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情感教育
小贺坐过的河边的石凳,现在是阿丝和袁黑坐在上面。他俩看起来是一对般配的伴侣,可他们多年前就已经分手了。
“阿丝,真奇怪啊,我们同在一个城市,我怎么一次都没遇见过你?我还以为你像美人鱼一样潜伏在河底呢。”
“这可能是因为我过的是夜生活,白天出来的时间不多吧。”
“看来你的日子过得很有劲头。如今你的男朋友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他是一名烟贩子,生活动荡。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爱我,也许他更爱走私的生活。”
“阿丝这么美,他还会不爱?”
“他会。这正是他的迷人之处。”
“我明白了。”
“你比过去更有智慧了,是女人使你变成这样的。她怎么样?一定很有魅力吧?袁黑运气真好。”
“她的确有魅力,可她老要甩掉我。我已经患了神经衰弱。”
“独立的女人是最美的,你们男人对这一点有共识。”
“阿丝将人生吃得很透。”
袁黑和小贺那天晚上见过的渔民朝他们走来,袁黑对阿丝说:
“你瞧,我们命里的法官过来了。”
可是渔民看了他俩一眼,又回转身下到河边,上了自己的船。
“那不是真正的渔船,是一艘海盗船改造过来的。”阿丝说。
“阿丝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那个老头。有十多年了,他一直守在河边。他非常勇敢,而且经验丰富。他过去是驾驶海轮的。袁黑,我要走了,我看见我的老顾客在街角等我,他向我招了三次手了。”
“哎呀,阿丝!我们刚见面就要分手了。我以后去哪里找你?”
“随你的便。‘山茶花小区’,温泉旅馆,我一般在这两个地方。”
河风吹着,她在风中像一只蝴蝶。
袁黑垂头丧气地往那渔船走去。他上了跳板,走进舱里。船老大坐在黑暗的舱内搓麻绳。
“她走了吗?这个女孩是非常靠得住的,你怎么放走她了呢?”
“您弄错了。我十年前就同她分手了。”
“你是个傻瓜。”
“你说得对。我现在又卷入了另一桩傻事。”
“那么,你现在变聪明了。”
“老伯伯,您说说看,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要问这种问题。如果你累了就躺下吧,这里有被子。”
袁黑躺下了。一躺下眼睛就睁不开了,他还感觉得到船的摆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没有入梦。他感觉到老头点燃了煤油灯。后来他又听到老头在同舱外的女人说话,老头的声音特别好听,像男低音歌手一样,句子之间有起伏。袁黑想捕捉那女人的声音,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他只听到几个不完整的词。袁黑下定决心战胜瞌睡,猛地坐了起来。他看见老头正在将晚饭端上小桌子,他连忙过去帮忙。
“老伯伯,我刚才听见有女人说话。”
“是阿丝。阿丝遇到了麻烦。我想,她对付得了。”
“她是您的情人吗?”
“阿丝就像我的女儿。”
煤油灯照亮了小方桌上的鱼,辣椒,还有蔬菜。袁黑同顾大伯一起喝酒。袁黑看见他俩的影子在船舱里晃动着,随着水流一摇一摆的。顾大伯很健谈,但他的叙述总是那么虚幻,令袁黑感到微微的烦躁。
顾大伯是在这附近遇到阿丝的。当时她从堤上滚下来,脸和手都被擦伤了,流着血。她不肯去医院,顾大伯就请她去他的船舱里,她立刻答应了。她在船舱里躺了两天,发着烧。她是因为追赶弃她而去的烟贩子而摔伤的。那家伙上了轮船,头也不回地走了。
“伯伯,我爱您。”
阿丝一边说一边捉住他替她缠纱布的手。
“阿丝,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已经对自己产生了信心。我要同您一起生活。”
他们在船上同居了一个月。
一天,他们卖掉了鱼回到舱里。顾大伯盯着船板上那一线跳动的夕阳,他从光线里认出了某些熟悉的东西。于是他对阿丝说道:
“阿丝,他回来了。”
“瞎说!”
“你必须离开。我答应了我侄儿,让他来舱里住几天。他是个青年工人,来这里休假的。”
阿丝大哭了一场。哭完后不理他,一个人跳上岸跑掉了。
说到这里,顾大伯那多褶的脸上出现笑容,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啊!”他叹道,“袁黑你告诉我,如果换了你,你会舍得脱离我现在的这种日子吗?”
