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董店的鉴宝师
古董店的尤先生已经五十四岁了,但在熟人和朋友眼里,他还是一位青年。他的皮肤很光滑,脸上没有皱纹,生着一双有点忧郁的美目。
从前,他是那种受女孩欢迎的美少年。在学校里,老师都宠爱他。他的个人生活虽不那么一帆风顺,却也没经历过生死搏斗。他的性格是在人们的注意力之外悄悄地定型的。现在,大家都认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古董鉴定师,几乎城里所有的古董都要经过他的评估。
如果一个陌生人看见尤先生,从这张脸上根本无法看出岁月的痕迹—他实在太像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了。只有同他很熟的人才能从他脸上看出那种微妙的年龄显示,比如翠兰最近就亲眼看见了他的老态。
她是偶然撞见了他。当时她因为韦伯的事心烦,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知怎么她就跨进了古董店。那大堂里摆满了鸡血石和一些名人字画、瓷器之类。老板迎出来仔细地打量翠兰,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又有点生气。后来他说:
“女士,您终于来了,我们的那一位在楼上等您呢。”
“您是说尤先生吧?他干吗要等我?”她问。
“您上楼去就知道了。”他指了指楼梯。
楼上走廊里一点光线都没有,翠兰拿不定主意。到底哪个房间是尤先生的呢?有小动物扯着她的裤腿,大概是猫。
“进来吧。”尤先生嘶哑的声音在右边响起来了。
翠兰推门进去。他好像一直坐在床边发呆,一盏很亮的白炽灯在顶上照着他,他脸上的肉全都松松地下垂,下眼睑成了两个大泡,完全是一副老年人的样子。翠兰迷惑地想:他平时是如何将脸上的皮肉绷起来的?房里的设施简陋得出奇。除了一张木床,一张椅子,什么其他东西都没有。他的一些衣物都扔在一个壁橱里,壁橱的门半开着。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尤先生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他大概伤风了,咳了几声,费力地说:
“没有过不去的河,翠兰女士。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
他说话时又露出翠兰见过的那种狞笑,翠兰见了有点紧张。
“我是地下宝藏的守卫者。但是这些宝贝又并不需要我的守卫,它们秩序井然地待在黑暗的处所,暗暗地嘲笑着我。翠兰啊,你是个专家,你怎样看待我目前的处境?”
“不,我不是专家,我是仪表厂的工人嘛。”翠兰说话时脑子费力地转动着,那白炽灯刺激着她。“我想,尤先生是个悲观主义者。你应该到外面去游玩,你长得很帅,女孩子们都喜欢你。你不会有过不去的河。你不像我,我很糟糕,最近我又陷入了绝境的感觉。”
“你瞧,我们在这里相互诉苦。外面是什么天气?”
“外面是晴天。你穿好衣服下楼去吧,我要走了。”
“等一等!你帮我到壁橱里看一看吧,我害怕。”
翠兰走到那巨大的壁橱旁,将柜门全部拉开,眼前的情景让她倒退了两步。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子躺在那些衣物下面,她抬起身子,露出了奇瘦的颈脖,颈脖上有些疤痕。
“我是流浪女阿亮,我患了绝症。”她说。
“你好,阿亮。我觉得你面熟。”翠兰注视着她。
“我是你的堂兄牛逸青的邻居。我没处安身,就找到了这个地方,我觉得这里很安全,尤先生真好。”
“那是因为我爱你啊。”尤先生在那边搭腔。
“翠兰姐啊,我失去家乡了。”阿亮将一只手掌举到光线里凝视着,喃喃地说话,“你是知道的,我们那里,家乡不在地面上了。我每天在地里嗅来嗅去的,然后我就找到尤先生的楼上来了。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可是我害了尤先生。”
“瞎说,瞎说。”尤先生站起来,用力摇头。
翠兰回转身问尤先生:
“我能够帮得上忙吗?”
“你已经帮了我们,女士。”他说。
“我不明白。”
“你带来了外面的新鲜空气,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住在古董店的人永远是被鬼魅缠身,喘不过气来。”
翠兰吃惊地盯着那张皮肉极度松弛的脸,她觉得那些皮肉眼看就要掉下,露出里面的骷髅。她移开自己的目光,可是那张脸偏不放过她,越来越逼迫她。最后她头一晕,叫了一声,往地下一坐。
过了好一会,她才听见尤先生在小声和阿亮说话。
“要不要过河,由你决定。”他说。
“他们人数太多了。你说过河就过河,我不离开你。”
“我们过到那边,看一眼就走。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我已经看见爹爹了,他用扫帚扫来扫去的,他到处试探。”
“如果你不想见家人,我们就不过河。”
“好,我们不过河。外面有人叫翠兰姐。”
是店里的老板在叫翠兰。她应声往外走。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拖着她下了楼。
翠兰离开后,尤先生的那张脸就开始变化。从额角那里开始,如同蚕儿蜕皮一样,那张脸一点一点地变得光滑。最后,他又恢复了青春,如同人们在外面看见他时的那个样子。
“这房里的空气有毒。”他对阿亮说,“你看我现在如何?”
“我看不见你的脸,只看见一团光。”
他俩手牵手下楼去吃饭。他们穿过店堂,走到街对面的饭馆里去了。古董店的老板站在门口,他正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他看见尤先生的身上发出一闪一闪的电光。
尤先生要了几样清淡小菜,他俩坐下来吃饭。
“我在乡下时,他们说我命贱,会要掉进鬼窝。”阿亮说。
“他们倒也没说错。你不害怕吗,小妹?”
“我很激动。我喜欢这种生活。”
阿亮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两团红晕。
“那就好,那就好。”尤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我对这种生活一点把握都没有。我连自己活过的岁数都说不清。”
“我不害怕。为什么你到了夜里就怕呢,尤哥?”
“那是因为我心跳的声音太大,比敲鼓都要响,耳朵都快震聋了。尤其在等他们来的时候。你没听到吗?”
“我没听到,我什么都听不到,夜里那么静。我为你着急,我想帮忙,可我什么也听不到,也看不见……”
“没人帮得上忙,小妹啊……”
他放下筷子,脸上出现恍惚的神情。他指着对面的白墙,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老板娘过来了,老板娘见怪不怪地对阿亮说:
“尤哥又看见了那条河,我们要顺着他,因为他一生坎坷。”
她顺手从墙上摘下一朵百合花交给尤先生,她就像变戏法一样。阿亮“啊”了一声,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尤先生将百合插在西服兜里,走到柜台边去付账。
“我也要花。”阿亮指着那面白墙说。
“几朵?”
