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韦伯的妻子小袁

好多年前,小袁就脱离了教学岗位。她从事的是一种行政与业务之间的工作。具体地说,就是以去外地出差为主要任务。

小袁是在出差的途中结识刘医生的。刘医生在巢县开着一家中医诊所,他是坐火车去京城采购中药时遇见小袁的。他们俩都订的下铺,面对面。小袁将一个怀表挂在床头,一个很小的电子钟放在茶几上,一个收音机放在枕头边,收音机上电子计时器闪闪发亮。

刘医生长得很英俊,属于那种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冷峻小生类型。小袁当然一上车就看清了这位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的脸。

刘医生倒开水时碰倒了小袁的电子钟,他连声道歉,他的声音不好听。小袁皱了皱眉头。

深夜里,刘医生虽然将一张脸侧向卧铺的隔板,却还是被小袁的那些计时器搅得心神不安,他感到对面的女人身上有股邪气,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气场。刘医生那边的上铺和中铺的旅客一前一后地溜掉了。而小袁这边的上铺和中铺本来就空着。这就是说,这个隔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刘医生感到烦躁,坐了起来,他想换一个铺位去好好睡一觉。正在这时,熟睡的小袁翻了一个身。

“你想干什么?”小袁恶狠狠地说。

“我,我想换铺……”刘医生结巴起来。

“你没看到已经两点钟了吗?你找死啊?会被当作流氓抓起来的!乡巴佬……”小袁边说边敲着收音机上的计时器。

“那我就不换了。我这就躺下,您不要生气嘛。”

“谁生气了?少见多怪!”她将脸捂在毯子里暗笑。

刘医生在黑暗中斜眼瞟看小袁,他看见小袁在拨弄收音机。那部收音机很奇怪,隔一会儿就报一下时,每次都报同一个时间,二十三点。刘医生心里想,糟了,今夜别指望入睡了。为了抑制内心的烦躁,刘医生就设想自己在巢县的山间采草药。他很喜欢一种俗名叫“青木香”的草药,是非常秀气的植物,结球形果实,那果实可爱极了。因为爱那生长着的果实的形状,他便常用这味草药给病人止痛。山上有个悬崖,悬崖下边一点有个土洞,那里头长着不少青木香。刘医生舍不得多采,每次采集一点点。其实他爬上那悬崖,就为观察那些青木香。那么美丽的野生植物,也许是因为那地方很安全它们才呈现出那些妙不可言的自由姿态?刘医生的目光从小袁那边回到了他铺位上方的黑暗中,他的烦躁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动身去火车站之前去看过了青木香,在那悬崖边待了一下午,感到很满足。

“您是个中医吧?”

小袁突然说话了,刘医生吓了一跳。

“奇怪,您怎么知道的?”

“您的那些用具有中药味。我最讨厌中医,神神鬼鬼的,治不好病也治不死人。”

“我并不是纯粹的中医,我用西医的方法给人开中药。”

“唔,那要好得多。中草药是很神奇的,它们使人联想到性。”

“您常去中药房吗?”

“是啊。尤其是那些老字号的。我并不是去买药,我喜欢站在柜台边观察。我喜欢看药书,认识很多中草药。”

“我来坐火车之前在山上待了一下午,巢县的山上生长着世界上最好的草药。它们世世代代生长在那里,当然并不是为病人生长。可谁又能证明它们不是为病人生长的?”

“您真有意思。我也是同您一样的看法,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些秘密的目的。我的意思是说,活着这件事本身令人振奋。”

刘医生注意到,当他们谈话时,那收音机就不再报时了。

“您控制着收音机的报时程序吗?”他小声问。

“我是用意念来控制的。”她的回答如同耳语。

到京城后,他们一块住在刘医生的一个妹妹家,两人很快就办完了工作上的事。小袁很想去巢县,他们就双双坐火车回到了刘医生的家。也就是说,回到了刘医生的诊所。他就住在两层楼的诊所的楼上。

他们是早上到家的,好多病人已经在等待着他。他忙到傍晚才忙完他的工作,小袁一直守在旁边观察他和那些中药。还有病人。

“您让我紧张,女士。我要拼命努力才能做到不分心。”他说。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了巢山,在山上整整逛了一天。下山回诊所时,小袁感到两人再次见面的日子会是在遥远的未来,或许更糟:永不相见。为了避免伤感,她没有同他回诊所,而是在十字路口同他道别,直接去了火车站—那是个小小的破败的车站。