“当然舍不得。”袁黑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您的生活就像神仙的生活。每次我看到您的船停在这里,我的心就会跳个不停。为什么我不能像您这样思考问题?您说得对,我是个傻瓜。”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没有信心。现在你有信心了,对吧?”
“对。干杯!”
“干杯。明天我要去洞庭湖,五天后回来。”
“您总不休息吗?”
“最多休息一两天。我喜欢我的工作。”
袁黑在黑暗中爬到堤上。他想仔细再看看顾大伯的船,但是已经看不清了。也许河面起了雾。那些船都成了模糊的轮廓,像一些兽趴在河边,点点灯火像兽的眼睛。
从堤上下到马路上,他发现街灯都没亮。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他一下,这个人抓住他的手臂说:
“滨海大道132号,那里有家弹子店。去试试您的运气吧。”
他匆匆地说完就放开袁黑走掉了。
弹子店里热闹非凡。袁黑坐在机器面前,屏幕上出现一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他笑。过了十分钟,还是那个怪兽,那机器不听他的操纵。
袁黑站起来往里面走。他在窄窄的过道里走,两边都是机器,每台机器面前都有一个聚精会神的赌客。他走了又走,这间房居然没有尽头,不知道要通向哪里。迎面来了刚才在街上对他说话的老头。
“您对敝店有何印象?”他拍了拍袁黑的肩。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弹子店吧?”
“是啊。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夜晚……您还要继续参观吗?这里是‘自由港口’,谁来了都可以尽情参观。您瞧,您的好朋友来了。”
老头侧身从袁黑身边插过去,袁黑看见阿丝过来了。
“袁黑,我的运气真糟糕。不过我现在转运了,因为碰见了你。在‘自由港口’遇见袁黑,多么奇妙的事!”
“阿丝,我在城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知道这里有家弹子店。”“那是因为你还没到关心这类事的时候。时候一到,它就出现了。”
“我的脚好像踩在浮桥上。”
“看来你还不习惯这里的氛围。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
阿丝的话音一落,袁黑就看见了门。
他俩一块从玻璃门里走出来时,袁黑清晰地听见“扑哧”一响,像是一个巨大的气泡破裂了一样。他问阿丝这是什么东西发出响声,阿丝回答说是空气里面的自由物质。
“你注意到老板的眼睛没有?他的左眼是假的,是一个微型摄像机。啊,他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经营这样的弹子店有多么艰辛,东躲西藏,就好像这个店在地球上不存在似的。谁能做到这一点?我一进到店里,我的伤就好了,我满怀羞愧。”
阿丝说了这些话之后,袁黑心中的忧郁也减轻了。
“谁配有自由?”阿丝在黑暗中轻声诘问着。
“我今天学到了很多东西。”袁黑由衷地说。
他们想找咖啡店,但夜已深,所有的店子都关门了。
“阿丝,我们还是回‘自由港口’吧,我觉得我现在有勇气了。”
“你肯定吗?”
“我肯定。”
“你真可爱,袁黑。可是‘自由港口’那种地方不是你想去就去得了的。我们从那里出来了,它就不存在了。你不觉得这是个富于智慧的圈套吗?从前我在纱厂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这种弹子房存在。我到顾大伯的船上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的。你进去了之后,如果你不打算马上出来的话,你就不能确定任何事。你一直往里走,往里走,你看见了什么?袁黑啊,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阿丝。”袁黑神情恍惚地说。
阿丝哈哈大笑。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明天晚上再来,就找不到这家弹子房了?可它明明在那里,在棚户区的旁边。”
“你要不相信可以自己去试。这种事是有风险的。再见,袁黑。近一段时期我还会遇见你的,因为我俩在找同一样东西。”
她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起先袁黑出于好奇想跟踪她,可是走了没多远,微弱的灯光下出现一个铁塔一样的汉子。那人迅速地给他一击,他倒下了。他的脑袋着地时,听到了响亮的唢呐声。
袁黑丧失了知觉,然后又恢复了。他坐起身,看见那汉子还在他面前。
“你想再去弹子房?”汉子问。
“是啊。”
“刚才那一击就是打掉你的妄想!”他提高了嗓门。
“我违反了规矩吗?”
