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勇敢的阿丝
顾大伯从洞庭湖回来的那天,看见丝小姐那小小的身影向他的渔船跑过来。他连忙将衣服晾好,走出渔船迎接她。此刻他心里充满了欢乐,因为阿丝就是他的欢乐。在湖里的那些日子,她每时每刻都伴随着他,他从不觉得同她分开了。
“阿丝啊,我带回了白莲藕,还有鳜鱼,要不要上船喝一杯?”
“好。”阿丝简短地说。
顾大伯从她脸上看出了她满腹的心事。
他俩一块在船舱里忙碌起来。阿丝心里暗想,这里比她那个家更像个家,大伯真会过日子啊!慢慢地,阿丝进入了他的境界,将自己那些烦恼事抛到了脑后。一杯酒下肚之后,她又产生了那种幻觉:自己应该是属于这条渔船的。
“我驾着小船去湖里,我的船到那边时,那条大鱼在水草中一动也不动,因为那是它的领地啊。我犹豫了一下,它是多么有风度啊。可我是个渔夫,一个来破坏它的生活的家伙。我手中的鱼叉刺了过去,我绷住神经,让小船跟随它转了一会儿,直到它精疲力竭。我这个工作有时让我微微有点恶心。不过总的来说还不错。尤其在清晨的时候。”
“如果您不去杀它,您的手艺会不会日益生疏?还有,您的心灵会不会日益干枯?”阿丝做梦似的小声说。
“我不知道。阿丝必定已经得出了答案吧。干杯。这不是那条鱼,那条鱼被我在回来的路上吃光了。你瞧,我居然一辈子热爱这样一种杀戮的生活,真是无可救药了。”
“也不光是杀戮,还有友谊与爱情,劳动的喜悦。大伯,您不再考虑我的建议了吗?”
“不考虑。阿丝在乱说一气。像我这样一个血债累累的老家伙,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再喝点鱼汤吧。”
“这回我的祸闯得很大,城里容不下我了。”
“怎么可能呢?阿丝是这个城市的山茶花王。阿丝只不过是累了。”
他俩一块上了堤,站在那里吹风。阿丝紧紧地搂着顾大伯的腰,但还是摆不脱那种悬空的感觉。
那条滨海大道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奇怪的死寂氛围笼罩着马路。就在昨天夜里阿丝和烟贩子在“自由港口”鬼混了大半夜。他俩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的,什么也没干,因为打不定主意。后来烟贩子不耐烦了,说他有笔生意要谈,就和她在大门口分手了。烟贩子坐车走了,阿丝留在俱乐部。她感到俱乐部内对她的敌意高涨,她有点惊慌,打定主意要离开那里。
“这个人是您的朋友?”有人问她,“我看他很像被通缉的要犯啊。”
许多人在她脚下使绊子,她一共跌倒了两次,额头撞在机器上。然后有个人从她后面猛力推她,将她推到了马路上。到了马路上之后,她才放松下来,她回忆起同烟贩子在一起的噩梦般的半个月,居然一下子产生了安全感。虽然安全了,却又绝望空虚得像死亡一样。后来她就到了顾大伯的船上。
“大伯,如果我属于您一个人,那会怎样?”
“那样的话,这个城市就少了花王,你会变成干柠檬。”
他们相互紧紧地搂着,慢慢地,阿丝感到自己的双脚着了地。这时,两人同时看见一辆白色的、棺材形状的货车停在大马路旁边了。
“他在等你呢,阿丝。”
“再见,伯伯。”
阿丝上了那辆棺材似的货车,坐在烟贩子身后。
“那是谁?”烟贩子问她。
“他是我父亲。”
“我看不像。他是个美男子。”
阿丝哧哧地笑起来,烟贩子的表情变得很柔和。
车子停在一条很窄的小巷的巷口。阿丝大声抗议道:
“去‘山茶花小区’吧!为什么不去‘山茶花小区’?”
烟贩子拉开门,自己先下车。阿丝只好跟在他身后进了小巷。
那似乎是一条空巷,两边都是围墙。走了没多远,烟贩子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将阿丝往右边一拨,他俩就同时进入了一户人家。由于房里没有窗户,阿丝什么都看不见。她知道这又是烟贩子那些可怕的朋友当中的一个,她心里后悔不迭。
“来了吗?来了就好。”那苍老的男声干巴巴地说。
“她不能钻下水道,只能守在洞口搬点小东西。”烟贩子说。
阿丝听出烟贩子的声音里头甚至有谄媚的味道,不由得一阵肉麻。
“真娇气嘛!”那人刺耳地笑起来。
烟贩子用力抓紧阿丝的右手,他们三个从后门出去了。
一出门,外面居然成了黑夜,阿丝还看见了几颗星星。
她差不多是被烟贩子拖着走的,因为他和那人走得太快了。阿丝感到他们三个既像是在荒野里,又像是在房屋密集的地方走,她那小小的脑袋判断不了周围的环境。她既紧张又委屈,她在心里埋怨情人:难道他就想不出更好玩一点的事?这种偷儿的把戏究竟算个什么?啊,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可是目的地忽然就到了。
巨大的管道口吹出一股阴风,衣裳单薄的阿丝全身瑟瑟发抖。那两个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只剩她自己站在那里。天微微亮,阿丝环视周围,她看见了高高的河堤,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有人在下水管道里头争吵,似乎是一男一女。他们打起来了,那女的发出恐怖的尖叫,好像受了伤。阿丝想离开,但没法离开。因为她面前只有那道陡得不能再陡的围成一个半圆形的斜坡,是光滑的水泥斜坡。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路了。她刚才是如何样落到这个陷阱里头来的?她难道是从下水道里头出来的?他们的声音似乎离得越来越近了。女人痛苦的呻吟听得很清楚了,啊,他们出来了。
“你瞧,烟贩子的女人像条狗一样守在这里。”男人对女人说,“这就是爱情,一厢情愿地付出,什么都得不到。”
“她是个骚货,迟早会被打死的。”女人恶毒地反驳。
“那么你呢?你是什么货?啊,你这毒蝙蝠!”
男人突然倒在管道边上。阿丝看见刀光一闪,是那女人干的。
“喂,女人!”她对阿丝说,“他一时半刻起不来了,你帮我守着这个家伙吧。我得去执行任务了。”
“我要和您一块去!”阿丝说。
“你不要瞎说,”女人谴责她说,“你没有通行证怎么能进去?你没脑子还是怎么的?不可思议!”
她气冲冲地消失在管道里头。起先还听得到她的脚步声,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阿丝非常害怕。这时那男的醒来了。
“阿丝,我们来干一场吧。”他说,“多美好的夜晚!”
“您不是受了伤吗?您手臂上还流血呢,您会死的!”
阿丝不情愿地脱着衣服。奇怪的是她一脱衣身体反而发热了。她想,本来她是在这里等烟贩子,却等到了这个家伙!当他俩的身体缠在一起时,阿丝的感觉比刚到这里时好多了,就连那管道里吹出的阴风,也变成了夏日的穿堂风。然后两人都站起来穿衣服了。
“我并不喜欢您。”阿丝说,“现在都这样了,您能不能带我走出去?我在这里要发疯了。”
“当然啦,这是我的义务。我必须领你走出绝境。你真不像话,没有通行证还来这种地方,简直是不想活了。莫非烟贩子要你死?”
他像烟贩子一样紧紧抓着阿丝的右手,同她一块进入了臭熏熏的管道。
即使是在散发着恶臭的黑暗中,阿丝还能嗅到男人身体的气味,那是令人头脑清爽的金银花的香味,同他的粗野完全不相称。
“他为什么要你死?”他又问她。
“应该不会吧。”阿丝回答时有点迟疑。
“时常有人死在你刚才待的地方,过一年后就变成了干尸。他是不是有标本收藏的爱好?”
