道。

“金珠金珠,不要悲伤,你会找到你自己的幸福的。”

翠兰说过了这话之后又觉得茫然。她想,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呢?金珠没有回话,但也没有再叫喊了。

她们在黑暗里沉默了好久,翠兰差点倚在靠椅上睡着了。她于迷迷糊糊中伸手去摸椅子那头的女人,却摸了个空,于是又吓醒了。

“金珠!你在哪里?!”

“我在门外,你快出来吧!”

翠兰摸到门外同金珠一块站在门前。此时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月亮已升上了中天,翠兰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月亮,有洗脸盆那么大。她用力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向右边看去,这长长的一排“鸳鸯楼”像一条黑龙一样伸向远方。

“那边有个小门,我们可以穿过它到屋后去,然后从那里上楼。我们要给老永和思乡一个突然袭击。”

金珠说这话时显得兴致勃勃的,但翠兰很犹豫,站在原地不想动。于是金珠又说:

“老永是水泥商,专门生产劣质水泥,发了黑心财。我们城里新盖的房子有三分之一是由他供应水泥的,我一直想大大敲他一笔钱,可是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思乡给了他好的影响。你来不来?你不来我就一个人上去了。”

翠兰挡不住诱惑,就跟在她身后过去了。

她们一前一后上楼时,那窄窄的楼梯像马上要垮下来一样。有一瞬间,翠兰甚至发出了一声尖叫,身上冒出了冷汗,因为她腾空了。幸亏金珠那只手像铁爪一样抓住了她背部的衣服,又将她拖回了楼梯。

“该死!”金珠咬牙切齿地说。

楼上是斜坡屋顶,也亮着一盏三瓦的小电灯。房间当中是一张窄窄的床,令翠兰想起看守所里那个房间的格局。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

“他们不在这里。”翠兰说。

“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金珠忙着打开那些衣柜和壁柜,还用手电筒去照床底下。

翠兰迷惑地站在昏暗中,突然感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角。低头一看,从旁边的一个大木箱里伸出了一只雪白的手臂。啊,原来是他们!这一男一女只穿了一点点贴身衣裳,男的在下,女的在上面,紧紧地贴在一块。

金珠也过来了,同翠兰一块站在木箱旁观看。

“我没有办法。”龙思乡带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金珠啊,你倒是脱离了魔窟了!要是当初……”

“不要说当初了!你这个木偶!我不许你打退堂鼓。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过好日子?”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变成了规劝,“思乡啊思乡,我们先前是如何约定的,你都忘了吗?你要挣扎,我不准你偷懒。你看看你身边这个妹妹,她有多么坚强。她的情人进了看守所,可她一点都不气馁。同她比一比吧,你该羞愧。毕竟老永还在你身边,你就说出这种话来。老永!老永!你在听吗?”

“我在听呢。”男人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可是无价之宝。”

金珠说了这句话,就推着翠兰一块走,一会儿她俩就下了楼。她俩又站在那巨大的月亮下面了。

“可我这心里,怎么空空落落的?”金珠轻声说道。

“这是因为你也爱老永。”翠兰说。

“也许吧。不过我们应该回城里去了。”

翠兰和金珠走路回到了城里。天已经大亮了,金珠说她要回温泉旅馆,于是在路边同翠兰告别。翠兰朝金珠望去,发现她神采奕奕,一点都不像刚熬过夜,更不像个有病的人。金珠刚一离开她,她就看见尤先生站在一家麦当劳店门口探头探脑。她招了招手,尤先生就过来了。

“你在干什么啊?”翠兰笑着问他。

“我在等你啊,翠兰女士。我这个候补队员现在可以上场了吗?”

“为什么你不去找金珠呢?”

“金珠另有目标,正在兴头上,我插不进去。”

他仍是油头粉面,连指甲都修得圆溜溜的,像女人一样。他邀请翠兰去马路对面的咖啡店。

翠兰不喝咖啡,她饿坏了,一连吃了两个蛋饼。她注意到尤先生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散乱。莫非他在等别的女人?