在好长好长时间里,小袁回忆起刘医生时,总是找不到真实的感觉。那三天里头真的发生了人们称之为“艳遇”的那种事吗?她保留着车票,也保留着刘医生送给她的一小块犀牛角。可是这些东西又能证明什么呢?坐在山坡上时,他对她说:

“我明白了,您就是谁也不能拥有的时光。”

她包里的收音机回答他说:

“现在是二十三点。”

他俩对望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双流,两人都怪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看别的地方。

自从同刘医生在小县城分手之后,小袁再也没看到过他。小袁慢慢地悟出来了:刘医生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那个世界小袁也隐隐约约地感到过,并十分敬仰,但毕竟不是她的世界。在那个小城里,他静静地沉溺在自己的小王国里,他说他从未有过不满足,因为总能找到发泄精力的事情。还有,他的独身状况也证明了他的话。他长得很美,性格也很热烈,却居然没成家。

小袁是那种自认为品位很高的女性,她曾经爱过丈夫韦伯,他俩旗鼓相当。这位刘医生的品位是什么样的品位?小袁想不清楚,因为一想到这种问题她内心的情感的浪潮就淹没了她。也许,刘医生是“茶花女”那一类型的人,区别只在于一个狂热一个冷静?

小袁后来更爱出差了,因为旅途上的氛围很容易让她和刘医生之间的情景复活。尤其是在天下着大雨,雨打在车窗上的傍晚。多么奇怪啊,她记得她同刘医生一块坐车的那两次都是晴天。

她换了一个自动报时器,里头每隔两个小时就有女声报时:“现在是十四点整。”既然刘医生已成了无底的深渊,她就不再想同他会面了。然而她也不会再忘记他了,即使没有那犀牛角也不会。谁会忘掉心中的一个深渊呢?

小袁后来又结识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一直同她保持肉体关系。这个同她保持肉体关系的男人,小袁虽然喜欢他,却从未同他一道坐过火车。小袁更愿意同他上床。

“我很想同你一块去一次京城,去国家大剧院听《茶花女》。你什么时候有假?在这个城市里,我快变成干鱼片了。”小袁的男朋友说。

“亚麻(男朋友的小名),我不能同你一道去京城。那是一个让人发抑郁症的地方。”小袁说话时情绪低落地看着窗外。

亚麻心里想,刚才在床上她是多么热烈啊!可是他也感觉到,她没有得到真正的满足。也许她是那种最难满足的女人?第一次上床时,他被她摆在床边的那些计时器吓坏了,好久好久不能习惯。当他好不容易适应了计时器时,他却发现她同时生活在两个空间里,有时几乎像隐身人一样难以捉摸。亚麻是个非常细心的男子,他因无法进入小袁的空间而悲哀。他和小袁有一点是共同的:两人都非常重视世俗中的享受。他最大的愿望是坐在京城大剧院的黑暗中,同小袁一块听《茶花女》。他认为只有经历过那种氛围之后,他同小袁才会在性生活中同时达到满足。他的想法很幼稚,小袁说他“过于实在”。小袁还说:“性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人一辈子也无法弄清它里头的内涵。”

亚麻每次离开小袁时都是忧心忡忡的。有时他也想了断同她的情缘算了,努力了好几次,却没有什么效果。

“我一坐上火车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心神恍惚地对他说,“一个你认不出来了的人。这是件身不由己的事。我同你在一块时,我能把握自己,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亚麻明白小袁说的是实话,他虽心有不甘也只好作罢。有时他又想,正是她这种难以捉摸的性格吸引了他嘛,为什么要去弄个水落石出呢?再说那也超出了他的能力啊。可见他自己是个贪心的家伙。但谁又能判断自己的灵魂呢?