“也许吧。我问您:我没有通行证,如果被查到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死命地跑吧,看你的运气了。在我们的小团体里如果有一个人想寻死,他就到这里头来,然后就被捉去了。”
“你们是什么样的团体?”
“不就是烟贩子所在的团体嘛。不过烟贩子最近获得了通行证。”
行走变得困难起来了,阿丝的半截小腿淹没在污水里头,她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想到自己即将来临的可耻下场,她喘不过气来了。这时男人忽然放开了她的手,她在空中捞了几下,没有碰到他的身体。然后她听到他哗啦哗啦地踩着水走远了。阿丝努力往前赶,但赶不上那个人。而且她也不能确定她是在往前赶呢还是在往旁边走,仿佛是,不论她往哪个方向走,都没有碰到管道壁,而她脚下,总是那同样的臭水和污泥。
阿丝放慢了脚步,她想,总会走到头的吧。刚才那人告诉她通行证要靠自己争取,争到了通行证,她就能顺利地回家。她刚想到这里,左边的脚踝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她用手一摸,发现腿已经肿起来了。她喃喃地说:“我是不可能拿到通行证了。”如果是毒蛇咬了她,她就走不出这个地方了。阿丝不愿死在这个臭熏熏的地方,但她走得越来越慢了。她在想上午发生的事,想她和顾大伯一块度过的美好时光。顾大伯说她是城市的山茶花王,她在他眼里真有那么美吗?可是就连烟贩子也说顾大伯是个美男子……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美。阿丝的命不好,她做不了渔妇,她只能做这个城市的夜行者,像那些失眠的人一样。现在她感到了冷,也许她要死了?不,她还在蹒跚迈步。这么多年来,她都在追求一样东西,现在她是追求到了还是没有追求到?阿丝听见自己在笑,多么奇怪啊,她不应该笑。可是她止不住,她在自己的笑声中看见了纺纱厂的那个车间。走出车间便是那条明亮的水泥路,路的两旁是高大秀丽的槐树。她是怎样从那个地方走到这里来的?她努力地想啊想啊。这时她的腹部开始发热了,看来她是死不了的。可为什么没人给她通行证?难道她不配吗?啊,她身上实实在在地发热了,她的腿伤并不是致命的,她要咬牙走出这个地方。既然他们可以走出去,她就也可以!烟贩子说她“只能守在洞口搬点小东西”,也许他在用激将法。
阿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晕过去的。她醒来时听到烟贩子阿援在她所躺的担架上方质问:
“为什么不给她通行证?”
“因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说。
阿丝很想听他怎么说,可她又晕过去了。
她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阿援坐在阳台上,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寂。他在呻吟。
“阿援!”阿丝唤他。
“你醒来了,真好啊。我刚才在想,这世上不会有谁比阿丝更爱我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在臭水里头,污泥都淹没了你的脖子,可你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我交给你的那包金银细软……还有那蝎子,差点就要了你的命。阿丝啊,像我这样的朽木,最好早点被雷电劈开!”
“你不要自暴自弃,阿援。你刚才说的‘金银细软’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那是个下水道,对吗?”
“啊,不要去想它了!你获得了最高一级的通行证,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所有的秘密场所都向你开放了。”
她的腿上还打着绷带,但是她可以下床了。阿援搀扶她到了阳台,他俩并排坐在藤椅子里头。阿援举起一只香水瓶放到她眼前。
“这是什么?”
“红蝎子。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它不肯离开你,我就带上了它。给你作个纪念,你看它美不美?”
“美极了。你们是怎么救活我的呢?”
“我们这类人,总是随身带着一些药。红蝎子又叫‘七步倒’,是你命不该死啊。它爱上了阿丝。”
阿丝盯着小动物,从心底对它升起一股手足之情。
“它就是我的通行证?”
“是啊。你看它像不像?”
“阿援,你离开时,将它放回那个下水道去吧。”
“山茶花小区”总是笼罩着那种有点诡异的静谧。在他们的前方,昏沉的天空里悬着暗红的落日。可此时却是正午十二点呢。阿丝问阿援几点了。阿援回答说十二点。他毫不感到奇怪。
“太阳怎么就落山……”阿丝喃喃地说。
“在你们小区,这种事都已经发生过几次了,因为你白天总在睡觉,所以就不知道。照我看啊,阿丝住在这里真有福气。你看花园里的那个人,欢喜得手舞足蹈,那是你的朋友吧?”
“那是我的邻居‘举报者’。我从外边回来他就高兴。我们进去吧,我担心他要举报你呢。”
阿丝回到床上,阿援说他还有紧急任务,就带着那蝎子走了。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检查自己的伤势。脚踝处已经完全消了肿,看不出有伤,仔细辨别才看出有一点淡红色。也许她根本就没被蝎子咬?可她分明记得在下水道里自己的腿肿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而肿的。他煞有介事地将那红蝎子给她看……那小动物的确是大自然的一件精品,他从哪里弄来的呢?他总是能发现最美的事物,阿丝为他的眼力所折服。
她下了床,洗澡洗头,换上舒适的衣服。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堆食品吃起来,这都是阿援准备的。他真是个体贴的情人!
吃完那些食品,阿丝打定了主意要同阿援拉开距离,她不想再重复那种可怕恶心的体验了。她对自己说:“阿丝已经不年轻了,阿丝想过几年舒心的日子,阿丝—”
“举报者”站在门口,他脸上显出沉痛的表情。
“丝小姐,我刚才听见您说您要休息了?这不像您说的话,您在我们小区可是个人物,您身负义务,您不能随心所欲!”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越来越高,两手比画着,阿丝诧异地望着他,满腔疑窦。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说:
“请问,当年您为什么要举报我,叫警察来抓我?”
“原来您还不知道啊!”他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显出对这个问题的兴趣。
“丝小姐啊丝小姐,您真是傻瓜呢还是装傻?当年将您送到警察局去受教育,正是为了提高您在我们小区的地位啊!您看我,长年累月帮您守着这个家,兢兢业业,是为了什么?如果您以为我有私心您就错了!我早就告诉过您,您在‘山茶花小区’的地位决不会受任何事的影响。”
他将一束枯萎的黄菊花放在阿丝的窗台上。阿丝感到,他那身皱巴巴的西装和廉价领带是一种伪装,这个老头绝不是一般的人。也许很久以前,当阿丝还是个小女孩时,他就同她有了某种联系。阿丝觉得老头的眼神在暗示着这种关系。他回转身来又说:
“人在世上总是有那么一点义务的,丝小姐可要严格要求自己啊。”
阿丝觉得他的话好笑,但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反而突然想起了一件忧郁的往事。他从房里走出之后,阿丝就不由自主地努力回忆那件往事。她想起了湖水,西风,野鸭,还有消失了的机帆船。她却想不起当时她是同谁在一起。不管是谁,反正不是烟贩子,也不是顾大伯。因为那时她还年幼。难道那时她是同“举报者”在一起?她有什么义务?
阿丝在冬天重回了纺纱厂。工厂早就倒闭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那些车间都锁着门。有一棵冬青树挨着窗户,阿丝爬上树,将那木窗慢慢地拉开了,然后一伸腿,坐到了宽宽的窗台上。车间里的那些机器已经被搬空了,水泥地被撬得坑坑洼洼的。阿丝发现自己身旁有一根很粗的棕绳绕在一根铁桩上,绳子一直垂到了地面。她顺着绳子溜下去。
现在她站在熟悉的破烂的车间里了。她朝车间的后部一眼望去,看见尽头处搭了一个高高的阁楼。她小心翼翼地朝那阁楼走去。
那阁楼实在是高,因为这种旧式纺纱车间是相当高的。楼梯很简陋,看上去很危险。谁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上面有人说话了。
“我是老传达虹升啊。丝小姐,你是要上来吗?”