“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找我我就告辞了。”她站起来说。

“别,别!”他慌乱地做手势叫她坐下,“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告诉我,韦伯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情况?”

“唉,别提了,糟透了!我至今想不通怎么会有那种关人的地方?更可怕的是,那种地方不给你一个踏实的感觉,你就像—就像到了太虚幻境!我觉得他已经绝望了。”

翠兰说完这句话之后,面部变得十分苍白。她的眼前模糊起来,有种溺水的感觉。她听到尤先生慌张的声音:

“翠兰!翠兰!你怎么啦……”

翠兰在桌子上伏了几秒钟,渐渐恢复了视力。

“我没关系。”她虚弱地说。

“你喝点热茶吧。”尤先生殷勤地说。

她看着他去倒茶的背影,觉得他很像温泉池里那种扁扁的鱼。这种悄无声息的男人在城市里并不多。

喝完茶,尤先生要送她回家。翠兰心里想,也许他是要上床吧。

但他并不想上床,他坐在桌旁看着她发呆。

“我早就想常来你家走走,但是你太高傲了。”他说,脸上似笑非笑的,“我们店里到了一批龙泉青瓷花瓶,我夜里待在店里楼上很害怕。”

翠兰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要笑。”他脸红了,“我告诉你吧,我们这种工作是同幽灵打交道。像我这种人做这种工作必定是要短寿的,我很绝望。你看,我至今也没成家,我老觉得自己会突然死去。”

“你太悲观了,你看起来身体很好嘛。”

“那是从表面看。我早就生活在冥间了,我看地上的生活,就像隔着一层玻璃似的,看来看去看不懂。可我又是那种不肯罢休的人。我这种人啊,属于那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类型。我夜里在那些空无一人的古城里游来游去,把体内的精力都耗完了。不说我了,说韦伯吧。你告诉我说韦伯的情况不好?你会不会对他的处境有误解?我从侧面了解到韦伯的性格,我看他不会把自己的处境弄糟的。”

“哈,你这话让我听了高兴!”

“我到你家来,就是要让你高兴。你是我青年时代的偶像。韦伯的情况很正常。当然,他们不会马上放他出来。可你为什么不抓紧机会?”

“什么?!”翠兰大吼一声。

她以为他是指她在看守所没同韦伯上床的事。

“我是说对他这种人,你应该刨根问底,将他的活动范围调查得清清楚楚,这样你就有了主动权。”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尤先生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对女人有这么大的兴趣?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同你们男人相比是另一种生物?”

“哈哈,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让你猜中了!女人神秘莫测。比如说龙思乡小姐,我同她相好多年,可我从来就摸不清她的意图。这就是魅力啊。当年她两眼火辣辣的,我常到纱厂门口去接她。那个时候不讲物质条件,只要在一起吃吃饭就相好了。”

尤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准备回家了,可翠兰还希望他多讲讲关于他和龙思乡的事。

“你没有跟她好下去,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老觉得自己会突然死去吗?”

他像温泉里头的鱼一样游到外面去了。

翠兰这时才有了回家的感觉。这是她一个人的家,她又回来了。她出去多久了?一天一夜。不知怎么,昨天的那种绝望感已经消失了,一个同从前很不相同的内在的情感世界出现在她生活中。她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深入这个世界去冒险,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了。想想从前她是多么无知,她以为这个尤先生要占她的便宜呢!那么他,还有龙思乡和金珠,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再就是那个最严重的问题:韦伯是什么样的人?他同纱厂的丝小姐又是什么关系?一想到这上面,翠兰眼前就变得昏暗了。也许,那是她永远也摸不清、把握不了的一个世界。可她为什么要去想同她不太相关的事呢?此刻她咬着牙打定主意:只关注自己心里头的那点事。

翠兰进入了梦乡。梦里的一切没来由地感动着她:灰色的街道,街道两旁灰色的房屋,人行道上灰色的行人和树,天空里飞过的一群灰鸽,马路正中驶过的一辆灰色的旅行车,一个姑娘从车里探出上半身,她戴着灰色的遮阳帽……翠兰来到河堤下面的那条路,她看见了韦伯迎着她走来。韦伯问她是不是同他一块去肥皂厂?她连连点头,心中很欢快。韦伯指着河说,肥皂厂就在那底下,他每天潜水去上班。翠兰觉得那种情形十分好笑,就哈哈大笑。然后她就笑醒了,一边醒来一边说:“你真是个高超的演员!”