小袁不久前对亚麻说:

“你给我一种小树林的感觉。我在那里面穿行,到处是毛乎乎的叶子,它们拂着我的脸,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幸福。’”

“可我觉得你不够幸福。”亚麻说。

夜深人静时,小袁就拿出那块犀牛角残片来看。那块角质物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刘医生为什么要将这种东西送给她?眯缝着眼,将那块东西朝着灯光,小袁听到了热带森林中的喧闹,还有远方的惊雷。她一失手,那东西掉到了床底下。当她猫着腰,打着手电将它找出来时,它上头已爬满了蚂蚁。

她心中的深渊里头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一双手抖个不停。再定睛一看,那些细小的生灵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将犀牛角残片包好,从喉咙里吐出呻吟。那呻吟不像她平时的声音,像某种陌生的兽的呻吟。幻觉的发作很快就过去了。

小袁问自己:是刘医生在折磨自己吗?这种单向的、绝无希望的思念难道会持续终生?是不是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幸福?想到这里,小袁就振奋起来了。忽然,她感到自己非常幸运,非常强大,所有的抑郁情绪一下子消失殆尽。刘医生是知足的人,她也应该知足。一切都过去了,但一切又都还留在身边。当初她所追求的,却原来是这样一种理想!很多事都要事后才看得清啊!人不可能看清那一团迷雾般的未来包藏着什么东西,人却可以冷静下来抓住眼前的。

夜半时分,她听到了铃声,叮当,叮当,隔一会响一下。是从空中那巨大的计时器发出来的。她正好接收到了时间的信息,她有多么幸运。在这个城市里,像她这样的幸运儿一定不多。

小袁走到外面的老槐树下,周围看不到一个人,但她可以感觉到某些肥皂厂的工人在宿舍区散步。没有月亮,这安静的夜晚充满了激情。

她突然发现丈夫韦伯坐在树底下的石桌旁。

“啊,是你!我刚才怎么没看到你?!”她惊呼。

“我一直坐在这里。这种夜晚,用来睡觉有点可惜。”

“是啊。”小袁由衷地附和着,“我在外面出差时,偶尔也能碰上这种夜晚。可只有肥皂厂的宿舍区才是最美的。我好像只要愿意,就可以听到某个熟人的声音,他们总在这周围踱步。有时候,我还听到他们发出的细小的呻吟。”

“我给你买了一个新款式的小座钟,带日历的那种。”

“哇,你想得真周到,韦伯!”

“是很轻的小东西,而且不容易跌坏。”

他俩一块回到屋里去看韦伯买的小座钟。

韦伯一打开包装,那面钟就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很柔和,不吵人。小袁感到诧异:这声音和她先前听到的从半空中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难道是因为有人在惦记着她,时间就也惦记着她?

他俩看着时钟,心潮起伏。

“今天是新年了。”

“啊!”

他俩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在他们房间的窗外,那些工人们开始谈话了。小袁在黑暗中充满神往地倾听那些似曾熟悉的声音。

“是她!是她啊……”

“那‘茶花女’啊,已经变成了剧院门口的石柱。”

“再走一圈吧,换一个角度。”

“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往这边,那边人太多……”

小袁将脸埋在枕头里轻轻地笑着。有那么多的人在周围游来游去,这种感觉真好。也许亚麻也在他们当中,要不他能在哪里?她想睡一会儿,可沸腾的夜让她合不了眼,不是连窗玻璃都在嚓嚓作响吗?

第二天中午她就在去东北的火车上了。这一回,她的卧铺的对面是一位盲人,他让小袁叫他“蟋蟀”。他说:

“我听出来您带了好几个计时器,我能比计时器更加准确地报时。您听:句句,句句……”

他模仿蟋蟀的叫声惟妙惟肖,逗得小袁哈哈大笑。

“我向我家灶台边那只老蟋蟀学习,时间一长,我就变成了计时器。这里头隐藏着快乐。”

他的一只修长的手老在胸口摸索,那只手显得很焦虑。

“您需要帮忙吗?”小袁忍不住问道。

他没有回答。小袁听到了闷闷的鼓声,那种小鼓。

“这是我的心在跳。我总想让一个人听到我的心跳,现在成功了。我知道您听见了,我太高兴了。”

但是他的表情并不高兴,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忧郁地等待。

“现在是两点十分二十秒。”他说。

“没错。她来过了。”小袁说。

“谁?”

“和你有约会的那个东西。”

“是啊,来过了!”他笑起来,“您觉得我这个计时器如何?”