“主动找死是不会成功的。”
汉子发出令人害怕的冷笑,朝着胡同深处走去。
经过了这些事,袁黑感到了疲倦,他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袁黑刚回到家里,电话铃就响起来了。是他的情人飞霞,那个女狱警,有两个女儿的寡妇。
“袁黑,我最近情绪不好,你不能来我家。你另找出路吧。”“飞霞,谢谢你打电话来。可我……没有别的出路啊。”
“那你也得找。比如说古城墙那种地方。”
“我明白了。”
袁黑放下电话,他什么也不明白。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古城墙?传说城里是有一段古城墙,但他的熟人里头谁也没见过。袁黑想,飞霞也许向他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她要他去找他的魂?
袁黑气馁地躺在床上,他的睡意全消,他看见窗外天亮了。
日子变得越来越像煎熬了。飞霞对他不满,认为他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不适合做她的伴侣。袁黑也感到自己的确遇事没有主见。比如昨天夜里在弹子店里,阿丝就显得比他要沉着得多。当然,这同他从未去过那种地方有关系。看来飞霞就是要他多去像古城墙啦,弹子店啦这一类的地方,从它们里头找回男子汉的自信。他已经活了三十多年了,却从来不知道城里这些地方的真实情况,连去都没去过,这是怎么回事?
袁黑慢慢梳理自己的思路。他想,阿丝是一个明白底细的人,那天他同她相遇两次绝不是偶然的,可能她一直在他周围转悠。她不是说了她同他有同样的问题要解决吗?既然这样,他就应该去找阿丝,找阿丝就是找“出路”。他决定去“山茶花小区”(多美的名字)。他得等到夜里,因为阿丝说了她是过夜生活的人。
但是袁黑没能进到“山茶花小区”里面。因为他刚走到小区大门外就接到了阿丝的电话。阿丝说:
“袁黑啊,你别来了,现在我的情人回来了,我顾不上你了!”
多么奇怪啊,阿丝怎么知道自己在小区门口?看来阿丝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袁黑一下子有了信心。既然阿丝的问题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应该也可以解决吧。袁黑凝视着马路上那些闪烁交错的灯光,某条出路仿佛模模糊糊地从那当中出现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随着脚步在跳,一下一下地越来越有力了。他对自己说:“袁黑不会放弃,袁黑还有潜力。”他心中对阿丝充满了感激。是她,还有小贺哥,将他袁黑引入了他早就该去的地方。现在他对那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渴望,这种渴望有种肉体的意味,正如他对飞霞的渴望一样。他感到自己那过早逝去的青春又回来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袁黑就朝河边的方向走去。他还没走多远,弹子店的老板就出现了。他手里居然提着一盏应急灯,让那刺目的白光晃来晃去的。
“你想想看,在这种黑乎乎的夜里,有多少人在市内游荡?”他对袁黑说。
“应该很多吧。”袁黑隐隐地激动着,“有的人已经成功了。”
“那是什么样的成功?将‘自由港口’搬到了家中吗?”他的口气中有嘲弄。
“我不能确定。您是来接我这只迷路的猫的吗?”
“对啊。今夜你必须向左转,到歌剧院下面的地下室里去。”
老头将灯熄掉了,他隐没在黑暗里。
袁黑穿过马路往回走。在寂寞的人行道上,一个黑影撞到他怀里。
“袁黑,袁黑!”她喘着气。
居然是飞霞。她那有力的躯体热烘烘的,袁黑紧紧地抱着她,他俩接了一个最长的吻。袁黑感到自己的身体要爆炸了。
“袁黑,这不是我,这是我的替身!”
她猛地挣脱他跑掉了。袁黑甚至不知道她是朝哪个方向跑的,因为既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袁黑来到歌剧院时,弹子店老板已经高举应急灯等在那里了。
歌剧院有一张侧门是开着的,袁黑跟着老头进了门。在去地下室的楼梯上,老头叮嘱他说:
“这个屋里的人都是我的顾客,你在这里是不会遇见熟人的,你要放松你的神经。你瞧,他们在这里制造了热烈的氛围。”
老头打开门,将袁黑推进房内。是很大的房间,没点灯。
有一个人搂紧袁黑的腰,使他同她一块坐在木板凳上,听声音她应该是个姑娘。老头熄了应急灯,什么都看不见了。
“刚才我看见您同老板一块进来,我心里想,原来袁黑是位漂亮的小伙子啊!我还以为您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呢。”姑娘的声音像唱歌一样。
“我三十二岁了,是老板同您谈起我吗?”