她看了看挂钟,时间是半夜,外面有些喧闹的声音,有几个人在齐声叫喊道:“红帆船!红帆船!生意兴隆啊!”附近有一家叫“红帆船”的情人咖啡馆,她偶尔去过一两次,感到那里面有种暧昧的氛围,因为有不少文身的男子出出进进。她起身到窗口去看,却看见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再一看,有一个人站在邮箱那里。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那喧闹声没再响起。忽然那邮箱旁的男人用手举起一个方形小匣子,大概是录音机,喧闹声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那人手臂上文着一些图案,身躯像铁塔一样。翠兰害怕了,赶紧关灯退回床上。她想回到先前的梦里去,但已经回不去了。她闭着眼,但窗外的吵闹声一直没停,致使她脑海里不断产生奇异的联想。她决定天亮后一定要去咖啡馆看个清楚,她记得那艘红帆船画满了整整一面墙。

尽管翠兰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她在工作中还是出现了一些小差错。而且是连续几天出错。车间主任要同她谈话。

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办公室,心里在盘算是否办理“留职停薪”后去温泉旅馆当服务员。她知道那家旅馆要招服务员。

车间主任进来了,她脸上一点责备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同翠兰东拉西扯的。翠兰十分警觉,她感到这个半老徐娘的话里暗藏着陷阱。

“我年轻时也当过保管员,我同你一样不喜欢这个工作—一点乐趣都没有的工作。唉,我特别能理解你的苦衷。”

“那么您会怎样处理我呢?”

“处理?”主任反问道,眼珠瞪得像铜铃一样,“你不要误会,翠兰,我们大家同情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处理你?”

“可是我工作上出了错,还是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年轻的时候谁没犯过错?翠兰啊,我知道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等着看你落水,可我偏要让他们落空!现在你回去,你不要有一丁点思想包袱,你昂起头来做人!”

主任用她那肉乎乎的手捏了几下翠兰的肩头,似乎在向她传达一种色情的意味。翠兰诧异地瞪了她一眼。

主任放下她的手,若无其事地说:

“我不会扣你的分的。”

翠兰走出厂门口后,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她在车上一直揣摩主任话里头的意思,她感到她的生活中会要发生某种变故了。她有点不安,又有点兴奋,有点跃跃欲试。毕竟,她有点厌倦仪表厂的工作了。那每天千篇一律的程式,那些熟面孔,突然令她产生了反感。

她晚上接到主任打来的电话,要她休息两个星期,还说工资照发。翠兰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连问了三遍,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她心里并不踏实。

“翠兰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古董店的那位先生是我的恩人呢。我知道你不爱他,可这并不能阻止他爱你啊。”主任的声音很怪。

“他根本就不爱我。”翠兰说。

“他不爱你?你就别开玩笑了吧。”

主任挂上电话时似乎很生气。翠兰发呆地望着墙上的女电影明星。她心里很乱,不知道要如何判断眼前发生的事。看来一切都乱套了,她忽然就得到了两个星期的假期,其原因居然是尤先生的影响。并且她的顶头上司坚信这位尤先生对她怀着非同一般的感情,而上司又受过他的恩惠,为报答他不仅不处罚她翠兰,反而还给她假期。到底怎么回事?莫非这世界要发狂了?