“您太辛苦了,蟋蟀老哥!您属于灶台,如果是我,我更愿意做那草丛中的隐士或流浪汉。”

天色暗下来了,火车头在鸣笛,他们已经过了沈阳。

小袁做好准备打算睡觉了,她看见“蟋蟀”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上面铺位的那个青年伸出头来看了看下面,装模作样地漱了漱喉咙。小袁想,这个青年一定注意到了她和盲人之间的对话。她变得有点不自在起来。但是“蟋蟀”很有尊严地坐在那里,于是小袁又有点自卑了。

她轻轻地躺下去,仿佛向着空中说道:

“我喜欢旅行,人在旅途中,就仿佛死守在一个地方一样。要是在家乡定居一个地方,反倒感到自己在漂泊。”

“小袁小袁,您的心该有多么大!”“蟋蟀”由衷地叹道。

她慢慢地入睡了。蒙眬中听到那面小鼓均匀地响着,伴随着沙沙的雨声。多么惬意啊!然后她听到一声惊叫。

那惊叫声是乘务员发出来的,因为“蟋蟀”的上铺那位乘客摔在地上,已经死了。盲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说:

“他要我帮他解脱,我没能做到。小袁啊,我真想大哭一场!”

乘警和医生来了,尸体被抬走了,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甜味。

小袁又重新躺下,她想继续追踪那小鼓的声音,但再也听不到了。

“我们家乡有一位茶花女,她的演出至今对我们大家是个不解之谜。”小袁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我最喜欢她的那种演出。我坐在那里听,总是走神。但过后呢,接连一个星期脑子里萦绕着她的歌声。她歌唱的不是我们过去的生活,也不是当代人的情感生活,而是我们大家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那种生活。”

“就像我们此刻在火车上经历的这种生活,对吧?”他说。

灯黑了,小袁看不到“蟋蟀”的脸,但她感觉到他在微笑,她心中蹿起一股暖流。小袁心里想,多么奇异的夜晚啊!可是明天一早,她和他就要各奔东西了。有些人,你用不着长期交往便知道,他们早就在你心里。小袁喜欢同陌生人打交道,她从不大惊小怪。

“您总在等待吗?”小袁问他。

“不,我喜欢主动出击。我这样的人,总被各种各样的色彩包围。当然,我从未看见过色彩,除非在想象中。”

“您能将您的手伸给我吗?”

“好。”

她从那只手上感到了小鼓的声音。

“我真舍不得放开您。”

火车还有四十分钟就到站,他说他去上厕所,然后他就消失了。

小袁这才注意到他根本没有行李。

她到达的这个城市下着雨,灰暗的街景,到处湿漉漉的,水汽弥漫的饮食店里人头攒动。她很快找到了她订下的旅馆。

“您是来出公差的吧?”接待她的老头问道。

“我是来找人的。”她说。

“哈,这可是个旅行的好理由。”

她终于坐在桌前了。窗户巨大的房间令她心情开朗。她将韦伯买给她的小座钟放到桌上,她拿钟的那只手抖个不停。她把自己的手用力贴在耳朵上,立刻听到了击鼓的声音。击鼓的声音响了又响,满房间都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定了定神。哈,原来是有人敲门!那人不紧不慢地敲。

“您找谁?”小袁伸出头去问。

“我找我哥哥,”青年低着头说,“他失踪五天了,您有他的线索吗?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坐87次列车来的,我就跟着您来了。我哥哥是盲人,他在外面很困难。我一直在找他,我头晕,您不介意吧?”

“请您到房里来坐下慢慢说。”

“不,如果您没有线索,我就要走了。”

“您的兄弟,和家人住在一块吗?”

“他很早就离家单过了。不过他住得不远,我们总能见到他。谁想到他会离开家乡远行?而且他什么行李都没带。有人看见他住在别人家里,在某个边远的小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不要太担忧。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会喜爱您的哥哥。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比如我,就爱上了他,是的,爱上了!”

“是真的吗,女士?!啊,您减轻了我的痛苦!我也爱您,女士!我们握握手吧!”

他紧紧地握住小袁的手,他的手同他哥哥一样有力,但并没有小鼓的搏动。小袁目送他离开,心里面一下一下地刺痛。

她在这个城市来回跑,去了几个地方。每去一个地方,她就问自己:会不会遇见“蟋蟀”?那两天就像梦游似的。

在返程的火车上,她终于彻底绝望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思想像被巨大的冰块冻住了一样。半夜里,一个男声在收音机里说:“现在是两点十分二十秒。”

小袁对丈夫韦伯说:

“我喜欢半夜里回家的那种感觉。在出租车上向外看,总觉得马路上雾蒙蒙的,路灯老眨眼。每次我都在心里问自己:我是刚刚从火车上下来的吗?这是我家乡的那条马路吗?出租车司机总是外地人,更增加了我的陌生感。然后忽然一下,你到了自己熟悉的氛围里。”