“两朵。”
老板娘伸手到墙上摘了两次,但她手里空空的。
“谢谢您。”阿亮谦卑地说。
“古董店里阴气重,他守了这么多年,他的气数快耗尽了,千万别离开他。尤先生属于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人,我们在马路这边观察他,都有二十年了。你瞧,他在等你过去呢。”
阿亮挽着尤先生,两人慢慢地在街上走。阿亮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尤先生上兜里的百合花上,那朵花很新鲜。阿亮想,只有尤先生才同这种花相配。她心里变得敞亮起来。
他俩走了很久,走到了郊外的那条路上。阿亮对自己有这么大的体力感到很不解。阿亮的一个叔叔看见他们就吃惊地停在路边。一直到他俩走出了好远他还停在那里。他是她的本家叔叔,他记得这个女孩已经疯了好几年了,可刚才见到的她简直像一朵带露的荷花。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你听,生产队敲钟了。”阿亮说。
他俩坐在路边的木椅上,阿亮将头倚在尤先生肩头。
“我明白了,尤哥,百合花是专为你开放的。我们乡下人心里有一些秘密的路线图。那天我在梅街那边的小巷里游荡,那种地方所有的小巷全是一模一样的。后来我里面有个地方亮起了一盏灯,我走啊走的就走到你店里去了。当时你在用放大镜看那个花瓶,你回转身看见了我,将我领到楼上,又下楼去继续工作。”
尤先生不说话。他知道这就是爱。他想,他是多么愚蠢啊!他的原则显得那么虚伪。难道阿亮不是随时有可能死去?
他鼓起勇气,用力说出了三个字:
“我不配。”
阿亮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继续说:
“村里的水沟里也有路线图。我看来看去的就看熟了,牢牢记在心里。刚才那个人是我的本家叔叔,他最喜欢到水沟水塘那些地方转来转去的,我偷偷跟在后面,发现了秘密。先前我来过一次城里,城里和乡下其实没有区别,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这里比乡下更加寂寞一点吧。天黑以后,我一想起那些古董,我的全身就摸不到了。我不叫你,我知道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终于能够说话了,他说:
“你是我的美女,我要为你,为自己进行抵抗。下一回,请你大声叫我,我会大声回答你的。”
他俩起身回家了。
有燕子飞过,阿亮想起了妈妈。要是妈妈还活着,她自己会不会回村里去?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回到古董店时天已经黑了。尤先生用钥匙开了门,店堂里头也是黑的,电路已坏掉了,这在古董店是家常便饭。
“他们已经来了,你避一避。”尤先生说。
他一把将阿亮推开,消失在那些陈列柜之间。
阿亮全身发冷,心里有个萤火虫一亮一灭。她摸到了墙,顺着墙摸过去,又摸到了楼梯口。有一个人蹲在楼梯口那里,是古董店的老板。
“我下班后顺便过来看看。现在有三个电工在检修电路。”
“朱老板,我是不是给店里添了乱?”阿亮小声问。
“不,没有的事。再说我不怕乱。他们三个心里慌张,我是指电工。检修的难度越来越高了,那种破坏不露形迹。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店里,尤先生总是独当一面。你这就上去了吗?去房里好好待着吧。尤先生是不会失败的,你要相信他。”
阿亮摸到房门,可是打不开。她在走廊里坐下了。阿亮像往常一样感到了那种异样的寂静。尽管每次事后尤先生都向她诉苦,说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要倒下永不再醒来,可是阿亮什么都听不到。她问过尤先生,尤先生对她说:“那是因为你处在动乱的中心啊。”
忽然,她摸到墙上有多汁的植物,数量很多,大概是花。啊,整面墙都布满了,是玫瑰。
“尤哥,挺住,挺住!”她说。
“我在这里—在你附近……”他的声音隐隐约约。
阿亮将脸贴向玫瑰,那些刺扎着她的脸颊。她想:“多么好啊,我也有花儿为我开放了。我不怕死,死的感觉一定很好。”
她又想到那三个焦虑的电工,想象他们在厅堂里像猴子一样攀缘的身影。什么人或野物在她上面扑打,玫瑰花瓣落到她脸上。她站起来,心里感到幸福。
“你是谁啊?”她喃喃地说。
“我是你的表姐。”居然是个女的,“我来城里好久了,一直在卖花。”
“原来是小梅。你的花店在哪里?”
“这是秘密。你不是也有秘密吗?你们这里空气真新鲜啊。”
阿亮听到她的声音在上面渐渐地远去了。房门在她的右手边,她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她知道尤先生坐在床上。
“玫瑰。”她说。
“是啊,玫瑰加恶魔。我要抵抗到最后一刻。我要下去了,再见。”
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里并不那么黑,因为有月光。阿亮记起有人告诉过她,城里有些花店其实是做高利贷的。也许小梅在做高利贷吧,那可是很危险的。
白炽灯忽然就亮了,很刺眼。阿亮心里说不出的害怕。门锁得好好的,窗也关着,她怕什么呢?可她还是躲进了壁橱。
天亮的时候尤先生回来了,手里拿着残破的铜香炉。他将香炉扔在地上,一仰身倒在床上睡去了。
阿亮明明看见了香炉,可当她弯下腰去捡时,香炉却消失了。地板上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笑起来,觉得很好玩。她开了门探出头去,看见走廊里和平时一样。她怀念那些玫瑰。
在一间房里面,尤先生在梦中来到了滨海大道,血色的夕阳正在沉降,人群在奔跑。尤先生也跑起来,他口里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前面是海,他该不该冲到海里去呢?可是容不得多想了,人群挟带着他,他的双脚离了地,他兴奋起来,忍不住高呼:“吴大卫!吴大卫……”他看见海水涌过来了,那晃晃荡荡的鸭蛋黄大概是太阳。
有好多年,年轻的尤感到自己正在发展出一种生猛的性格,没人知道他性格中的这个倾向。他周围的人们都将他看作一位文雅的,过分细心,过分挑剔,还有点女性味的鉴宝师。他时常手心发热,手指头颤抖,他的精神难以集中。从这些方面看来,他的体质并不适合他的专业工作。他的秘密在牙齿上。他有一口十分尖利的狼牙,翠兰曾于无意中观察过,并感到大大吃惊。他的这口牙是最能说明他的欲望的。
当年他与纱厂女工龙思乡的肉体关系可说是旗鼓相当的,但后来双方终于厌倦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从那以后,尤先生从内心确定了:他根本就不适合建立家庭。当然他仍然要追女人。于是除了女人外,他的剩余精力全部放到了他的专业上头。在尤先生的心里,他的工作由一些无尽头的隧道组成。他倒觉得自己天生是干这个的—进入黑暗的历史里面去探险,融入进去,改造那些历史,这种工作不亚于女人对他的吸引。于是他屡屡战胜了自身的颓废,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里打下了一片天地。他的白天的工作是表面的,只有夜间的游荡是实质性的。古董店的老板是知情人,他对尤先生的工作很满意。在这个城市里,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个秘密:古董都是活物,是依仗阴谋的编织而存留下来的异物。奇怪的是农村姑娘阿亮似乎天生就懂得这一点。
自从与古董结缘之后,尤先生的个人生活就分为了两部分。他是那种善于协调自己身上的矛盾的人,所以他从未走到绝路上去,反倒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年过五十岁之后,他就认定自己在女人方面是比较失败的了。所幸的是他在专业方面不断地有进展。
一个顾客对他讲了关于古城墙里头的盔甲的传说。那人是在下暴雨的时分闯到店里来的。他披着一件油绿色的雨衣,进来了也不脱下,肆无忌惮地弄得到处是水。他就站在陈列柜前面,坚持要尤先生听他说完。他的声音很小,很嘶哑,苍白的灯光照着他轮廓模糊的脸,让人看了产生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尤先生暗想,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我父亲是您的同行。”他突然说。
“啊?”