阿丝鼓起勇气踩着那脆弱的梯子慢慢往上爬,快到阁楼上时,老传达一把将她提了上去。
“谢谢您啊,我真不像话。”阿丝红着脸说。
阁楼里只有一张窄窄的铁床,一张小书桌,两把椅子。阿丝看见书桌上摆着几个镜框,里面是发黄的照片。她拿起来凑近去看,从一群人当中认出了非常年轻的自己。
“虹伯伯,您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我失去工作了。是我自己搭了这个阁楼住在这里的,我要记录纺纱厂的历史。这个厂有一百五十年历史,你知道吗?”阿丝看着老传达那张树皮一样的脸,摇了摇头。
“我快写到你们这一辈人了,你,还有龙思乡,金珠,小燕……我给你取了个名字叫‘爱情鸟’。你就是从这个地狱里飞出去的爱情鸟嘛。我虽然老了,每次听到丝小姐的消息都很激动,你是纱厂工人的骄傲。”
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笔记本,翻看了几秒钟,又“啪”的一声合上了。他的思路仿佛断了,又从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温泉旅馆的老板也是从纱厂出去的,丝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吧?那家伙真会伪装!你想想看,你们这些姐妹先后都在他那里找到了工作,这会是巧合吗?这可是厂史中的一段佳话啊。”
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几只蝙蝠,它们在车间里绕着圈子,还向着墙壁不断撞击,发出刺耳的声音,煞是可怕。阿丝的手紧张地握成拳头。
“丝小姐啊,你可是最早一批下海者,你的一些事迹早就被我记下来了。纺纱厂就要从这地面消失了,但历史是不会消失的,这个地狱一般的车间却培养了像你这样出色的女子,真是人间的奇迹啊。你这只爱情鸟啊,如今飞得越来越高了,你是不会轻易坠落的,对吗?”
老传达坐在书桌边说话,阿丝看见他那张老脸皱缩得越来越厉害了,好像蚕儿正在蜕皮一样,慢慢地,连五官都缩到一堆去了,那皱巴巴的一堆像一张就要掉下来的假脸。他还在说,但已经看不见他的嘴。一只蝙蝠猛冲过来,在他的秃顶上撞了一下就不见了。这时老头就往桌上一伏,打起鼾来。阿丝很想看看他的脸皮是否脱下来了,但他死死地捂着,根本看不到。有一只蝙蝠在阿丝的脸上撞了一下,弄得她半边脸一阵发麻。她想了一想,决心离去。
她下到楼梯半腰时,听见老头在上面喊:
“丝小姐,你可不要松懈啊!”
本来她想从那棕绳爬上窗户,可是车间的大门忽然开了。
四个戴着头盔墨镜,穿着防护服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个大声惊叫起来,用手指着阿丝:
“那可是毒蝙蝠啊!瞧这个女人,她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同虹大伯这个老妖怪一样,也有了免疫力?”
这些手执铁棍的人不再理会阿丝了。他们冲到阁楼楼梯那里,用铁棍一顿乱砸。“轰隆”一声响,阁楼塌下来了。
阿丝看见地下散乱着木板,却没看到传达老头。他被埋在下面了吗?
四个男人站在那里,似乎也对眼前的情形感到迷惑不解。那个小个子看见阿丝还站在门口,就质问她说:
“你和这个人是不是要搞历史翻案?”
阿丝没有回答,因为实在不知道。
另外一个人咬牙切齿地说:
“哼,他就是躲进地狱我也要把他抓出来!他居然敢制造历史事件!看看这些烂木头吧。”
他们又用铁棍在木板中捣鼓了一阵,什么也没发现。阿丝感到好笑,连忙用手捂着嘴跑到了外面。
外面阳光灿烂,那条灰白色的水泥路有点老了,但路边那些高大的槐树还是那么秀丽。阿丝又回望了几眼那埋葬了她的青春的车间,这一望就吃了一惊,因为车间的屋顶居然被掀掉了。可刚才还好好的啊!她觉得此地隐藏着危险,必须马上离开。阿丝跑了起来。
终于跑到了厂门口,正想歇一歇,却被一个人一把逮住了。却是阿援。阿援身上很臭,他说他刚从下水道出来。
“夜里一点半,‘自由港口’见!”
他用力推开她,自己一个人上了车,将车开走了。
阿丝最后看了一眼纺纱厂,感到心里面虚虚的。她想起了虹伯伯的话,明白了他所说的“历史”这两个字的意思。历史不就是心里念念不忘的那点事吗?那四个穿防护服的人好像是要给点颜色给谁看。到底给谁看呢?阿丝脊梁骨发冷,她感到他们是要给点厉害给她看。她那混乱的、不堪回首的历史啊,时常在半夜令她不安,希望自己能重活一次。如果真像阁楼拆毁一样,她的历史也消失了,那才是件好事呢。
阿丝茫然地在街上走,她感到如此的孤独。她想起一个比喻:“狂风恶浪中的一叶小舟。”这就是她对自己的生活的看法。为什么阿援从来不消除她的孤独感,反而不断加剧它?
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可是她不想回家。就让熟人们看看她的真面貌吧,她用不着伪装,伪装也没用,反正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包括顾大伯。
她进了咖啡店,要了一大杯咖啡。这是个颓废风格的咖啡店,一台六十年代的唱机里放着嘈杂的革命歌曲。屋子里黑黑的,没点灯,唯一的光线是从屋顶来的,那里有几个地方缺了几块瓦。大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
那些顾客们似乎都很亢奋,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却又不时发出惊叫。阿丝对这些青年们很不习惯,可她实在是累了,只好坐在那里忍受噪声的折磨。有一桌的三个人似乎是打起来了,然而他们又克制自己,重新坐下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阿丝费力地想着这个问题。
有一个人一阵风似的朝她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真是阿丝啊!”龙思乡激动地说,“你失踪了这么久,我们哪里都找不到你!我和老永快结婚了,你听说了吗?”
“恭喜!什么时候结婚?”
她这一问,龙思乡就立刻显出了沮丧的神情。
“快了吧。我和他都觉得快了,只是还没确定具体日子。阿丝,你看我要不要结婚?或许就这样耗着更好?”
“我说不准。这种事,谁能说得准?”
“到底是阿丝啊!你今夜要去‘自由港口’吧?我也会去。刚才我听这里的人说‘自由港口’会在今夜消失,你我会看到那种场景。”
“思乡啊,你还在温泉旅馆吗?”阿丝忍不住问了她。
“是啊,阿丝!我觉得自己一辈子也离不开那个地方了!”
龙思乡将咖啡往桌上一放,蒙住脸哭起来。
阿丝耐心地等着,等她哭完。可她并没哭多久。
“我遇到过一个温柔的家伙,他是一个很好的结婚的对象!”龙思乡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幸运事,两眼放出光彩。“他差不多是每个星期都来。有一回我犯了糊涂,差点答应了他结婚的要求,事后我醒悟过来,问自己:‘我为什么结婚?’我找不出理由,只好同他吹了。当然,这个人比不上老永,只是比老永适合于结婚而已。阿丝,我要走了,我不能忍受这咖啡屋里的氛围,这里有尸体的味儿。”
她又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阿丝喃喃地对自己说:“思乡姐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她想,对于思乡来说,历史是怎么一回事?