韦伯微笑着点头。他想,小袁真是太聪明了。真可惜,他自己怎么不再爱她了呢?还有,她也不再爱自己了。她说的那种感觉他也是有的,大概这就是“家”的含义?他们俩性情相似,大概都是那种要把世界上的好处占全的人。韦伯叹了一口气又想,他和小袁这样的人到头来会落个什么下场呢?韦伯就这样思来想去的,没注意到小袁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走了。

“你就走了吗?我送送你吧。”

“不,不要。我最怕别人送我,就像永别似的。我很快就回来。”

小袁这次是坐飞机去南方。

坐在她旁边的是白胡子的老头,很漂亮的白胡子。

白胡子老头正在读一本关于按摩的医书,书上尽是画满了穴位的人体。

小袁也拿出她的草药书。他们各看各的。飞机要飞两个小时。

起飞后一个小时,老头从随身小包里掏出银针,往自己的虎口穴位上扎下去,然后让银针留在穴位上,惬意地说:

“真美啊!”

“是啊,人体真美。”小袁附和道。

“也许我们是同道?”他问小袁。

“不,我只是喜欢植物而已。这些草真神奇,从前这地球上没有人的时候,它们有没有治病的功能?比如给恐龙治病?”

“我也经常想这样的问题。我是个按摩师,人体的穴位让我着迷。各种动物都有穴位,可只有人体上的穴位是一些小世界。我年轻的时候有厌世的倾向,自从干上了这一行,就热爱起生活来。您瞧这根银针,您猜得出它同我的神经发生了什么样的感应吗?”

他抽出那根银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仿佛到达了极乐世界一样。小袁心里很羡慕他。

“人体内有无穷的能量。”

他说这话时突然显出沮丧的样子。小袁想,他的潜台词也许是:没人敢去调动那些能量。

“您一定认识巢县的刘医生吧?”小袁说出这句话时扬了扬她的眉毛,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当然认识,他也是我们民间医学会的。不过我不赞成他的世界观,他是个独善其身的人。我猜,您该领教过他的魅力?”

“嗯。”

“他非常有魅力,可也非常冷酷。要不然怎么能做到独善其身?”

“您说得有道理。”

“当年有一位年轻的女病人为他而死,流言满天飞。不过他行医的口碑非常好,连外省的病人都去找他。”

“他属于病人,所以就不能属于女人了。”

“也许是出于无奈吧。我总想理解他,他是个有能量的人。”

下飞机后,小袁与白胡子老头在马路上匆匆走过,钻进了一条小胡同,然后进了小酒馆。他俩喝得酩酊大醉。

“您会去告诉他的,对吧?我真丢脸!我愿意您去告诉他我这副丢脸的样子有多恶心。”小袁大喊大叫地说出这些。

“那不会有效果的,姑娘!干吗要做给他看?喝酒是人生的一大乐趣,能调动人的能量。干杯,感谢那些给我们带来种种复杂情感的人!”

“干杯!”小袁说,然后哭了起来。

关于那天在小酒馆的事,她记不清楚了。只有一个印象留在脑海中:老头的面部插满了银针,其中有一根最长的从面部扎进去,从后脑勺透出来,非常吓人。老头似乎在演讲,一个伙计凑在他面前反复说:“您这是何苦?您这是何苦呢?啊?”

后来她就被赶出来了。人家给了她一张小凳子,让她坐在街边哭泣。哭着哭着,她的酒醒了,看看周围,还是那条小胡同,小酒馆却不见了。她回想白胡子老头在飞机上对她说过的话,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震惊。她想,这就是她体内的能量?

她走了好久,才走出昏暗的小胡同,来到大街上。

她终于找到了她订下的旅馆,一座有灰色阳台的五层小楼。

穿黑衣的服务员将她领进三楼的一个房间。

半夜里,她突然听见那盲人在报时,声音特别清晰。她内心的骚动平静下来了。她将收音机放在耳边。在许许多多新闻当中,播音员居然报道了一条巢县的新闻,是关于巢县的养蚕业的采访报道。小袁倾听着桑女们柔和的叙述,很轻松地进入了深度睡眠。其间她醒来一次,下了床,开灯,朝着对面那糊了壁纸的墙走过去,进到了墙里面,站在那里又入睡了。

第二天,小袁在旅馆吃了饭,坐上公共汽车去一所中学联系工作。在车上,她发现自己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还有,她老觉得有人藏在暗处要袭击她。那人会是谁呢?