“他是个盗墓人。他一直工作到七十三岁才歇下来,算得是一个工作狂吧?不久前他死了,他给我的遗言就是那个古城墙的故事。”
尤先生看见店里的老板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满脸疑云。他暗暗着急,希望这个人快点离开。
“您要不要收藏点什么东西?”他凑近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我要的东西你们店不可能有。我要黄金盔甲。”
他坦然地,甚至有点傲慢地看着尤先生,看得他低下头去。
“我愿意同您合作。我们在哪里见面?”尤先生说。
“小月河口,第三棵柳树,夜里一点钟。”
他匆匆地转身走了。他站过的地方有一汪水。
“你答应他了吗?”老板焦急地问尤先生。
“是的,我答应了。”
“你可要履行诺言啊!我担心你呢。”
“不会有问题的。大不了一死吧。”
关于那天夜里的事,他能记得起来的就只有那群乱飞乱跳的野鸡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古城墙。尤先生跟着那个人进入了涵洞,后来又从涵洞里出来,坐在大桥下面休息。黑压压的一大群野鸡飞来时,尤先生还以为是鹰呢。那人说了一句“不好”,然后就消失了。野鸡的攻击并不可怕,但弄得他全身很脏。它们唯一的方式是用粪便攻击他,仿佛是在调戏他一般。没有多久他就成了“粪人”,连眼睛都要给糊住了。“救命啊!”他喊了一声,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就不喊了。
他从兜里摸出手绢,捂住脸爬上大桥,这才摆脱了那些恶魔。桥上风大,鸟粪在他脸上,脖子上,手上结了一层壳,他感到冷,他伤风了。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黄金盔甲!某一方面的答案已经得到了。
洗过澡之后,他坐在老板的办公室里了。老板要他尽力回忆夜间发生过的事,他说任何一点细节都是很可贵的,是“历史的真理”。
“没有其他的了,”他沮丧地说,“野鸡唱了主角。究竟有多少只我也没看清,它们的粪便是酸的。那个人是您的亲戚吗?”
“见鬼!”老板不高兴了,“他是地下钻出来的强盗头子,左边脖子上还有刀疤,你竟说他是我的亲戚!”
“对不起。我倒不觉得他是强盗,他是很和气的。不过昨夜我一次也没有看见他的脸。在涵洞里时我真担心自己会晕过去。”
“这就是烟幕弹啊。先解除你的防备,然后突然发起攻击。”
“其实那不算什么攻击,我过于紧张了。人生在世啊,思路应该放宽一点,您说对吗?”
“你总算有点认识了。履行诺言是最重要的。尤啊,我算是你的父辈了吧?这么多年你没令我失望,这一回应该也不会。”
尤先生瞪着样子有点尴尬的老板,他听不懂老板的话,只觉得昏昏欲睡。一个顽固的问题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老板究竟是人还是猿?尽管老板背后的文件柜“哗哗”乱响,尽管老板严厉地敲着办公桌,唾沫四溅,尤先生竟然头一垂睡着了。这可是多年里头第一次。
事后他向老板道歉,老板一点也不见怪。老板说他体谅尤先生,他知道夜间的那种巡游是消耗人的精血的,先前店里有几个职员因此丧命。所以尤先生能够活着回来,他已经感到很自豪了。尤先生让他真正感到了当家做主的豪气。
“什么当家做主?”尤先生问。
“你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钢铁卫士,你还不知道啊?”
“可是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这种事。”
“好了好了,不管你关心不关心,你就是钢铁卫士。比如那些路灯,那些烟囱,总不能没人看守吧?你无意中看守了它们。”
老板摆摆手让他出去,显然不相信他对某种事的无知。
但是尤先生的无知并不是装出来的。他虽然根据经验判断出这是同“专业”有关的事,但这些夜间怪事同专业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他并没弄清。有时他想,如果弄清了,也许反倒乏味了?古城墙,黄金盔甲,春秋时代……多么有诱惑力的词语!
现在老板对他又有了新的称呼—钢铁卫士。听起来虽别扭倒也不俗气。他算是哪一门的钢铁卫士?他糊涂起来连他所住的街道都会弄错,尤其是喝了酒的时候。当然,老板的话总是有根据的,他不注意街灯,并不等于街灯也排除他。他不是好几次撞上了灯柱吗?他不是被烟囱里冒出的浓烟迷住过眼吗?被迷住眼那一回,他短时失明,有人牵着他的手领他上了往北开的火车,他居然去北方旅了一趟行。很早就感到了老板是有大智慧的人,不过这种智慧令人恐惧。起先尤先生并不是自己想要做一个夜游人,他对与人们交往还是有兴趣的,他在人群中有某种安全感。后来不知不觉的,他就变成这样了,似乎这是古董鉴定师的宿命。
夜是他的亲密的故乡,但是黑夜里又有很多敌人。他已经习惯了抗争,一直抗争到精疲力竭。城里的人们对他那标致的黑色背影也很熟悉。如果在黎明时分,他从街头走过来,赶去上早班的人看见了他,他们就会停下来注视这个背影,说:“是他。”他们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心里就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尤先生也已经习惯了人们的关注,近来他有时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些看上去友善的、像他的朋友的家乡人,也许正好是他夜间与之搏斗的敌人?