高个子的女服务生走过来,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丝小姐是打算去‘自由港口’吗?”
“您怎么知道的?”阿丝吃了一惊。
“这里的顾客全是去‘自由港口’的。”女孩镇静地说,“您看外面,这天说黑就黑了。我们老板不让开灯。您跟我来。”
她牵着阿丝,两人在昏暗中绕过那些桌子。阿丝注意到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她俩的脚步声在响起。
“你们这里死了人吗?”阿丝问,她想起了龙思乡的话。
“有很多吧。”女服务生含糊地回答。
女服务生的手变得像一把钳子,阿丝痛得叫了起来她才放开。随着她放开阿丝,她的身影往旁边一闪就不见了。
阿丝站在昏暗中,一时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一会儿她就看见了河岸和渔船,船舱里有一盏灯,顾大伯的身影立在船头。
可是她走不到那河岸跟前去。她越努力离那渔船越远。
暴雨泼下来时,阿丝在一个纸仓库门口避雨。仓库里面,大卷的新闻纸筒码得高高的,一直堆到了屋顶。货物之间有窄窄的走道,走道里有一盏小灯。阿丝看见走道里聚了不少人,身上都湿淋淋的,看样子心里都很恐惧。
“他获得解放了吗?”有一个人说,“多么可怕!”
阿丝心里想,她也不需要解放,她希望有根绳子将自己紧紧勒住,使自己总是走不太远。那么,她现在获得解放了吗?那些人都在看她,眼巴巴地,似乎有求于她的样子。显然这些落汤鸡一样的人们都没获得解放。阿丝发现人群里头有个人很像阿援,她踮起脚想看个究竟,但人挤来挤去的,她没法看清。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说:
“想要高瞻远瞩,你就爬到纸筒上面去啊。”
阿丝垂下了头。即算发现了阿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是他们一伙的,永远只能被他们蒙在鼓里。
外面响着炸雷,闪电引燃了门口的大堆废纸。大火封住了门,浓烟滚滚往屋里蹿。所有的人都咳起嗽来,阿丝也在咳。她在窒息中想到要冲出去,但这些人不让她走。他们边咳边说:
“再忍一会儿就好了,这么大的雨,火势会小下去的。你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了吗?你再仔细想想看。”
火没有小下去,也没有更大。大家都在等,等什么呢?有两个人扯住阿丝的衣襟不让她离开。阿丝突然脑海中一亮,叫了出来:
“这就是‘自由港口’啊!”
随着她的叫声,一团耀眼的火球落到屋内的卷筒上。几分钟内,整个仓库都燃烧起来了。在那之前,阿丝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外面。她坐在街心花园,大雨冲洗着她。她目睹了好几个人葬身火海,那里面有没有阿援?
那仓库冒着黑烟,却并没有坍塌。火也是自己熄掉的。这事十分怪异。阿丝听见有个人在她旁边讲话,那人埋怨她刚才不该乱叫乱喊,把人心搅乱了。“谁不知道那是‘自由港口’?用得着你来提醒?”他愤愤地说。
“有一具尸体!有一具尸体啊……”仓库门口有人在喊。
阿丝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死命地往仓库跑。
那里面到处都是纸灰,呛得人呼吸困难。那些纸筒还没烧完,但火已经熄了。七八个人围着一具烧得像焦炭一样的尸体。其中一个人冷酷地用铁棍将尸体翻转来。阿丝认出他是先前在厂房里捣毁阁楼的那个人。尸体翻身时,一个小玻璃瓶叮叮当当地滚了出来,一直滚到阿丝脚边。阿丝捡起来一看,看见那红蝎子在里头划着它的腿子,显得十分焦躁。
阿丝此刻异常冷静,冷静得连她自己也吃惊,就好像她的脑海里正在下大雪一样。那是种阴沉的极致。她掏出手机,给了龙思乡和尤先生一人一个电话。她告诉他们出事了,请他们马上到纸仓库这里来。
她伏下身,在那黑炭似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一下。她感到那嘴皮粘到了自己的嘴上。再看尸体的嘴唇,成了一个黑洞。她拿好玻璃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仓库。暴雨凶猛地泼在她身上,打得很疼,但她不知道。有很多人举着伞在追她,他们喊道:“阿丝!阿丝—”
阿丝凭直觉找到了那个下水道。她的顺利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通行证的事。她一直往里面走,里面并不那么黑,到处散布着稀薄的光线。她觉得每一处地方都像她先前晕倒的处所。她停下来,弯下身,将瓶盖拧开,让那蝎子自己爬出来。起先那小动物一动不动,似乎在沉思。阿丝慢慢地、轻轻地用指甲敲着瓶子,用一些亲昵的名字唤它。后来她将瓶子放在一块碎砖上,自己在污水中跳起了新疆舞,口里轻轻地哼着一首维吾尔语歌曲。当她跳完一曲回转身去看时,美丽的蝎子已经不见了。阿丝松了一口气,将瓶子放进自己的衣袋。
她回到大街上时,看到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升起。难道又是新的一天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将他火化了。”龙思乡对她说,“是他嘱咐我和尤先生的。他说一刻也不要停留。阿丝你瞧,这就是他。”
龙思乡交给她那个小小的青瓷罐。
“思乡姐,谢谢你。他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
“是啊,我也感到奇怪,还询问了那些工人呢。可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概因为他把自己耗尽了吧。他真是个美男子。”
阿丝接过那瓷罐,反复地察看,口里发出奇怪的呻吟。
“你没事吧,阿丝?”龙思乡担忧地问。
“他多么美……”阿丝说。
“他真是美极了。他在焚化炉里一定站起来了……要不怎么变成了这么一点点?工人说,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了。”龙思乡遐想联翩。
“他们真说了这话?”
“真的说了。”
龙思乡不放心阿丝,将她一直送到“山茶花小区”的家中。在路上,龙思乡还特意打电话给金珠。她们到家不久,金珠就坐车来了。
阿丝不愿让好朋友同她一块沉浸在悲痛中,就强打起精神,对她俩讲述了自己在纺纱车间的奇遇。
“我也听说过虹伯伯撰写纺纱厂历史的事。”龙思乡说,“我还以为历史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生产发展啦,业务啦,产品销路啦之类。没想到虹伯伯将我们的事迹也写进去了,我真是羞死了。阿丝,那本历史真的被捣毁了吗?虹伯伯真的牺牲了吗?他会不会逃走了呢?”
“车间就那么大,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没地方可逃。他和他的笔记本应该是完蛋了。他抵抗不了那三个恶棍。”
三个女人都沉默了。然后突然,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原来这也是历史啊,幸亏已经被捣毁了!”
金珠又补充说:
“被毁掉的只是一个笔记本。我刚才还看见虹伯伯了。虹伯伯很镇定,他说他不会再去记录历史了,他要创造历史。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呢,原来如此啊!”
“我们也要创造历史!”阿丝兴奋地说,“我给你们做鳜鱼吃!”
她们三个人一阵风似的涌进厨房,开始忙碌。
其间阿丝又不时停下来发一阵呆。这种时候龙思乡就向金珠使一个眼色,大声对金珠说:
“金珠你听着:我也想像烟贩子那样死在幸福中,你说我能不能如愿以偿呢?我想不清。”
“我也想不清。那是各人的运气啊,怎么能够强求?”
阿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你们不要演戏了。我慢慢会想清的。”
吃饭时,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她们将那装着骨灰的青瓷罐放在餐桌上,频频向它敬酒。
“金珠,听说你最近结婚了?”阿丝心神恍惚地问。
“嗯。我找到了幸福。我们三个人都找到了幸福,对吗?”