学校很简陋,连个围墙都没有,就散布在贫民区里。她是去学校的校办工厂购买教具的,厂房在高楼的地下室里头。

厂长办公室开着灯,小袁坐在桌前,感到自己在发抖。厂长长着一副马脸,眼睛鼻子都很像马。

“您是坐飞机来的吗?”他问她时他那双马眼直愣愣地看着那盏灯。

“是啊,我昨天到的。”

“那么您是同‘银针老汉’坐同一航班来的!”他拍了一下手。

“我同他坐在一块。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身体猛地一下发热了,她停止了抖动。

“因为您说是昨天到的嘛!他呀,总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很少落地。您对他有何印象?”

“我觉得—我觉得他是那种可以信任的人。”

“没错!他就是那样的人!要不是他,我们的校办工厂早就垮掉了。他教会了我躲避灾难。”

厂长拿来样品给小袁看,他和她很快签好了合同。

厂长说要请她吃饭。她随他上楼梯,他们刚一出地面,小袁就被打倒了。她在倒下去时想:幸好包里没多少钱。

她清醒过来时已是中午。奇怪,包就在身边,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只是脑袋疼得像要炸裂一样。她用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那个饭铺走去。太阳当头晒着,大路上尘土飞扬。

“来了来了!”服务生一边说一边将她请进去。

里面很黑,那马脸的厂长就坐在黑暗中。

“刚才您说去厕所,去得真久啊。”他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黑社会团体,我很担心您。要是‘银针老汉’同您住在一块就没问题。您怎么同他分开了呢?”

“我—我并不想同他分开,可是我,我喝醉了。”

“我明白了,您缺乏一点意志力。”

厂长叫了满桌的菜,埋着头吃起来。

菜很可口,小袁也吃得很满意,但她心里那种隐隐的焦虑并没有消失。她盯着厂长,希望他透露点什么,可他只管喝酒吃肉。他的目光散乱,仿佛不认识小袁了一样。

“小袁啊小袁,您该没有爱上我吧?”他突然说。

“没有没有,肖厂长您真会开玩笑!”小袁居然红了脸。

她很懊恼,心里想:“我这算怎么回事?”

“那就好那就好!您不要见怪。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团体内常发生这种事。‘银针老汉’啊,刘医生啊,我们都是一个团体的,团体的成员遍布全世界!人们说我们团体的人都有罕见的魅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弄清。我这个人最容易产生歉疚感,要是您爱上了我,我却不知不晓,事后又知道了,那就会很难受。”

“那么,您同刘医生也很熟?”

“哈,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听人说您同他有一腿。”

厂长说话时那张马脸变得很柔和,长长的眼睛像要溢出泪来一样。但是小袁始终捕捉不到他的目光,他对她视而不见。小袁想,这个人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当年我,‘银针老汉’,还有刘医生一块去大山里采草药,那座山真高,山顶积雪。那一天,只有刘医生一个人飞越了悬崖,我和‘银针老汉’灰溜溜地回来了。真丢人。”

“飞越了悬崖?”

“啊,那只是个比喻!从那以后我们就没再同他见过面。但是我们是一个团体的,他身怀绝技,我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有时候,他和某个女人走得很近,但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

厂长说话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大门那里向小袁打手势,很焦急的样子。小袁对厂长说了声“对不起”就跑到大门那里。

小袁定睛一看,这个戴遮阳帽的男子原来是她学校的校长。

“小袁啊,你忘了你到这里干什么来的了吗?”他严肃地说。

“我是来签合同的嘛。这一位就是—”

“嘘,不要朝他看。他是个危险人物,你被打倒过一次了吧?这里是机票,十五点二十分的,你快去赶飞机。”

校长不容分说地将她推到马路上。

她昏昏沉沉地回到旅馆,拿了箱子去赶飞机。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觉得委屈,她又很想哭了。

返程的飞机上,机舱里空空落落的没几个人。小袁孤单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那些白云往下沉。她回忆起最后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下子明白了:她生活在一个圈子里,她所遇到的,正是她一心想要遇到的啊!皮包里的计时器在报时了,此刻她在几千米高空。啊,是他!是他!可是怎么会是他?!小袁又活过来了。她闭上眼坐在位子上,想象自己过一会儿下飞机时的情景。