现在她有了两个星期的自由,她应该去看韦伯,毕竟只有他才是她在这世界上的亲人。但一想到上次的尴尬,一想到又要去那种地方,她心里又犹豫不决了。现在她认为自己是爱韦伯的,可他的举动实在让她不习惯。就好像他一进看守所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似的,那么粗俗不堪,像动物一样。如果说爱一个人就要爱到底,那么她能爱这样一头动物吗?她又想到纱厂的丝小姐,韦伯在她面前也这样吗?以前越细想这事就越唾弃自己。这时有人敲门了。

是她以前的男友小贺。

“我不是来纠缠的,我是来通风报信的。”他讨好地笑了笑,“他们正在将韦伯转移到梨山那边的看守所去。我看到他们在路上,韦伯的情绪看起来很不稳定。你打电话去问吧,228153。”

翠兰放他进屋来,她无法断定他是不是在撒谎。

小贺猥猥琐琐地在桌旁坐下了。翠兰知道他是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但这打动不了她。

“梨山那边冷冷清清,荒原里有狼嚎。”

“你寄来的钱我收到了。”翠兰说道,“一共两万。”

“我很高兴。不过我要走了,你写一下电话号码吧:228153。”

“你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装在脑袋里,这对你的健康没有好处。是我以前和你去过的梨山吗?”

“正是那里。”

他走了,他坐过的地方留下一股荒原的气息。

那是好多年前了,翠兰和小贺常在城里游荡,逛商场,进小吃店和茶馆,与朋友在小饭馆里聚餐。她的青春快活多于焦虑。她同他的交往持续了一年。秋天快完的时候,他俩坐车去了梨山。

梨山上没有树,是一座乱石山。他们站在山下,看见山顶隐没在云雾中,小贺说山上有狼。两人都很害怕,就不上山,只是绕着那座山走。奇怪的是山的周围没有任何村落和农舍,那山就像突然从地底冒出的一样。只有西边有一大片荒原。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啊走啊,两人心里都是空空落落的。翠兰觉得那条羊肠小道倒是很有意思,不知是什么人踩出来的,规规矩矩的小道,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环绕着石头山。

太阳快落山了,冷清清的秋风刮了起来,他俩手拉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翠兰不断回头看梨山,但山峰始终隐没在云雾中。她问小贺:“怎么会有那么样的一条小道?”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这梨山一定是吸引了很多人到这里来。刚才我同你在这里走啊走的,我心里觉得自己到了世界的中心。我虽然是一名交通警察,可我的工作难道不是太滑稽了吗?真见鬼。”

从那以后翠兰再也没有去过梨山,她都快把那个地方忘记了。

小贺却牢牢地记着。

此刻,翠兰多么盼望有个人来同她谈谈梨山啊。她要不要拨那个电话呢?很可能小贺是在骗她。这个警察,满脑子的狡计,翠兰从来也弄不清他的心思。当年他就是因为这种性格吸引了她。后来翠兰总结出一条经验:按他所说的去做往往是最好的选择。“喂,你们是第三看守所吗?”

“深更半夜的,打什么电话!我是值班的,你有什么事?”

“韦四强是被你们收容审查的吗?”

“是有这个人。你找他有什么事?哈,我明白了,你是翠兰!”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光我知道,全看守所的人都知道!韦四强把你当歌唱,每天引吭高歌。为这事他被处罚了好几次了。”说话的人兴奋起来。

翠兰满脸通红地挂上了电话。她站起来,脑袋昏昏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她对韦伯恨得咬牙切齿。她从小就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这下可好,她成了新闻人物了。那些人当然把她看作妓女,这她倒不在乎,只是她怎么也不能习惯成为一个新闻人物。

明天用不着上班了,她又睡不着,就想到外面去溜达一下。

深夜的城市像死掉了一样。那些街灯根本无法照亮它的阴暗处。突然,翠兰感到黑沉沉的阴影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她听见那些翻腾物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她觉得那种声音有点忧郁,又很惬意,令她回忆起坐在“鸳鸯楼”同金珠谈话的那种感觉。她想,金珠是什么样的人?似乎是,她对生活与自己有一种不同的期望。那是种什么样的期望?这两个女人从纺纱厂跑出来闯天下,似乎已经历了不少沧桑。翠兰很佩服她们,但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成不了那种人的。那么她自己究竟属于哪种类型?“称之为不伦不类比较合适吧。”她大声对自己说。

有人在高楼下面的阴影中叫她“嫂子”,一共叫了三声,然后就走出来了。是一个武高武大的小伙子。

“你是谁?”