“为我们三个人的幸福干杯!”龙思乡说。
“干杯!”她们一齐喊道。
因为手抖得厉害,那酒洒得到处都是。三个人心中都亮着一盏明灯。
“举报者”没敲门就进来了,他神情严肃地走向餐桌,将那青瓷罐向着自己放好,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您是阿丝的那位朋友吧?我觉得您变了样啊。”龙思乡说。
“罐子里面的这位先生令人敬佩。”他说。
他的模样变得很英俊,像一位将军。他匆匆地转身走了。
“阿丝今后可以考虑这位先生。”龙思乡说。
“目前他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我还有另外的人可以考虑。”
“阿丝应该寻找新的幸福。”金珠说。
“你们瞧,我的幸福在这里!”
阿丝用筷子指着大汤盆里头的那条鳜鱼的骨架说道。她们看见那被吃光了肉的骨架正在汤里头游动,它一共游了三圈,然后停在盆底一动不动了。她们三人面面相觑。
“这是切切实实可以感到的幸福。阿援与这种幸福完全不同。和阿援在一块时,你感觉不到幸福,只感觉到苦难。但我还是死死地吊在阿援这棵树上,这究竟是为什么?”
阿丝说这些话时想起了她的母亲,她的目光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
“那是因为我们的本性里头都有点疯啊!”龙思乡感叹道。
她说完之后就突然站起来,说自己不舒服,要回去休息。
她离开后金珠就告诉阿丝说,老永又找了个年轻的情人。他仍然逼龙思乡同他结婚,但思乡已经打定主意永不嫁人。金珠感到很担心,隐隐地觉得思乡生活中的某个转折点要到来了,凶多吉少。
“那时在那个大闷罐车间里,我和思乡发誓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说。
金珠认为自己是三人中命最好的,所以更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她这两个姐妹。她们今天的自由多么来之不易啊!
“金珠,你不要过于悲观。据我观察。思乡姐是那种总是能把握住自己的人。你想,她都死过一回了,能在困境中坐以待毙吗?”阿丝说。
“阿丝心明眼亮,也许我是过虑了。”
金珠脸上的愁容展开了。她向烟贩子的骨灰敬了最后一杯酒就告辞了。阿丝将她送到大门口。
金珠上了出租车。阿丝一转身又看见了“举报者”。
“你如果想同你的情人见面,还是可以见得到。”他说。
“如何去见?”阿丝说话时声音颤抖。
“滨海大道132号,‘自由港口’最里头那台机器旁,深夜两点。”
“谢谢您。”
阿丝回到家中,看着那个小小骨灰罐子,不觉悲从中来。可她就是不愿意哭,不知为什么。她竭力回忆她在纺纱厂门口遇见阿援时的情景,一下子想起了他脸上显出的残忍的表情。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当时阿丝还替他感到担心,怕他闹出人命案子来呢。却原来他的残忍是针对他自己的啊。那奇怪的失火事件,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被什么东西笼罩着,可是又有另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逼近了。当时阿丝站在那些人当中,心里并不害怕。她总是这样的,身处危险时反倒不害怕了。
如果先前她知道了阿援的赴死计划,她还会欣然前往“自由港口”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开始她并不知道那就是“自由港口”。她这时才记起她在事发前遇见过思乡姐,她也说了她要去“自由港口”。阿丝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按理说,她应该是去了那个纸仓库的,也许她当时就同阿援站在一块呢。也许她竟然目睹了阿援在火中丧生,可却并没有去施以援手?为什么她刚才一点都没提到自己事发时在什么地方?阿丝将她的态度翻来覆去地琢磨,感到她表现得太平静了,大概她完全清楚阿援的计划。人心是多么深不可测啊。所有的人都知道阿援的计划,只除了她阿丝!阿援这样做,是为了让她今后更加坦然地生活下去?阿丝只能这样想。而且这也符合实情,刚才金珠不是说了她应该寻找新的幸福吗?
阿丝在家里待不下去,又走到了街上。已经是下午了,市容显得懒洋洋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信步乱走,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那个咖啡馆。
她又看见了那个高个子女服务生。她板着脸,似乎根本不记得阿丝了。
给她端来咖啡的是一位矮胖的、表情忧郁的女孩。
唱机里放的是三十年代的歌曲,断断续续的,大约唱片坏了。阿丝注意到整个店里只有她一个顾客。
“阿丝姐,您尝尝吧,这是今年新上的杨梅。”女孩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大家都在传说那件事啊。可我们一点恶意都没有,请您相信。”
她的表情显出悲痛,她好像要哭了一样。阿丝心里想,她不像在演戏。刚刚想到这里,又听见女孩在说话。
“我也爱那杀千刀的阿援。他常来我们店里,我们这里是个温柔之乡,这种氛围,您想想吧,我能不爱上他吗?不过我不嫉妒您和他好,阿丝姐啊,我只想帮您。我们这里有一位姐姐可以为您牵线—她总在两边来来往往,自如得很。”
“你说的谁?”阿丝问。
“就是右边那位,喏,那高个子。”
阿丝看见破屋顶上的那片天骤然一下又黑了,黑得如同半夜。店堂里的唱机被卡住了,不再发声。矮胖女孩举着一支小蜡烛,小小的火苗飘动着,她头发散乱,有点像旧戏中的女鬼。
深深的店堂尽头出现了一点光,是那高个子,她也举着一支蜡烛,她正慢慢地往她俩这边移动。
“银子,你可不要悲观失望啊!”矮胖女孩突然对那高个子说。
高个子女孩愣了一下,似乎要转身往回走,可还是往她们这边来了。阿丝想,她真年轻,也许高中还没毕业呢。
“我就是那个历史。”她对阿丝说,脸上显出一丝苦笑。
“什么历史?”阿丝问她。
“就是纺纱厂的历史啊。您不要相信我的外表,我啊,已经三十五岁了呢!我原先也在纱厂。有一天我突然就心明眼亮了,我成了历史了。历史就是心明眼亮吧?你们说对不对?”她将蜡烛粘在桌子上。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阿丝注意到矮个子女孩已经不见了。厅堂里黑得厉害,阴惨惨的。
“银子,你熬出头了,这太好了。”阿丝说。
“阿丝姐,你摸摸我的手臂。”她悄声说。
阿丝向她伸过手去,但摸到的不是她,是一些有刺的植物。
她“噗”的一声吹灭了蜡烛,伸出手搂着阿丝往那黑暗深处走去。
阿丝看见前面似乎是一个空阔的处所,至少有三个人举着蜡烛站在那里,三人之间离得很开。
“他们是干什么的?”阿丝问。
“都是哨兵。阿丝应该对他们很熟悉啊。”
“可是我怎么认不出他们呢?”
“那是因为你忘记了。让我们去问问他吧。”
她们靠近一个矮个子哨兵,银子向他打招呼。
“今天有收获吗?”
“没有。我们真是很空虚啊!银子,你把谁带来了?”
“从前的一位美女。你就好好站岗吧,不要三心二意了。”
银子拉着阿丝的手从那人面前走过去了。
“银子,你怎么说我是‘从前的美女’?”
“因为你是历史嘛,对不对?”
阿丝想了又想,还是想不通。她回过头去看那三个哨兵,可是他们手中的蜡烛已经灭了,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三个也是历史。”银子说,“小心你脚下,阿丝姐,我爱你,我不愿意你掉下去。我们是要去‘自由港口’。”
“每一次去那里的路都不同。”阿丝兴奋地说,“你是去那里找人吧,银子?”
“是的。去找我的未婚夫。我们十年前就分手了。他思想保守,不同意我干这个行当。”
“你是指咖啡厅服务生?”