明明飞机着陆是下午四点半,可为什么四处黑咕隆咚呢?她就着机场的灯光看看手腕上的表,却是零点三十分。小袁觉得今天一天的时间全部乱套了。出租车司机是面孔很熟的那个。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我载过您好几次了嘛。”他说。

“是啊。夜间坐车还是很有意思的。就好像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我们在地面上冲来冲去。冷不防就有狮子探出头来。”小袁说完后就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暗笑。

“要我说嘛,您这位女士属于那种很幸福的人啊,您的交际非常广,可以用非洲、南美洲这样的地域概念。我没说错吧?”

“您一点都没说错。但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

“您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不用‘幸福’这个词罢了。那种感觉能不知道?您瞧,都夜里一点了,您还在大地上冲来冲去,寻找狮子。在我看来,您是在抓紧每分每秒享受生活啊!”

他仰头哈哈大笑。小袁感到很不好意思。

“‘茶花女’坐过您的车吗?”她问,想把话题引开。

“当然,我送过她好几次。她也习惯于半夜出游。您和她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时,她在车里引吭高歌。车子没有压到狮子,只是压到了很多野鸭。我想不通,半夜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野鸭到高速路上来呢?”

“她的歌声很美。”

“我听不懂。不过我心里愿意她一直唱下去,不要停下来。”

“我也正是同您一样的感觉。等一等,您这是开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您自己辨别一下,告诉我该往哪里开吧。”

“该死,我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喂,师傅,这是我家乡的那条路吗?我们什么时候下的高速公路?”

小袁的额头上出汗了,她转向后窗,将双眼睁了又睁。这是条六股车道的大马路,前前后后都有不少车,大家的车速都很快。忽然,她哈哈一笑,在座位上往后仰去,一下子放松了神经。

“我明白了,您在享受生活。”她小声说。

她又听见计时器在包里报时。多么美!她用力吸了一口夜里凉爽的空气,她希望那个声音再报一次,但他(它)沉默了。

“女士,为什么您要怀疑自己不在故乡的土地上呢?我从不怀疑。刚才我们冲乱了前面的鸭群。这种夜里,有各种各样的遭遇。您瞧,您已经到家了。”

小袁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问韦伯:

“现在是几点钟?”

“六点二十,我刚吃过。你出了什么事?你的那些计时器呢?”

“啊,它们都好好地在我的包里面。我不过是出于习惯问一下罢了。我喜欢深夜在外面旅行,可那样就会妨碍你。”

“不,一点都不妨碍。你不用客气。深夜里,在梦中听见亲人的脚步,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啊,韦伯,我爱你。”

“我也爱你,小袁。”

小袁从包里拿出那个收音机计时器放在桌上。她想,她的生活是多么紧张啊,一环紧扣一环。如果密度是幸福的标准,那么出租车司机说得对,她大概是个幸福的人。何况她还有韦伯和两个儿子。刘医生有那座生长着草药的大山,还有他的病人。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车,偶然相碰了一下就分开了。可那就是幸福。

她调着旋钮,听见里头放出音乐,有个老年歌手在唱山歌,声音悠远而豪放。她将收音机贴在脸颊上,疲劳立刻消失了。

那天夜里她很晚才上床睡觉,因为旅途中发生的事太令她激动了。她熄灯之后看见一个稀薄的人影站在她床头,那影子不住地向她弯下身来。小袁听不到他的声音,但不知为什么,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他的暗示性的话语:“应有尽有,应有尽有……”

“韦伯!韦伯!”她喊道。

“啊,小袁,你有什么事?”韦伯睡眼蒙眬地在隔壁问道。

“你最近去过陵园没有?”

“没有啊。想那种事还早呢,我们还年轻。”他完全醒了。

小袁用被子裹紧肩膀,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她在黑暗中回忆“茶花女”的表演,感到自己一下子就同她沟通了,就好像那种爱情的沟通一样。她有没有可能爱上一位同性?她将这个问题想了又想,得不出肯定的结论。

窗外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激情的夜晚。小袁听见肥皂厂的人们在不耐烦地将那些灌木拨开,到处都是他们的窃窃私语。


三、龙思乡女士的内心追求五、古董店的鉴宝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