“不是。是阿丝告诉我的。您和我同病相怜。请您握住我的手,握紧一点,再紧一点,我不怕疼。”
袁黑感到女孩的手掌上尽是硬茧子,像是个做苦力的劳工。
“我是钳工,做模具的。您再用力一点,不这样我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好,谢谢您。我的情人掉进龙门刨里面去了,同事们都说他是在机器里头玩耍,可我亲眼看见他被刨平了。我叫蝉,一个短命的名字。”
“这屋里这些人都是因为情感问题来这里的吗?”
“这些人?不,房里只有我和您。您听到的声音是外面传来的,要么就是幻听。我从前也经常有幻听。”
“可是我的情人好好的,我刚刚同她见了面。”袁黑不高兴地说。
“啊,对不起,我并不是要诅咒您的情人。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谈论爱情。”
“好吧。”袁黑勉强地说。
“您好像不太乐意?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不,我很乐意,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心里很空虚。”
蝉松开他的手站起来,袁黑听见她在哭。
她哭了好久。袁黑实在忍不住了,就开口问她:
“您也是来这里找出路的吗?弹子店老板将我带到这里来,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会不会是欺骗?”
“不!不!”蝉马上停止了哭泣,用力顿脚。
“您哭得我心烦,我有意要岔开您。”袁黑笑起来了。
有人进来了,他俩都听到有人进了房间。那人不出声,就蹲在右边的角落里。隔了一会儿,那人划燃了一根火柴—他将火柴举起,然后扔掉了。
袁黑勉强看出来那是个男人。
蝉凑近袁黑轻声说:“他是我的情人。”
男人在角落里蹲了一会儿,站起来出去了。
“您同他分手了吗?”袁黑问。
“分手?同他没法分手的。我刚才告诉您,他已经死过一回了。这种人最没希望—你打不定主意究竟将他当成死人还是活人。所以我刚才哭。他刚才一直在这附近,这里是自由的地下堡垒,弹子店老板对您说过了吧?只要您盯住这位老板,您就会心想事成。可是我又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脚了,您再紧紧握住我的手吧,好!谢谢!”
“刚才为什么您不过去?”袁黑又问。
“我对自己没把握,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死掉。”
“自由堡垒也不能给您信心吗?”
“我当然是有信心的!”她猛然提高了嗓门,“要不我还会待在这里?”
袁黑感到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的疼痛令他“啊”了一声。他甩脱蝉的手跳起来。血正在从他的手掌流出。
“我要包扎一下。”他虚弱地说,一边往门那里走。
“站住!我向您保证,您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您要将刀片藏在手心里?”
“我不是有意的,这是我的个性。您还不知道吧,来自由港口的人都有那么一点个性。您不会死的,我用这布条先替您包扎起来吧。”
袁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布条,也许是她随身带着的。她俩忙乎了一会儿。袁黑看见刚才那个男人的身影又出现在门那里。
“我们到他那里去吧。”袁黑轻声说。
蝉死死地抓住袁黑受伤的手,使他动弹不得。奇怪的是她这么一抓,袁黑的伤口就不怎么痛了。袁黑想,那男人正同蝉相持不下,而他夹在他俩中间。他应该离开这里。“我要走。”他向女孩耳语道。
可他挣不脱她,她真是力大无比。
“这里上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弹子店老板的声音在袁黑背后响了起来。
老板一说话,门口那男的就不见了。蝉的手松开了袁黑。
一道白光突然刺目地亮了起来,是老板的应急灯。袁黑看见灯光中蝉那张端正的、受了惊吓的脸。她飞快地跑出去,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他俩是自由港口的老顾客。让我想想看,大约有八年了,他俩分别到我的店里来过夜生活。有时他们会在这里相遇,但相互很快又躲开了。我要去照顾别的顾客了,你待在这里吧。”
他熄了应急灯,匆匆地出去了。
现在是袁黑一个人留在这间空房里面了。他想,这个老板叫自己待在这里,总有他的道理吧。反正他现在回去的话心里也很难受,不如在这里看个究竟。他此刻尤其想再次遇到蝉和她的情人。一个死在龙门刨里面又复活了的男人,会有什么样的爱情?袁黑忧伤地在空房里踱步,这里有一点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他的手摸到墙壁,有点湿漉漉的。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空气里面有股苦味,这就是刚才的伴侣留下的味道吗?