“不,我干的行当同你一样。我喜欢随心所欲。”
“我的天!我感到自己成了银子的影子。你也是很早就从纱厂出来,然后就下海了?让我握住你的手,我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次她实实在在地握住了银子的手。她听见脚下有水流的声音,一些情侣在水中热切地谈论什么事。
“我们是在过桥吗?”阿丝问。
“你猜对了。你看见左边那一点亮光了吧?那就是‘自由港口’。”
阿丝朝左边望了一眼,只看见一片黑乎乎。
“这些人为什么站在河里?我感到他们很难受。”
“他们没有我们幸运,他们还没有成为历史,这需要苦熬苦等呢。”
有一对情侣哭起来了,那哭声令阿丝有点紧张。
她们过了桥,踩到了水泥地上。银子突然甩开阿丝,喊道:
“往左边跑啊!”
然后她就跑掉了。
阿丝心里害怕,将两臂前伸,如梦游人一样往前走。这样走了一段时间,果然发现了那一点微弱的光。那是一点绿色的小光点,像萤火虫一样,不看就不会注意到。阿丝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她听见那人说:
“我是这里的哨兵,我可以将你赶回去。但是现在我的好奇心高涨,所以我改变了主意,决心放你过去。”
“谢谢您放我过去。”
于是她站在那大门口了。门上方就是那盏绿色的小灯,老板正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呢。
“我好久没来了。”阿丝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我们这种地方,人只有在危难之际才会想到它。”
他似乎是专门站在这里迎接阿丝的。阿丝跟随他进了屋,心里一直在激动着,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仍然是阿丝熟悉的弹子房。窄窄的过道两旁还是那些机器,排成很长的两排。大概是为了营造氛围,屋里没开灯。那些屏幕上的画面光怪陆离。老板起先很快地走,后来突然站住了。他拍拍右边一个人的肩膀,那人用一个抽筋似的动作停止了游戏。老板回过头来对阿丝说:
“这台机器就是阿援常用的机器,他在里头存放了很多东西。”
他又嘱咐那青年说:
“铁珠,这是阿援的女朋友,你可要好好款待她。”
他说完就走到里面去了。小伙子拖过一把高脚凳,让阿丝同他并排挤坐在机器前面。
“阿丝姐,您不会操作机器吧?我来帮您。您瞧,这是阿援,阿援受了重伤,可他并不希望得到抢救,他是个怪人……”
他对阿丝热情地解说着屏幕上的画面,仿佛身临其境。可是屏幕上并没有他说的事物,只有一片黄沙,黄沙当中有一栋简陋的木屋,屋顶上蹲着一只喜鹊。这个画面一动不动,阿丝都看得厌烦了,可铁珠还在热情洋溢地说故事。他说到激动处还用胳膊肘来碰阿丝。
“阿援没有流血,一滴血都没流。你瞧这只大蝎子,这是他的宝贝宠物!蝎子受不了高温的烤炙,拼命要从瓶子里爬出来。阿援已到了弥留之际,却还在安慰它呢!撒哈拉呀撒哈拉!”
“难道阿援是死在撒哈拉大沙漠?”
“我怎么会骗您,阿丝姐?我亲自处理的后事嘛。骨灰留在沙漠里了,我带回了那只蝎子。他嘱咐我一定要将它交给您。”
“蝎子!真见鬼!”
“我们这就去取吗?您不再看看他的录像吗?”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是因为您不愿意看。您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就看见了。喏,您看右边角上,阿援躲在那里说话,他说:‘女人啊,女人啊……’他在说您。看见没有?这是蝎子,被他捧在胸前。”
阿丝努力看屏幕,还是只看见黄沙和木屋,再就是那一动不动的喜鹊。她焦急地握着拳头,不住地叹气。正在这时老板过来了。
“阿丝啊阿丝!”他边跑边喊,所有的人都欠起身来看他。“快跟我来,阿援的遗物被送来了!”
灯亮了,阿丝在狭窄的过道里跟着老板往弹子房的深处跑。
阿丝感到自己跑了很久。他俩终于跑到了一张发出强烈反光的白铁门那里。老板去推那张门,他的手刚触到门,门就发出令人发疯的金属刮擦的噪音。阿丝用两手捂住耳朵,脸变得惨白。门终于慢慢开了,阿丝跟前出现那辆白色中巴。车头被大火烧过,窗玻璃都被烧得变了形。
“是从大沙漠开回来的,发动机还是好好的。”
阿丝用目光环顾这间车库,发现车库前面就是河,外面天已经大亮了,河边有很多人在洗衣服。
“我想保存这辆车。”老板的声音变得异常伤感,“我几天没睡好了。只要我一闭上眼,阿援的事迹就会出现在脑海中。他走的是一条勇敢者的路,我是个平庸的商人,我不敢直面危险。不过呢,城里也需要我这样的人,对吧?”
“当然需要。”阿丝温柔地说,“您的‘自由港口’陶冶了阿援的性格。”
“阿丝阿丝,你真这样认为?你不知道我听了这话有多么高兴!”
“当然是真的。我和阿援无家可归时,您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啊,我放心了,我放心了!阿丝,那木桥上有个人向你招手。”
阿丝仔细地将那白色中巴的车身抚摸了一遍,又打开门看了看车内。她在心里不停地说:“再见,再见……”
“我现在要走了,过不久我又会来。”
“来吧来吧,阿丝。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来‘自由港口’了。你心里刚一起念头,一抬脚,‘自由港口’就到了。”
阿丝走出车库,一股河风吹来,她闻到熟悉的水腥味。
她走了不远,很快就看见了桥,但是木桥上空空荡荡的。阿丝站在那里,打不定主意是上桥呢还是转身回家去。
银子出现在路灯的灯杆那里,她的模样完全改变了。她不像高中生,而是看上去足有她所说的三十五岁了。她慢慢走近阿丝,表情坚定。
“阿丝,我不叫你姐了,我比你大,我的经历也比你苦。刚才在桥上,我已经把事情想清了—感谢‘自由港口’的老板,是他给了我力量。我走到桥头,脚下是深水,有一对情侣在水中嘀嘀咕咕。忽然我耳边响起我男朋友的声音,我明白了,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呢,他像我一样在游荡。所以我不能下到水里去。他今夜没去‘自由港口’。其实我早料到了不能同他相遇,可我还是往那边跑,我总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心里的那片天总是黑的,一黑到底。不过我早适应了,黑咕隆咚里头有种种小游戏,这些游戏激起我生活的兴趣。阿丝阿丝,我在说什么?”
“你在说你的历史,银子。我听着呢。”阿丝温柔地说。
“我出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的笑脸,我还看见了白鸽。我想,从右边进去吧,我会找到他的。我同他之所以走散,是因为我忘记了一件事。如果我从右边进去,也许会想起来那是件什么事。我跑着进去的,谁都没注意到我。我把弹子房全部搜了一遍,将那些男人们的脸都扳过来面向着我。我遭到唾骂,羞愧得要死。老板陪着我这个疯女人,他建议我去外面的木桥上找一找。后来我就跑到桥上,然后又从桥上下来了。你瞧我有多么疯。”
“你真幸福啊,银子!”阿丝由衷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同我男朋友相遇过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
银子沉默了。她紧紧地捏着阿丝的手表示感激。不知不觉地她俩已走到了温泉旅馆的门口。银子对阿丝说了好多她生活中的事,她俩沉浸在同一种氛围中,既伤感,又默默地希望着什么。银子说,温泉旅馆也是她的自由生活起步的地方,她是最早一批来这里的。
温泉旅馆门口静静的,一个乘客也没有。阿丝很想同银子一块进去,让银子旧地重游,她还打算介绍她认识龙思乡呢。
“不,阿丝。”银子坚定地说,“我们去剧院,现在就去!”