没有他不曾去过的地方。剧院下面的那个黑市广场上常有他的身影。茶花女回故乡演出时,他一星期里要去听她唱两场。他还经常光顾隐藏在贫民窟里的外汇交易场所,在那里做些生意。码头边的茶馆是各路英雄聚集的地方,他每个月至少要去一次。但是这些白天的活动对尤先生来说算不了什么。白天只是等待的时光。也许会遇见一个盯住他看的人,就像那个暴雨天闯进店堂的好汉一样,然后在他和那人之间就会产生一个约定—关于夜间活动的约定。
他越来越焦虑了,因为白天的时光越来越短了。听说那些烟囱要被拆除?有好几次他感到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就黑了。没有任何人同他约会,他只好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伸长了脖子张望。
在漫长的没有约会的日子里,尤先生经历着精神的困境。他问自己:该不该抛下自己的专业,离开这个中了魔的城市,到他舅舅所在的东部富裕地区去开一个店?舅舅已经在电话中多次向尤描述过那边的美好前景了,如今他年老体衰,一人独居,很希望尤去继承他的产业。但尤先生下不了决心,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提醒他,告诉他某种同使命有关的道理。所谓使命,也就是老板提到过的烟囱路灯一类的事。
尤先生的情绪低谷一般很快就过去了,他一贯善于调整行动的计划,他也善于另辟蹊径。他认为自己是能够把握自己的那类人。流浪女阿亮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向他展示了一片新天地,他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沐浴在她的光辉之中,阿亮还拓宽了他对专业的看法,因为有了阿亮,现在这个阴沉的城市充满了种种亮点。
夜晚比从前丰富了,他和她各自突围冒险,可双方都惦记着对方。尤先生觉得因为有了这种惦记,化险为夷对他来说变得更有把握了。有一天他的女友翠兰对他说:
“尤哥啊,你如今变得魅力四射,连我都要抵挡不住了呢!我的家乡是出美女的地方,阿亮是美女中的美女,你的运气真好啊!”
“你觉得她会死吗,翠兰?”
“很难说。不是谁都要死的吗?干吗大惊小怪?”
“你说得对,我太俗气了。”
“不是谁都有机会同真正的美女在一起的。”
他下定决心,要抓住生活中的每分每秒。有一次在河边,他凝视着河的对岸,他感到那个轮廓眼看就要凸现出来了,那是一个金盾,所出朝代不明,盾面的花纹古怪而简洁。“阿亮!阿亮!”他轻轻地呼唤着。黑色的河水渐渐地向上方突起,变成一座山,将天空都遮蔽了。阿亮不在附近,他知道她在城里的某个地方。接下去他听到了巨大的声响,是瀑布坠落那种声响。身后有人在焦急地对他说话,要他看那座桥。桥好好地立在那里,黄色的灯连成一线,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转过身来看见了矮小的老头。
“我是你的顾客啊,”他说,“我近些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干我们这行的不能操之过急。你瞧,现在才半夜两点,还早着呢。”
“桥好好的嘛。”尤先生说。
“当然。我们在,桥就在。不是已经都三十年了吗?”
“让我算一算。”尤先生脱口而出。
可他又沉默了。他究竟要计算什么?如何计算?
“你不要急,还早着呢。”那老头安慰他说,“任何忘记了的事都会想起来的。过了今夜,还有明夜。刚才我说三十年,其实啊,都已经九百二十多年了。所以不要急。我住在滨海大道132号,欢迎你来做客。”
他消失在那些建筑物当中。尤先生再次转过脸去看桥,桥还是好好的,有一辆卡车从桥上开过。看来他的身份是得到某些人的认可的,总有些专业内的人士在他周围转悠。尤先生感到他的专业的领域已经扩展成了一个无限的领域,这桩事业不但占去了他的全部时间,而且也改造了他的整个生活。
尤先生找到了滨海大道132号。然而那里既不是公寓也不是普通住宅,那是一家赌博弹子房。他进去时,那些机器前都有人,店里很热闹。老头坐在第三台机器前,正在聚精会神地操作。他一看见尤先生就哈哈大笑,笑得他心里一阵阵发冷。尤先生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关了机器,站起来看着他,许多人对他怒目而视。
“感谢你深夜光临。你瞧,大家都在忙于工作,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上楼去吧。”
他们经过狭窄的楼梯和过道,来到一个房间里。那房间窄小得转不开身,天花板奇矮,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房里没开灯,对面大楼斜射过来的光线落在房里,朦朦胧胧的。房子不隔音,尤先生可以听见下面弹子房里的喧闹。他坐在老头给他提供的椅子上,感到自己的膝头只要一动,就抵着了对方的膝头。他也闻到了老头口中喷出的胃气。他旁边有一张小床,大概老头睡在那上面?他记起老头到他店里购买过一幅昂贵的名画,他应该是相当有钱的。他为什么要住在这么一个鸟笼子里头?
老头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推心置腹地对他说:
“我一般不开灯,我喜欢这种私密的氛围。坐在这里,你的思路可以满城漫游。你此刻感觉如何?”
尤先生瞪着小小的窗户,那里是唯一的光源。
“我有点冷。”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在抱怨。
“这是正常反应。我向你提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破坏你们店里的电路?”
尤先生感到老头在暗笑,笑得浑身颤抖。
“您指的是哪一回?”
“3月27日,下大雨的那一回。”
“您的记忆力真是惊人!那一回我想制造事故,大概是我耐不住寂寞吧。那之前我策划了好长时间。”
尤先生机械地述说着。他心里想的是:我为什么要招供?
“你很老实。我们不说这种不愉快的事了。如果你对同行没有一种排斥的心理,你就常来我这里吧。在这种深夜时分,我们这里总是很热闹的。滨海大道132号,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之一。如果我站在这条街的尽头看我们的弹子房,你就会感到十分振奋。这里的确沸腾着活力。”
“你们是一个团体吗?”尤先生说话时觉得唇干舌燥。
“不,这里是自由港口,人们来来往往。你到哪里去?你要喝水吗?你站住,外面有危险!”
但是尤先生一意孤行地出去了。他摸索着找到了楼梯口,走下了狭窄的楼梯。没人理会他,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们面前的弹子机的屏幕。
他来到了街上。这时老头才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还有一个人陪伴着老头,他也抓住尤先生的另一只衣袖,那人嚷嚷道:
“老板,要不要教训他一下?”
“不要不要!你放开他!”
