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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句经》
序言
《法句经》176,即“圣道之言”,是佛教箴言集,共有四百二十三句法句。不过,这种说法有点误导人,因为《法句经》并不是随意编排的智慧格言集,而是连续、独创、罕见的文学作品,在节奏、风格、主题和处理手法上都十分统一,充溢着极高的道德情感。这些寓言为佛陀本人所言,而学者们对主题存在不同看法——学者们必须这样,普通人则坚信这些思想准确真实地代表着佛的教义。《法句经》作者不详,但无论作者为何人,既然他创作了这部书,一定是捕捉到了对于宗教生活热烈呼唤的大火,感觉到我们与汤姆斯·凯姆斯联系在一起的精神愉悦。显而易见的常识性结论是,如果佛陀本人没有用他那热烈的声音讲出来,他就不可能把这些传达给弟子,即那位不知名的作者。我们必须感激的是,通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佛的声音,但这部作品必须从头到尾不间断地读下去。这些话语,通常尖锐睿智,就像格言一样,这构成了这部作品的文学特征。在这些的背后,我们听到一个有重要的话要说的人的声音。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声音,很少有作品能像它那样具有如此真正的道德情感。
简言之,《法句经》是一声清晰的呼唤,把人从常人的倦慵懒散和不假思索的生活中唤醒,去获得所有征服中那个最伟大的征服——征服自我,从邪恶情感、欲望、仇恨和怒火的陷阱中挣脱出来,获得最高的人类自由——征服自身者的道德自由。然而,这一道德努力和抗争的呼唤伴随着逃避的紧迫感,赋予我们作为一个民族的情感:
放逸人中持正念,昏沉人中独清醒。深智者超越群众,如骏马领先弱马。(不放逸者如骏马)
还有:
佛已战胜诸垢秽,在此世间永不败。不留形迹心无尽,如何能够诱惑他。
佛已不受诸系缚,弃爱欲网除三毒。不留形迹心无尽,如何能够诱惑他。(佛陀不被诱惑)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都知道肉体倏忽即逝,我们大家都在寻求救赎:
失眠者长夜漫漫,疲惫者路途遥遥。不明正法愚痴者,生死轮回路漫长。(愚痴者生死轮回之路漫长)
因为:
如牧人以杖,驱牛至牧场。如是老与死,驱逐众生命。(老死驱逐生命)
但是,因为我们都会受到这个虚幻世界的诱惑,愚蠢地继续过着没有目标、懒散、软弱、放纵的生活。这种生活毫无意义,不值得一过:
若人活百岁,无慧无禅定,不如活一日,具慧修禅定。(定慧活一日胜无定慧活百年)
若人活百岁,怠懈不精进,不如活一日,毅力行精进。(精进活一日胜怠惰活百年)
若人活百岁,不见究竟法,不如活一日,得见究竟法。(了知究竟法尊贵神圣)
人还完全有可能虚长年岁:
因头发变白,不成为长老,他年龄虚长,年长非德行。
因为存在道德发展的问题:
寡闻愚者,如牛成长,增长肌肉,不长智慧。(愚者只长肌肉不长智慧)
因此,我们听到了嘹亮的号角声,把人从道德懒散、放纵、无目的胡闹的生活之中唤醒:
从现实觉醒不受骗,过如法正确的日子。在这世间在下一世,过舒适安乐的生活。
看见此世界,如庄严御车。愚人沉溺此,智者无系缚。(世间情爱虚幻不实)
第一步和最后的一步是征服自我:
汝应自警策,汝应自反省,自护与正念,比丘住安乐。
自为自依怙,自为自保护,应自我调御,如调御骏马。(自己是自己的救星)
调御的骡子优良,信度产骏马优良,昆矫罗的象优良,自调御者更优良。(善律己者最殊胜)
实非那些车乘,可达难到境地,善御自己的心,因调御可到达。(善于调御自己的心)
这一重要的思想反复出现,就像交响乐的主题一样:
彼于战场上,虽胜百万人,不如克己者,是大胜利者。(征服自己获最大胜利)
救赎的过程必须来自内部:
自己做恶行,自己被污染。自己不做恶,自己得净化。净不净依己,何人能净汝。(自造污净)
因此,佛陀呼吁不断地警戒和个人的努力:
汝应自努力,于如来宣说,追随禅修者,解脱魔系缚。
我非常喜欢那些简单直率的语言:
应做的善行,尽心尽力做,放逸游行僧,增长于尘欲。(邪行堕地狱)
然而,人必须首先摆脱掉虚假生活的幻觉,获得道德上的提升,从中他可以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智者勤奋正念,灭除放逸怠懈,圣贤登智慧阁,观愚智多忧苦。如同登于高山,俯视地上万物。(智者无欲不执著)
奇怪的是,救赎来自知识:
欲爱处处流,蔓罗盛发芽,汝见蔓罗生,以慧断其根。
还有:
视色身如瓦瓶易碎,善护心念如护城池。以智慧剑破除魔障,守胜不染着不束缚。(防守心识如固守城池)
因为最大的恶是无知之恶:
所有垢秽中,无明垢最大。弃净此垢秽,成无垢比丘。(无明恶行即垢秽)
邪恶的生活确实是无思想的生活:
精进不死道,放逸死亡路。精进者不死,放逸者如尸。
毕竟,恶苦等同;如若看不到苦就是作恶的自然结果,这些人会继续作恶:
若人已作恶,不应重复作。莫喜于作恶,积恶必受苦。(积恶受苦报)
善和乐等同:
若人已行善,应当重复行。应喜于行善,积善必受乐。(积善受乐报)
只有具有美德之人才会快乐,因为别人拿不走他具有的那种快乐:
今世喜悦来世喜悦,行善的人两世喜悦。喜悦我已做了善行,来世生善道极喜悦。(善行得喜悦)
还有:
确实喜悦地生活,于憎怨中无憎怨,充满憎怨人群中,无憎怨继续生活。
确实喜悦地生活,于贪欲中无贪欲,充满贪欲人群中,无贪欲继续生活。(不随波逐流)
确实喜悦地生活,我们这样无牵挂,以乐为食而生活,如同光音天天人。(以清净安乐为食)
因为善的力量到处弥漫散布:
旃檀多伽罗茉莉,不能逆风飘芳香。具足戒行贤德者,名声能飘送四方。
还有:
持戒善德名远方,形象高显如雪山,世间不持戒律者,夜射暗箭不能见。(持戒善德名播远方)
善人摆脱了诸根欲,甚至获得天人的羡慕:
寂静诸根欲,如御者调马。离我慢无漏,诸天人羡慕。无愤恨如同大地,坚定稳固如要塞。如海洋没有淤泥,明晰清净无轮回。(阿罗汉不再生死轮回)
在这儿,我们达到了平静圣洁生活的精神喜悦,远远超脱情欲的束缚和世俗的忧虑:
布施中法施最胜,味道中法味最胜,喜乐中法喜最胜,除爱欲灭一切苦。(佛法除爱欲灭一切苦)
我们再次听到了内心祥和的话语:
比丘入空寂静,心能摒除虚幻,审慎观照正法,经历超然快乐。
因此,人不能让仇恨、嗔怒和欲望进入心中,不能以恶报恶,而要以善胜恶:
若能抑忿怒,如止急行车,是名善御者,余为执缰人。(止怒如止急行车)
以不怒胜怒,以善胜不善,以施胜悭吝,以实胜虚妄。(四种胜利)
人若沾染上仇恨和嗔怒,若是伤害别人,最后伤害的是自己:
若伤害无邪,清净无垢者,罪恶向愚人,如逆风扬尘。(伤害贤者自食恶果)
世人所谓的胜利并非胜利,因为它孕育着更多的仇恨:
胜利生憎恨,失败住悲苦。贤者舍胜败,住平静喜悦。(舍弃胜败常住安乐)
圣人赞扬推崇的是道德胜利:
如同大象在战场,忍受弓箭的发射。我忍受极度毁谤,因为多数人无德。
调御的象可赴会,调御的象为王骑,人中自律者最大,能容忍别人毁谤。
此处,我们到达了山上训道的道德高度。驱除了头脑中常见的情欲,我们就达到了新的一套道德价值观,即内在生活的价值观:
只凭多言语,不成为智者。解脱无憎畏,是名为智者。(多言非智者)
若人害众生,不成为圣人,不害众生者,被称为圣人。(不害众生者是圣人)
传统的社会价值观不再起作用:
邪恶者束发何益,穿兽皮苦行何益,虽然汝外表装饰,内心是垢秽渊薮。(内心清净胜外表装饰)
出身婆罗门,执著烦恼垢,虽称为先生,不是婆罗门,断秽垢欲缚,是真婆罗门。(断烦恼执著是真婆罗门)
宗教修习的外在因素代替不了内在精神生活,因为祭司也会去地狱:
穿着袈裟者,不节制恶行,恶人以恶业,重生于地狱。(恶业往生恶界)
缺德不节制,受信众施食,不如吞铁丸,炽热如火焰。(施食恶行僧不如让他吃铁丸)
以上这些都是《法句经》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尽管这些教义不能使我们得以一瞥佛教哲学,正如山上训道不能使我们一瞥基督教神学一样,但它们是佛教的核心伦理学说。这儿,我们不进入深奥难解的形而上学(参见《楞伽经》部分),但另一方面,可看到佛陀教义的清晰、朴实以及极大的人性,这种人性很容易欣赏:
及时友助是乐事,应时满足是乐事,命终积善是乐事,离一切苦是乐事。
世间敬母是乐事,恭敬父亲是乐事,敬重沙门是乐事,敬重圣人是乐事。
终老持戒是乐事,正信成就是乐事,获得智慧是乐事,不作诸恶是乐事。(有智慧不作恶是乐事)
以下选文是马克斯·穆勒在1870年翻译的。因为这部独特的作品吸引了众多学者,后来有许多人尝试重译《法句经》:F.L.伍德沃德(1921),瓦戈斯瓦拉和桑德斯(1920,散文体),A.L.埃德蒙兹(诗体,《信仰颂歌》,1902)。已故的欧文·巴比特的译本是基于马克斯·穆勒版本基础之上翻译的。177一些译者的翻译可能比马克斯·穆勒所作的直译要好,但我非常怀疑在表达的妥帖性或通晓流畅的节奏方面比后者的译文要强。因为读者显然可以看到,这位伟大的译者关注的不仅仅是选词——学者们总是如此,而且还非常谙熟词语的意义。中文的《法句经》已由塞缪尔·毕尔译为英语(《佛经文本——法句经》,伦敦和波士顿,1878)。它与儒家和道教的思想(如关于好友的建议,智者和蠢人的区分,强调自省,劫除恐惧,道德力量和内心宁静)极为接近,因而儒教传到中国之后,很快为中国人接受。
《法句经》是世上少有的宗教经典,它是伟大精神的公开表白,把真诚的精神激情与快乐的文学表述天才有机地结合了起来。《法句经》比《薄伽梵歌》更为贴进现代人的生活。《薄伽梵歌》带有崇高的道德概念,因而注定要更为打动印度人,而不是非印度人。《法句经》直接使用常见的伦理用语,许多靠自我奋斗成功的人士想把这些送给他们无法无天的儿子,但通常没有勇气这样做,因为他就是父亲。因而,《法句经》属于整个世界,也属于各个时代。
《法句经》
F.马克斯·穆勒 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