“我就是刚才接你的电话的人。”

“那么你不是在梨山?你们在设骗局骗我吗?”

翠兰愤怒地瞪着这个人,很想给他一个耳光。

“我今天休假,所以不在那边。但韦伯的确在梨山。我是小贺的好朋友,他和我讲了你同韦伯的事,他让我帮助你。”

“见你的鬼!你去死吧!”

她愤愤地往家里走,很后悔不该半夜出来。

“我的名字叫袁黑,我是第三看守所的看守。你别生气啊,我告诉你的关于韦伯的事是真的,我从不说谎。”

他不屈不挠地跟在后面。

翠兰到了宿舍,上了二楼,他也跟了上去。

“请进吧!”翠兰敞开房门说。

他却忸怩起来,说:“这合适吗?”

翠兰正要关门,他却又挤进来了。

他不肯坐下,就站在房间中央,搓着双手。他的确像个老实男孩,翠兰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什么目的。

“翠兰姐,我的名字叫袁黑。”

“这你已经说过了。”

“韦伯告诉我说,你对看守所给你和他提供的幽会的场所很不满意。这件事已经反映到上面去了,以后会加以改进。”

“那么,韦伯将永久被你们收容审查了?”

“我不知道,可是你要做好长期打算。”

“他自己也很愿意待在那里面吧?”

“我没问他。你下次可以自己去问他。”他停了一停,话题一转,“翠兰姐,小贺哥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如今他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你是什么意思?要我同他续旧情?可是你又帮韦伯传递消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乱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很着急,即使在灯光下也看得出他的脸涨红了,“我是说,小贺哥是了不起的人,我今后要努力成为他这样的人。你看我有希望吗?”

“我判断不了。我脑子乱了。”翠兰沮丧地说。

“啊,我要回去了,再见!”

关灯以后好久,翠兰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她同小贺哪一年分手的?她不记得了。实际上,后来她同他之间虽然已经不再有肉体关系,却像并未彻底分手一样,一年里头总要联系一两次。一般都是他主动同她联系,但她也并非不乐意,因为他总是让她感到好奇,有趣,于是想要听他说些什么。有时她将小贺想象成一只蜘蛛,没完没了地吐出那些无目的的“线索”。刚才小贺离开后,她甚至用手在走道那里捞了几下,看他有没有留下蛛网。起先她以为他是嫉妒韦伯,后来才弄明白没那回事。这说明小贺已经不爱她了,但还是关注着她的生活,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

黎明前的思绪是最清晰的,翠兰想象自己置身于梨山下的那条羊肠小道上,于是一下子记起了这些年忘却了的那些情景—山上的乱石之间有山猫出没,远不止两三只……而且她当时还闻到了炊烟和饭香。这就是说,那座山是活的。她曾想上山看个究竟,小贺拉住了她,说:“有些现象,就是看它个二三十年也看不明白的。”他急着要回家,她就放弃了她的念头。“小贺小贺,你这老滑头。”她轻轻地念叨着,然后注意到窗玻璃渐渐发白了。

她在阳光里熟睡。

宿舍楼下,一位青年蹲在胭脂花丛中抽烟,那是看守所的袁黑。袁黑曾为情所困,几乎闹到要自杀的地步。他就是纺织厂那位丝小姐的初恋情人,他很早就被她抛弃了。如今他又爱上了四十三岁的女狱警,又面临被抛弃的局面。

小贺为了启发袁黑,设计了昨夜的事。其实小贺自己也讲不清他到底要从哪方面启发袁黑。袁黑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可是一喝酒,一聊天,小贺就忍不住胡吹,就对他说了那个计划。

翠兰在那些蛛丝马迹里面沉睡。


新世纪爱情故事 - 残雪二、韦伯和丝小姐过去的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