那人很不高兴,将尤先生的衣袖用力一甩,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然后回店里去了。尤先生回转身去打量132号。真奇怪,弹子房消失了,那地方成了一个黑黑的空缺。
“这种店啊,你要进到里面它才存在。”老头说。他似乎又在笑。
尤先生不甘心,又往132号走,一直走到缺口那里。这一次老头没有陪伴他,而是站在原地不动。
尤先生站在两栋建筑之间的空地上,听到上面传来谈话的声音。
“你要它有,它就有;因为它也想和你玩嘛。”女的说。
“幸亏我来了,要不然它就没有了。”男的说。
尤先生思忖了一会儿,心里透进了一道光。他用目光搜寻老头,老头也消失了,整个地区静悄悄的。他抬头看楼上,刚好看见一个窗口的灯灭了,大概是刚才传出谈话声的那个窗口。他从心里认定那老头就在附近,因为他眼里的事物都在向他暗示这一点。老头说他的店是一个“自由港口”,这个比喻真形象啊。既然他刚才进了这个港口,这就是说,今夜他是自由人了。那么,自由人是什么意思呢?尤先生不知不觉地将他的疑问说出了口。
“自由人就是我!你跟我来!”一个人在他身后说道。
尤先生一回头,看见了古董店的电工。他扯着尤先生的袖子将他往空地那边拖,他的动作很野蛮,像醉汉一样纠缠着尤先生。他们穿过两栋楼之间的空地后,尤先生就听见了夜莺的叫声。
“前面是公园吗?”尤先生问。
“不,前面是绞架,我想死,我们这就去吧。”
“可我一点也不想死啊。”
“那你来‘自由港口’干什么?莫名其妙!”
电工突然甩开尤先生,往面前的一丛灌木扑去。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他那瘦小的身影隐没在树丛里看不见了。看来电工对他很不满。尤先生记得这个人在店里的时候是个性格谦卑,胆小怕事的人,他万万想不到他会有如此暴烈的举动。
尤先生闻到了荒原的气息。城里面怎么会有荒原的呢?然而周围并不是荒原,不远的前方仍然是滨海大道—一条同海无关的车道。路灯的灯光下,这一丛灌木显得很扎眼,像临时搬来的舞台布景一样。尤先生凑近灌木轻轻地喊:
“小吴!小吴!”
他看不见电工,但听见他在用压低了的声音回答:
“别喊,别喊!你这个讨厌的人,快离开我!快!啊,你再不走我就失败了,我的运气真不好……”
尤先生脸上发烧,羞愧地离开灌木丛,往滨海大道的人行道走去。此刻他为什么这么羞愧?他不知道原因,但这也许是种错觉吧,像以前多次有过的那样。他竭力撇开令他难堪的那种情绪,他想要回家休息了。他刚要在路口拐弯时,弹子房的老头又出现了。
“这一带都是我的地盘。你感觉如何?为什么我说这是我的地盘?我把它看作我的,它就是我的了。我倒并不是什么黑社会头子。像我和你这种人,每天夜里都出来,时间久了,我们的脚步和脚下的土地就会有种感应。你听,嗒,嗒,嗒!你也有你的地盘,我没说错吧?我知道你将整座城都看作你的,其实我也是。”
尤先生发现老头穿着皮鞋和风衣,走起路来很有气派,像那些政要人物一样,自信而傲慢,野心勃勃。
“欢迎您再次光临我们店。”尤先生说。
“我当然要去的,我们将不期而遇。”他坚定地回应他。
路灯灭了,天正在亮起来。老头一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尤先生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尤,你怎么同这种流氓混在一起啊!”古董店的老板说。
尤先生想,他从哪里钻出来的?看来他一直躲在附近啊。
“同谁混在一起是我的自由。”尤先生硬邦邦地说。
“啊,我明白了。当然当然,我并不反对……”
尤先生搞不清老板明白了什么,他也懒得去细想,他瞌睡沉沉。为什么老板和他谈话时他总瞌睡沉沉?
本来是走在熟悉的路上,而且天也亮了,可是不知是因为瞌睡还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看见人行道上尽是拦路的灌木丛。就连车道中间也有灌木丛。老板在他旁边唠叨着:
“为什么会有密密的树丛?就因为不怕死的人太多了啊!”
尤先生昏昏沉沉地向树丛弯下腰去,立刻就听到一个人在说话。
“我不怕寂寞,你用不着关怀我。”
啊,又是那电工,尤先生直起腰,绕开树丛,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赶。
“快也罢,慢也罢,反正是过日子,过得踏实就好。”老板说。
尤先生睡眼蒙眬,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店里。
一进店门他的脑子就清醒了,就像饱睡了一觉之后一样。老板并没追随他,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老板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坐了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男子,其中一个指着尤先生说:
“瞧,他回来了。”
原来这两个人身上穿的是警服。当尤先生迎上前去时,他们严肃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有情况吗?”尤先生忍不住开口了。
“当然有情况。你不是全知道了吗?是关于电工失踪一事。”
说话的是那胖子,他显得很不耐烦,满怀恶意。
“我是知道的。不过是他自己要失踪的,没人拦得住他。”
“我们并不想调查这件事,这不属我们管。我们是来询问关于流浪女的事的,外面有关于虐待的传闻。”胖子瞪了尤先生一眼。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情人。”
“情人之间也会有虐待发生。难道你就不会占她的便宜?”
胖子翻了几下白眼。尤先生不打算说话了。
“你要好好反省自己。她是个真正的美女,就凭你这副嘴脸?”
胖子嘲弄地看着尤先生,然后一跺脚,不耐烦地推着他的同事出去了。尤先生听到外面警笛长鸣,身上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他回到楼上的房里,看见阿亮已经回来了,躺在壁柜里头吃东西。
“你吃什么?”
“我吃土豆,是我们村里人给的。我很想回去一趟。”
“我们这里有不少人关心你呢。”
“他们是两个好人,我差点爱上了那个瘦子,不过他还是没有你好。他们的工作很高尚,你肯定知道的,那种真正的关怀。”
“是的,我知道。他们的确给了我关怀。我这个人或许就是需要这种关怀。可为什么我这么不安?我老是怕冷。我该先睡一觉。”
他躺在床上盖上被子,胖子警察那张恶意的脸老是出现在眼前,使得他老睡不着。
“阿亮啊,你明天回去一趟吧。”
“不,我只是很想回去,可我要待在这里。”
“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爱。尤哥,我夜里和村里人聚会了。那里有个小夜店,店里到处是波斯菊,老鼠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我们一共8个人,我们在一起唱啊唱,全是那些怀旧的歌。我们在乡下时关系并不好,有一个姑娘还想将我推到井里去,昨夜她向我坦白了。她详细地向我描述了她的那个阴谋。不知为什么,我们都认为那个阴谋是一个美好的阴谋。尤哥,你睡着了吗?”