有人在走廊里朝他的房间走过来了,袁黑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迎去。
“她走了吗?她走了我就进来。我可是累坏了,我要在这凳子上睡一下。那边还有张凳子,您也可坐下休息的。”
是蝉的情人,袁黑觉得他头脑很清醒。
“您同她在玩‘躲猫猫’吗?”袁黑问道。
“我同她之间总是这样的。我出身不好,她不能接纳我。我是个弃儿,被人扔在红薯窖里,她忘不了我出生的污点。这也难怪她,一个生出来不久就被扔到红薯窖里的家伙,必定是很可恶的吧。”
“我很羡慕你们。您瞧,我可是一个人孤单地待在这里,我的情人从来不在深夜里出来找我,一次也没有过。”
“不可能。她虽然没来这里,她一定是知道您在这里的。我猜,是她叫您来这种地方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袁黑吃了一惊。
“这里是‘自由港口’嘛,来这里的人都是些,都是些……啊,我忘了那个词了。这里真静……”
他打起鼾来了。他睡得真香,一定是累坏了。
袁黑变得激情高涨,他往走廊里走去。
他摸索着穿过走廊,到了楼梯口。楼梯口的上方有一台弹子机,屏幕亮着,里面有个怪物正张开血盆大口对他狞笑。那声音震动了整个地下室,袁黑腿一软,几乎要跌倒在楼梯上。
他还是爬上去了。当他站在机器跟前时,怪物已经隐退到屏幕的一角不出声了。弹子店老板从机器后面走出来,他问袁黑:
“赌一局怎么样?”
“我不赌,我有另外的办法。”袁黑说。
他关了机器,走近袁黑,轻声说:
“你支着耳朵仔细听听。”
袁黑开始什么也没听到。后来,隐隐约约地,他所熟悉的茶花女的咏叹调从上方传来了,越来越清晰。她到底在唱什么?她的歌声从未像这样令人毛骨悚然。袁黑觉得她不是在舞台上唱,而是在一个巨大的,空无一人的建筑里面唱。虽然袁黑从未听过这个咏叹调,他承认女演员发挥得好极了。他站在黑暗中,忍不住一阵一阵地流泪。他在流泪中打定了一个主意。
茶花女唱完了,地下室里沉寂下来,老板也不见了。
袁黑摸到门,来到外面的小广场上。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窒息,他不能顺畅地呼吸了,只能像出水的鱼儿一样张大着嘴喘气。这是怎么回事?他解开衣领,费力地吸气。他无意中瞥了一眼那狭窄的有几颗昏星的天空,他看见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垂挂着,似乎要对他说什么。他突然生出一种渴望,想要马上回到“自由港口”里面去。他像气喘病人一样一步一挪地回到那张门前。但是门已经被从里头紧紧地闩上了。他对着门踢了一脚,一用力,更加难受了。他用双手揪住胸襟,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他就这样在原地挣扎了半个小时,双眼渐渐发黑,最后完全黑了。
袁黑醒来时看见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飞霞坐在书桌旁,她没有开灯。外面有月光照进来,飞霞的脸十分惨白,像一个日本艺伎一样。
“‘自由港口’的威力真是惊人啊!人从那里面出来就会短时间丧失呼吸的能力。我现在回忆起来了,在那里面我体验到了幸福。飞霞,我是怎么回家的?你把我背回来的吗?真难为你了!”
“是我将你背回来的,你这个生病的瘦猴。我告诉你,我不是飞霞,我是她的替身。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袁黑爬起来给自己煮面吃。他明天早晨还要上班呢。
他吃完面,收拾了厨房,又去洗了个澡,这才回到房里。
他看见桌上放着飞霞的眼镜盒。为什么她老声明她是一个替身?如果人认为自己是自己的替身,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打开眼镜盒,那里面没有眼镜,却有一截毛乎乎的动物尾巴,那切口非常整齐,上面还有血迹。尾巴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是飞霞写的。
“她逃走了。夜里很黑,到处都是机会。”
袁黑记起了飞霞告诉过他在古城墙里有种不知名的小动物,数量很多。它们生活在巨大的夹墙里,已经有好几代。他将尾巴放到鼻子底下,立刻闻到了清香味道,像香瓜味儿一样。
袁黑将那一截尾巴放在窗台上的水仙花盆里,他想,也许这尾巴还会自行生长吧。他又想,也许“自由港口”就是飞霞所说的古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