“去听茶花女吗?我听说她最近生病了。”
银子拉着阿丝穿过马路,她们登上了公共汽车。
车上除了司机,一个乘客也没有。司机戴着墨镜,样子粗俗。
“我们要去剧院。”银子说,直挺挺地站在车门边。
“我知道,你们是去地下室。那种地方真够磨炼人的意志的。”
他猛地一发动车子,又猛地一停,阿丝和银子都跌倒了。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前进了。开了一段,他头也不回地大声说:
“我也是一个嫖客,我的心上人住在地下室三号房。”
阿丝觉得司机很好玩,就问他:
“您看我们二位合不合您的意?”
“不,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我是听茶花女长大的。”
“真了不起。我们今天就是去找茶花女的。”
“哼。”
一直到下车三个人都没再开口。
阿丝跟随银子从消防梯一直上到了顶楼,然后从一个小侧门进入到了顶楼的平台。因为看见平台上空空荡荡的,阿丝就小声说:
“没有女儿墙。”
“没有女儿墙才方便呢,多少人从这里跳下去了!”银子大声回应。
银子邀阿丝坐到平台边缘,将双腿伸到外面的空中。阿丝心里还是很害怕的,将身躯尽量往后仰。但银子一点也不怕,摇晃着身体,口里哼着歌。阿丝仔细聆听,却原来是茶花女在唱,银子随着她哼。她的身体就是随着歌声的节奏在摇晃。阿丝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老觉得歌声一停银子就会坠下去,所以默默地祈祷那歌声别停。
阿丝终于听出来了,那歌声不是从楼里传上来的,却是从上方天空传下来的。难道茶花女坐在热气球上唱歌?她俩身后有人在说话:
“她真美,不管在哪里她都是这么美。”
“那当然。她是我们城市的山茶花王嘛。”
阿丝听出后面讲话的那个人是顾大伯,就连忙转过身站了起来。她向渔夫跑了几步又停下,回头一看,银子已经不在原地了。
“银子啊!”她凄厉地叫了出来。
顾大伯拍着她的肩膀连声说:
“不要紧,不要紧!我看见她走开的,她下楼去了。”
“真的吗?”
“我发誓。”
“刚才您同谁说话?”
“我没说话啊。”
“那么,是您的心在说话。我爱您,大伯。”
“我也爱你,阿丝。我们下去吧。到我船上去,我侄儿来了,他可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我不爱漂亮的小伙子,我爱老渔夫。”
“那么你就跟我走吧。”
他俩回到船上时,又是黄昏了,附近的平房里有个人在用二胡拉着悲伤的曲子,阿丝流着泪倾听着。
那侄儿正在船里忙来忙去地准备着晚餐。后来他终于坐下来面对阿丝了。他的身材很像击剑运动员。
“他的名字叫细狗,多么可爱的名字!”顾大伯说。
他们一起碰杯。侄儿一点也不羞怯,大大方方地搂着阿丝,替她夹菜,像是她的情人一样。
“阿丝,你是细狗的初恋。他对你已经很熟悉。”
“我知道,大伯。他是从您那里认识我的。”
那顿饭吃到半途,阿丝想吹河风,那侄儿便同她走出船舱,两人相互搂抱着站在船头。阿丝又听见了情侣在水中说话。她仰头望天,想起了茶花女的歌声。她感到河水中的激情正在涨潮,于是问侄儿愿不愿意同她一块下河。侄儿刚说了一声“愿意”她就扎下去了,接着侄儿也扎下去了。顾大伯从舱里出来,站在那里沉思。
阿丝不会水,她张着嘴随波逐流,那侄儿在她身边托着她,将她的头部托出水面。这时茶花女的歌声从天而降了。
“您是谁?”阿丝喃喃地问。
“我是阿援啊。吃晚饭时我一直在等,你却没认出我来。”
“你的变化太大了。你不是扔下我去了阴间吗?现在你又变成了顾大伯的侄儿。你还会变成什么?”
“我怎么可能扔下阿丝?阿丝是我追求的理想啊。说到顾大伯,我本来就是他侄儿。是他把我养大的。你听这咏叹调,多么绝望!其实啊,绝望归绝望,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将她猛地向上一托,阿丝到了渔船的甲板上。
“伯伯,一个人到底能死几次?”阿丝问。
“那要看这个人的潜力。潜力大的,无数次吧。阿丝,这是你的衣服,你到舱里去换一下吧。”
“他走了吗?”
“嗯。你还会碰到他的。”
“他到底是您的侄儿还是阿援?”
“两者都是吧。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阿丝换上干衣服,走出船舱,紧紧地拥抱着顾大伯。
“伯伯啊,我只爱您一个人。”
“瞎说,瞎说,阿丝是骄傲的山茶花王,怎么能退缩?你听,那老女人要发疯了,疯得多么可爱!我们年轻时都为她发过疯。阿丝,你要见她吗?从这里数过去第七只渔船就是。”
他俩上了那只渔船,进到舱里,看见了化着浓妆的老妇人。她独自一人坐在小方桌前,桌上一盏油灯。那张脸很像面具,连眼睛都一动不动。她做了个手势让阿丝和顾大伯坐下。
“您的歌声养育了我们几代人。”顾大伯文质彬彬地说。
阿丝心中遽然激情澎湃。她忍不住开口了。
“那就像起死回生……对,刚才我正是那种感觉!我躺在水下,向那一团黑东西不断沉下去,突然听到了召唤,我仿佛触了电,全身抽搐。不,不是触电,我形容得不对。我是想说,您的歌声给了我生命,谢谢您。”
“这是我最后的挣扎。”茶花女笑了笑,露出嘴里制作粗糙的假牙。
“我在京城的疗养院里见过您,您美得像仙女,您走过的地方,花瓣纷纷落下。我觉得这事就发生在不久前。”顾大伯说话时眼神变蒙眬了。
“谢谢你们。你们说的是另外的一个人,那是从前的茶花女。这十几年来,茶花女已经彻底沦落了。不过她还在挣扎。”
“您具有惊人的能量。我们热爱你,奶奶。”阿丝说,“您就是美,我们从心里这样确信。”她又转过头对顾大伯说:“伯伯,您不知道我此刻多么振奋!我已经战胜了我的敌人。”
他俩同老妇人分手时,阿丝用双手紧紧握着老女人的手,激动得声音发抖。
“您就是奇迹啊,奶奶!您要答应我永久地活下去。”
“我答应你,阿丝小姐。”
他俩走在昏暗的堤岸上。阿丝一回头,看见茶花女舱里油灯已灭。
“阿丝,你也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
“刚才茶花女答应你的事。”
“我答应您,伯伯。我要永远爱您。”
那黑黑的船舱里传出了歌声,起先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后来就渐渐热烈起来了。月亮居然升上了中天,将银光洒向大地。
“阿丝,你说得对,她就是奇迹。你看那是谁?”
阿丝看见一个佝偻的老头正在走向那条渔船,他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高高举起,画了一个圈。他是在打信号。
“还能是谁呢?当然是茶花女的爱人。”
老头得不到回应,他始终站在那里。
“他俩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顾大伯说。
“多么美的事!”阿丝说。
“阿丝,我们分手吧,有人在你家里等你。再见。”
“再见。”
阿丝刚从堤上下来就看见“自由港口”的老板。他摇下车窗向她挥手,口里喊道:
“阿援的车今夜要冲出‘自由港口’!”
那白色的车身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有人搂住了阿丝的肩头,空气中飘来玫瑰香味,是银子。
“银子,我真是担心你啊!”