“嗯。”
“我为什么也喜欢她的阴谋呢?因为她是为我想出那个阴谋的啊。我这样的人,从前谁也不来关心我的事,可是突然,我知道了,却原来这个姑娘注意上了我,而我那时又不知道。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想,就高兴起来了。可是从前在村里时我确实不太乐观。不知为什么,我害怕死在那里,我一心要到城里来。我在乡下很胆小,我快离开乡下那段时间,村子已不在地面上了,我成日里嗅来嗅去的,找不到村子的入口,而且我也很少遇到村里人。可是现在,你瞧,我一下子就见到这么多村里人。在城里,我反而常常碰见老乡,莫非他们早搬到城里来了?有人说地下的暗道缩短了距离,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我想不出。尤哥,你睡着了吗?”
尤先生真的睡着了。阿亮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自己也觉得惊奇。要是从前一下说这么多话,她要晕过去了。可现在,她不但不头晕,还感到精神很好。莫非她的病要好了?可她的手还是像冰一样冷,心里还是隐隐地疼。
她从壁柜里爬出来穿好衣,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上。她看见那个电工站在那里。电工的脸白得像纸,模样十分虚弱。
“阿亮姑娘,我爱你。”
“我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回老家去了吗?”
“我骗了你。我没有回老家,我去寻死,又舍不得死,就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这是你应该做的。”阿亮严肃地说。
“那么我走了,我明天再来上班。”
“好。”
电工离开了好一会,阿亮还站在走廊里,她一抬头,又看见了玫瑰。玫瑰的香味刺激着她,她脑子里满是夜里狂欢的画面。这时她听到尤先生在说话。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比他差远了。”
有一夜,尤先生和阿亮都没外出,他们在房里睡得很沉,也许是多日的夜间巡游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阿亮在天蒙蒙亮时先醒来了,她听到一个村里人在唱她听熟了的山歌。那人站在门外。她推了推尤先生,尤先生睡意沉沉地说:
“你去吧,跟她去吧,地下有暗道。我看见那暗道了,就在走廊尽头,他们总是从那里上来的……”
阿亮推开门,看见了小兰。小兰就是那个想将她推下井的女孩。阿亮现在对她产生了一种很亲切的感情,她称小兰为“妹妹”。小兰继续唱着,她的歌声很甜美。阿亮听着就流泪了。后来她唱完了,一声不响地看着阿亮。
“妹妹,你看我还能回去吗?”
“不能,因为村子的入口已经被封上了。你不要再怀念村子里的那些事了,死了这条心吧。你瞧你在这里多么幸福。”
阿亮挽着小兰,她俩一块走到走廊的尽头。阿亮看了又看,却没看到地上或墙上有任何暗道。她问小兰是怎么进来的,小兰说:
“当然是爬窗户啊,蜘蛛人在帮助我。”
“蜘蛛人是谁?”
“就是你们店里的电工啊。他说凡是同阿亮有关的事他都要帮忙,因为他是你的追求者。”
“那么你来是要帮我吗?”
“是啊。你不是说你有思乡病吗?”
“可是我的思乡病并不需要帮助啊。这个病是我自己要得的。刚才我听到你唱歌,我就想,这真是享受啊。这个病是我为了自己享受得上的,哈!所以我说我不需要帮助嘛。但我还是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尤先生在房内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他觉得深受感动。他起身去门外同她们打招呼,却看见两个女孩已经下楼了。他瞟见了小兰的侧影,小兰长得又清秀又朴实,一点都不像那种怀有恶意的人。她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为阿亮唱山歌,这可不是一般的友谊。那么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尤先生觉得自己可以进入她们的那种意境,他自己就一直在那里头。就因为这,他和阿亮才走到一起来的啊。尤先生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理解小兰那个阴谋了。好多年以前,他母亲不是也将他扔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吗?
老板从楼梯口那里上来了,他笑容可掬地说:
“尤,你这里真是个福地,来的全是美女。我如果是你,会对老天感恩不尽。当然你自己也非常有魅力。”
“有人想谋害阿亮。”
“是吗?阿亮是乡村的历史。有人想抹杀这个历史吗?或者是想用谋杀来将她从黑暗里推到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个深奥的问题,让我考虑一下,我要替她的切身利益考虑。她是从窗口攀缘下去的吧?”
“谁?”
“我是说小兰。她攀上攀下,像个猴子!”
“她同阿亮从楼梯下去的。”
“她真是胆大包天。她要是撞见了我,我就会将她扭送警察局。她自己也知道我不准她进来,可还是大摇大摆。尤,我很欣赏这种人。”
尤先生想,老板是来干什么的呢?他站在那里讲话,就仿佛是来看热闹的,仿佛对眼前发生的事做出某种总结。很显然,他深深地介入了阿亮、小兰,还有电工他们之间的事。阿亮投奔到他这里来后不久,就成了古董店的公众人物,这是尤先生和阿亮本人都始料不及的。尤先生对这种局面感到烦躁,总想摆脱大家的注视。但他越努力,大家越要围拢来,就连那电工都声称自己爱上了阿亮。还有这位老板,居然早就对那小兰的情况了如指掌,也许在同那姑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呢。想到这里,尤先生的目光扫向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暗道口,暗道口是灰白色的,像一团游移的雾,分辨不清里面的情形。在他身后,老板发出笑声。
“尤,你能确定你没看错吗?”他的声音变得玩世不恭。
尤先生朝暗道走过去,还离走廊尽头有好远,那团雾状物就缩到墙壁里面去了。尤先生抚摸那墙壁,摸到了一些带刺的植物。
“我也想移居乡下,可村子已经移到了我们墙壁上!”
老板讽刺的声音使得尤先生有点脸红。他凑近尤先生,连气都呼到了他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
“那种通道将我们的心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我们在那里头来来往往,日子变得很短很短……”
他突然一转身,匆匆下楼去了。
尤先生回忆起阿亮对店里人的态度,他觉得阿亮很沉着,很坦然,没有任何焦虑,就像古董店是她的家一样。这真是个奇迹,她可是个没来过城市的乡下姑娘啊。看起来,她在这里还很受欢迎呢。店里的人都对她不设防,将她看作属于这里的。而他们持这种看法的理由呢,又绝不是因为他,他早体会到了这一点,还为此感到委屈呢。
他站在走廊里沉思的时候,楼梯口那里响起了两个女孩小声争论的声音,她们的情绪都很热切。尤先生看见阿亮双手捧着那只龙泉青瓷花瓶,她的脸涨得通红。
“这是正宗的龙泉青瓷。”她说。
“什么正宗啊,如今正宗的意思就是赝品。”小兰斜眼看着花瓶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古董店卖赝品吗?”阿亮两眼闪闪发光。“嗯。这是一件好事,正品就是赝品嘛。连村里人都知道这个道理。还有人托我从你这里带一两件赝品回去呢。”
“我觉得你有道理。让我想一想。尤哥在那里,尤哥!你能告诉我们如何鉴定这只花瓶吗?”
尤先生满怀兴致地看着她俩说:
“一大早就争论这种了不起的问题啊。小兰有道理,如今正品就是赝品。有勇气的人才敢承认这一点。我好久没听到这种观点了,这是真理。看来只有在乡下,人们才有清醒的头脑。你们拿着花瓶去欣赏吗?”
“是老板给我们玩玩的。他刚才同小兰讲和了,他说小兰对店里有种很好的影响。我真快乐,小兰就是我的主心骨!”
她们俩将花瓶放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然后站在那里聊起天来。
尤先生记起自己还没吃早饭,就告别她俩下楼去了。
懊恼之情从他心底升起。他感到小兰这个女孩眼里有种邪恶的光,她令他十分紧张。虽然只见了一面,他就领略了这个姑娘的威力。他认为她是来破坏他同阿亮之间的关系的,这种尖脸的美女往往性情促狭。尤先生猜不出老板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老板一贯喜欢看他的笑话,以此来遏制他。
他在早点铺里匆匆吃了块点心又赶回家。
他推开房门,一眼看见阿亮和小兰面对面坐在壁柜里面,她们正在谈心呢。小兰见他进来,就用一根筷子敲着花瓶,说道:
“尤哥,尤哥!你的工作真高尚啊!”
她的声音尖溜溜的,听起来是在讽刺他一样。尤先生弯下腰凑近她,盯着她的脸问道:
“这种花瓶对你来说意味着高尚吗?”
“当然啦。我觉得它里面黑沉沉的,听,鸽子在里头扑动翅膀呢!”
她将瓶口放到耳边,阿亮也凑近去听。
“我们乡下也有这种花瓶,我们将它们放在灶台上辟邪。不过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旧的东西,它恐怕有几百年了吧?”小兰说,“我们那里的花瓶,是可以将鸽子装进去的。花瓶看起来小,其实里面宽广得—那种宽广的程度我们想不出来,要尤哥这样的鉴宝师才测量得出来。古时候的工匠怎么会造出这样的花瓶来?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尤哥的工作确确实实高尚。”
尤先生听了她的一番话之后,心里原先对她的戒备就消除了。他又一次感到那些暗道在他生活中的影响,小兰就是在暗道里来来往往的那种人吧。她是多么快地就理解了他的工作啊。
小兰走出壁柜,对尤先生说:
“我今天还要去工作呢,我在烧烤店担任涂香料的工作。”
她走了之后,阿亮问尤先生:
“你觉得我这个新朋友怎么样?”
“我觉得她很有性格。”尤先生说。
“嗯。而且她是个美女,货真价实的。”
阿亮举起那只花瓶凑到尤先生的耳边,尤先生立刻听到了大群飞鸟的鸣叫。他的两眼闪亮起来。
“尤哥啊,我要将花瓶放回去了。”她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那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尤先生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他刚到古董店工作时,老板才四十岁,年富力强。他同他坐在楼下的办公室里,桌上正好就放着这只龙泉青瓷花瓶。年轻的尤坐在那里倾听老板介绍他的事业。逐渐逐渐地,他觉察到了老板周围那巨大的磁场。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多次试图挣脱老板的影响力。他还玩过失踪的把戏,一连两个月出走不归。然而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仍在老板的网络之中。老板那种阴沉的热情吸引着他。几乎从第一天起,他的事业就成了尤自己的事业。
表面上,在这条街上他们的店冷冷清清,只是偶尔有顾客光顾。店堂甚至还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但尤先生知道,这里面涌动着无名的激情。无论是老板也好,职员也好,电工也好,那些收藏品也好,全都含有一种隐藏的东西。在半夜三更之际,他往往能听到店堂里发出的呼啸声,那呼啸声直冲云霄,成为这个城市独有的标志。他进店不久之后就开始失眠。老板仿佛是无意中说起他也失眠,并且告诉尤失眠加剧了他的头疼,有时他在剧痛中就自己开车在马路上狂奔。尤先生不会开车,他便开始步行到城里各处巡游。他就这样在夜里逐渐熟悉了城市的肺腑。越深入,他的兴趣越大,他对老板的思维也越感到惊讶。几十年就在惊讶中过去了,尤居然从未有过厌倦,关于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古老的幽灵当中,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呢?但是有很多人是生来便知道的!比如阿亮,比如小兰,她们是些心灵深邃的姑娘,她们用不着多想就能理解古董店的事业,而且一下子就融入这里头来了。
“尤,街旁的苦楝树开花了。”老板出现在门口。
“春天不是开过花了吗?现在都暮秋了啊。”
尤先生困惑地看着老板,老板就笑起来,说:
“十多年前栽下的这批树有它们自己的时间表。”
“姑娘们真是青春焕发,我们这里的阴沉氛围压不住她们的活力。刚才我看到她俩一阵风似的跑到街对面去了。阿亮到底有没有病?”
老板探究地盯着尤先生问。可是他似乎对问题的答案没有兴趣,一摆手又下楼去了。
尤先生开始整理房间,他将壁柜里的毯子放到架子上面去。他闻到从毯子里散发出来的苦楝花香味,那正是姑娘们头发的味儿。尤先生恍然之间又变成几十年前那个喜欢女孩的少年了。他弯下腰去捡那粉色的靠枕,从靠枕里滚出小小的花瓶。这只花瓶的形状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但还不到那只的四分之一大。尤先生从未见过这只小花瓶,难道是小兰从乡下带来的?他将花瓶放到鼻孔下,果然就闻到了柴烟味。花瓶上的那些图案似乎在他眼前跳动。尤先生的手发抖了:多么美啊!
他整理完房间坐在窗台上休息,好久好久不能平静。街对面大楼里的那个气功师又开始发功了,巨大的玻璃窗被他发出的气浪震得喳喳作响,下面人行道上有两个行人惊讶地驻足观看。
“要不要跑?要不要跑?”
“瞎说!不是大地,是人。”
尤先生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白天里,他在店堂里经常听到顾客们说这同样的话,都已经听熟了。也许每个人遇到的问题全是一样的吧。如果发生地裂,要不要跑?玻璃窗里面气功师的那身影越来越薄,飘动起来,终于融化在气浪中。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尤先生还是感到了对面的冲力。于是他从窗台上下来,拉上了窗帘。
他来到楼下的大堂里,看见老板正在同一位顾客低声交谈。那个人是下暴雨那一次来过的,说古城墙里面有黄金盔甲的那一个。老板向尤先生招手。
“尤!你不是对这位先生有过一个小小的承诺吗?”