“我是久经考验的战士。我是来邀请你的,阿丝。你以后常来咖啡店吧,到了我们店就等于是到了‘自由港口’。当然还有些另外的入口,可都比不上我们店那么直截了当!”
银子爽快地拍了拍阿丝的肩,转身向旁边的店铺走去,她那高挑的影子一眨眼就消失在门里头。那是一家卖走私香烟的店子。
阿丝感到好奇,就走到那店子的橱窗前,使劲朝里看。她又看见了先前在“自由港口”看见的东西—大屏幕上是一片黄沙,黄沙当中是一模一样的木屋,木屋上蹲着喜鹊,那木屋的门缓缓地开了。阿丝张着嘴期待着,身体抖个不停。然而什么也没有。
“银子!银子!”她喊道。
门那里探出一个小姑娘的头,她温柔地说:
“不要喊啊,静静地,这就好了。您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阿丝走过去,小姑娘一把将她拖入屋内。
阿丝记得这里原来是一个店堂,摆着各式鞋帽。但现在店堂里空空的,黑暗中只有几台很大的电脑屏幕在闪烁。小姑娘对阿丝说:
“您的朋友也在这里。”
这时阿丝就看见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女人。
“您好,我是韦伯的女友,我叫翠兰。您请坐下吧。”
小姑娘将阿丝按在长沙发上坐下,自己走开了。
“我知道您是阿丝,韦伯的前女友。我一直想见到您。”
“韦伯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但我配不上他。我现在虽然看不清您的模样,但我知道您是一位美女。见到您,我心里的痛苦减轻了很多。”
阿丝握住了翠兰的手。阿丝感到这个女人的镇定给她也带来了力量。
“韦伯是那种人—让人放心,让人忘不掉,可又彻底拒绝你。对吧?”
“您的话对极了!”阿丝回答,“那是因为他爱上了您!我和他之间只是兄妹之爱,所以他从不拒绝我。”
“谈谈您的情人吧,阿丝。”
“我的情人—他决心在他死后来折磨我。当然,他是世上最好的情人,毫不保留地一爱到底的那种。目前他在撒哈拉大沙漠。”
“我刚才看了关于他的一小段录像,真美啊。我想,既然他不再回来了,既然他决心以这种方式来爱阿丝,阿丝就应该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她自己的新生活。这,也是那位勇士的期望。您说是吗?”
“正是这样。我现在正在寻找新生活的入口呢。翠兰翠兰,韦伯真有福气啊。他还在监狱,对吧?”
“他在牢里面享福啊,他可不会亏待自己!他托人带话给我,让我不要等他了,因为他不打算出来了。阿丝,刚才我一直坐在这里等您,我想对您说,让我俩各自开始新生活吧。像我们这种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生活?说到韦伯啦,阿援啦,就去他们的吧,那都属于过去的事情了,越早忘掉越好。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翠兰姐,您说得对极了!我很佩服您!您瞧,我的头又昂得高高的了,我浑身有了力气!现在我就要去我伯伯那里,将这个喜信告诉他!您同我一块去吗?”
“我要在这里等我的新情人,他正从京城赶往此地。阿丝您快去吧,去试试您的运气吧!”
阿丝一清早就赶往河边。昨夜在家睡得很好,她感到体内的活力又恢复了。黎明时分她梦见了沙漠中的一口井,井口窄小,深不见底。她用手舀那水来喝,但总舀不上来。每当她的手凑到唇边,水就流失了。最后她伏到滚烫的地上,伸长她的脖子,像狗一样去舔。她舔了好久才慢慢解渴。她舔水时,阿援老在耳边说:“阿丝,阿丝,你这是干什么啊?”
那渔船好像有点异样,啊,原来船头插了一面金色的三角旗在迎风招展!阿丝兴致勃勃地登上船,却看见舱里走出一位陌生男人。
“您是来找他的吧?他已经将渔船转让给我了。您请坐,我是他的好朋友,二十多年的同行好友。”
阿丝看见男人头上有一撮头发像鸡冠一样竖起来,他生着一对三角眼,但模样并不凶恶,还有点滑稽。他大约四十来岁。
“我的伯伯真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啊!”阿丝叹道,“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他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了海上。我的名字叫流沙,我知道您叫阿丝,我们拉拉手吧,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您真不愧城市的花王。”
他的手像锉刀一样,却很温暖。
“要不要喝点红酒?”
“好。”
“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干杯!我觉得我爱上您了。”阿丝脸红红的非常兴奋,“我们并不是现在才相识的,我在‘自由港口’里面多次见到您。好多年里头,我想同您说话,您的表情看上去也想同我说话,可我们为什么就开不了口呢?流沙哥,您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在我,是因为那个时候您有阿援,而且您爱的是他。”
“哈,大概是因为您的君子风度,那时我才没有移情别恋。”
“可是阿援去世才两天啊。”
“看来我是无可救药的堕落女人。”
“老顾没说错,您是当之无愧的花王。”
“我想同您一块去河堤上遛遛。”
阿丝就像搂着顾大伯一样紧紧地搂着流沙的腰。薄雾中,有一艘轮船启航了,汽笛声使得阿丝泪流满面。流沙若有所思地看着阿丝,抚摸着她的肩头,轻轻地说:
“哭吧,哭吧。我们的勇士该会多么满足啊。”
“您说错了,我哭的是顾伯伯。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所有的人里面,我最爱的就是他……现在他走了,我和他之间的爱也成了过去的事。他们一个个都走了,现在您来了。我爱您,我不会放过您了。”
流沙一声不响,他觉得所有的话全是多余的了。往事历历在目。有多少年了?八年?十年?他只要出海回来就去“自由港口”,坐在那个角落里等阿丝出现。阿丝是他心中的太阳。他不敢直视她,他的心绕着她转。“自由港口”里烟雾缭绕,人们像影子一样飘荡着,没有实体感。只有阿丝是不同的,阿丝光芒四射……他没有任何一次不从心底感到惊讶: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奇迹?如今奇迹成了现实,可他的心为什么一阵阵颤抖,没有幸福感?大概是因为太紧张了吧?
“流沙哥,您愿意去‘山茶花小区’吗?”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我在您楼下的花园里偷偷地守候过,那是一个寂寞的冬天,无聊的休假的日子。”
他们来到那栋楼前时,就像阿丝估计的那样,“举报者”手执一束玫瑰花站在单元的铁门那里。
“丝小姐,祝贺您!他可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说。
“五十岁的小伙子。”流沙纠正他说。
“举报者”跟随他俩上楼,进屋,然后将玫瑰插在阿丝的花瓶里。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伤感,一绺灰白的乱发搭在额前。
“丝小姐,我要从小区里消失了。今后会有更高明的卫士来守护您。”
“您是我的福音,伯伯!”
他俩用力拥抱了一下,老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阳台上还是那两把藤椅,流沙看一眼就明白了这里发生过的事。
“我去给您做饭吧,阿丝,我带来了最好的香槟酒。”
他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厨房,阿丝也随他一起进去了。在“哗哗”的流水声中,阿丝的心像小鸟一样歌唱起来了。
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了。
“是思乡姐吗?什么?去冰岛?永伯同你一块去?太好了!代我向他问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怎么这么悲观?你听我说:完全用不着这样!你要好好的……答应我!啊?”
“他们两人都下了纠缠到死的决心。”阿丝失神地说。
“不会的,阿丝,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到头来一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您就相信我吧。”流沙说话时三角眼里满是笑意。
“好,我相信您。”阿丝说着就踮起了脚同他接了个吻。
2012年8月于北京金榜园
十、在巢县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