尤先生默默地站在那里,同他俩稍微隔开一点。他转动眼珠,想不起自己的承诺了。他的腿在发抖,他同时就闻到了熟悉的鸟粪的气味。那人身边放着一只布袋,里面有小动物在动弹。
“您能提醒我一下吗?”尤先生问老板。
像听到了口令似的,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那人向门外疾走,老板则回他的办公室去了。从玻璃门那里可以看见那人上了出租车,一溜烟开走了。尤先生郁闷地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他的事业需要一种敏感性,你还是太迟钝了。”老板说。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只好留守古董店。那么,他该是武士的后代吧?我觉得他的作风很像。但他自称是盗墓人的儿子。”
“大概盗墓人就是武士吧。身份无关紧要,那种事,什么身份都可以,有天马行空的味道。年轻的时候,连我都尝试过,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你得将脑袋提在手里走夜路,永远同休息无缘,睡觉时上面没有屋顶,逃命时哪怕是粪坑也得往里跳。”
老板说话时,尤先生感到羞愧,他想起了那个野鸡之夜,想起了满身鸟粪的滋味。他问自己:为什么他不能习惯?
“各人有各人的位置。”老板叹了口气,“尤,我们并没有聚集起巨额资产,那个计划一直在往后推。我坐在这里,脑子里面出现那些事,就好像身临其境似的。”
老板站起来将双手背到后面,他那胖胖的身体摇晃着,他仿佛在维持一种困难的平衡。尤先生想,他身体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忽然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嘴角抽搐着。
尤先生蹲下去,将手凑近他的鼻孔。
“不要……”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我们分头行动……”
尤先生走出办公室,将房门轻轻带关。他看见电工的身影正在上楼。尤先生追了上去。
“老板出事了。”尤先生说。
“咦?”电工皱起他的浓眉,“他是一位好父亲,对吗?”
“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呢?一切都程序化了。啊,多么美!尤其是昨天才现出来的那些征兆,那可是二十多年前就设计好了的。”
电工停下脚步拦在楼梯上,一副耍赖的样子。尤先生没法上楼,只好坐在楼梯上。于是电工也坐了下来。
“我们要不要报警?”尤先生轻轻地说。
“当然可以报。”电工的一只手搭上了尤先生的肩,“不过老板不喜欢这种派头。这样吧,你帮我将他抬上车。”
他走到外面,将车子开到门口,他俩将老板那沉重的身体抬上车。抬老板时,尤先生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他怎么像一条牛那么重?
“你把他送到哪里去?”
“送到剧院下面的小广场上去透透气。”电工说。
尤先生回到房里躺下来,他开始思考老板所说的时间表的问题。古董是有它自己的时间表的,他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去捕捉发展的动向。刚才老板的晕倒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向?他的目光移到窗台上,盯住那只细小的花瓶。在他的视线里,某种奇异的交流发生了。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真正的乡村,阿亮的出生地。”
“尤先生,我回来了。”电工在门口说。
“你没有去小剧院吗?”
“没有。他醒来了。”
“真是风云诡变啊。”
电工走到窗前拿起花瓶,用粗短的手指弹了弹瓶肚,将瓶嘴凑近耳朵去听。他始终紧皱眉头。
“乡下风声很紧。”他说。
“什么风声?”尤先生问。
“我不太清楚细节。你想,阿亮和小兰会是无缘无故地躲到这里来的吗?乡下是很野蛮的。”
“谢谢你。”
“你有点自作多情。”
“我是有这个毛病。你估计老板没问题吗?”
“当然。他已经回房间去了。他似乎和小兰有一腿。”
电工坐上窗台,用手里的花瓶向对面楼里的人打信号。尤先生对直望过去,看见气功师站在玻璃窗前,他身边站着两个娇小的女子。尤先生愣住了,因为那是阿亮和小兰。
“我要杀了他!”电工凄厉地叫道。
他跑下楼去了。
尤先生看见两个女孩像蛇一样缠在气功师身上。他想要挪开自己的眼睛都不能。他轻轻地喘气,目光散乱。
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就倒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电工冲进了屋。
尤先生重新躺下,他的目光仍旧固定在小花瓶上。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了,小花瓶成了一个小小的阴影,气功师家的窗户则变得黑洞洞的。他感到自己正在沉入某条暗道里,前方的出口极为狭窄。如果他将自己的身体变得像非洲鲫鱼那么扁,他就可以游过去。很显然,他不是一个可以主动寻死的人,他太犹豫不决了。他有点羡慕电工。夜间在马路上的树林里,电工就已向他演示过了他的信念。阿亮是不是看透了他?
下面马路上有两个小孩边跑边喊:“尤先生!尤先生!”
老板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尤,我的心脏缓过来了。”
“我们被打垮了,老板。”
“嗯,我们总是被打垮的,这是命运啊。”
他们像医院的病人一样并排坐在床上。尤先生有一点忐忑不安。
“您从哪里来?”尤先生问了这话后就感到毛骨悚然。
“当年的一场赌博中,你父亲将你输给了我。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你说对吗?”
“嗯。往事已没有意义。”
老板并不想久坐,他有点不耐烦,他站起来,心神不定地出去了。
她是半夜回来的。她上了床,全身滚烫。
“阿亮,你病了吗?”
她蜷曲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尤哥,我就要同小兰汇合了,就在城南的旧公馆里面。那些公馆……尤哥,你怎么就没去过那些公馆?那是些虚假的房子,外面看上去还很好,用手轻轻一推—是白蚁的工作。”
“阿亮,我们去医院吧。”
“不,我不去。我快到时辰了,这就是幸福啊。小兰在那一头等我,还有气功师。这件事变得很容易了。世上怎么会有那种房子?你将它推向南边,它呈现一种格局;你将它推向北边,它又呈现另一种格局。白蚁真了不起,就是气功师也比不上它们。我和小兰将各自钻进自己的公馆,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我错怪你了,阿亮。”
“真的吗?尤哥啊,我放心不下你。明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就动身了。天黑之后我才可以进公馆。”
尤先生从她后面轻轻地拥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幽灵。后来,他的手触到了一个硬东西,是另外一只小花瓶,同窗台上的那只是一对,阿亮将它放在心窝处。“这房里花瓶真多。”尤先生喃喃地说。
“都是我招来的。我走了之后,它们还要同你住一段时间,免得你感到寂寞。我们那地方的灶台上都有这么一只。”
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了,大概痛苦消失了。
尤先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汽笛在远处鸣叫,他想起了某个打霜的早晨,乡间小路上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