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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 印度雅谑
《五卷书》
序言
印度是寓言的故乡,在我们的脑海里,通常把这话与希罗多德143提到的一位名叫伊索的希腊奴隶联系在一起。然而,使用伊索寓言典故的人却很少意识到,这些故事,还有它们特别的形式和技巧,可以在印度追溯到其极为遥远的源头。欧内斯特·里斯在《寓言、伊索及其他》一书的序言中写道:“我们必须承认,动物寓言并不始于他(伊索),也不在希腊开始。事实上,我们得到东方的印度,在《故事海》的‘故事中的故事’中去搜寻,以便看出寓言究竟有多么古老。”
印度文学中有两个最优秀的动物寓言集——《五卷书》和《嘉言集》144。《五卷书》有八十七个故事,更为古老丰富,《故事海》中有四十三个故事,其中有二十五个故事可以在《五卷书》里看到。赫特尔博士认为,《五卷书》可能是在公元前二世纪用克什米尔语写成的,但从梵语著述中的证据来看,其中的故事本身要古老得多。1859年,德国梵语学者西奥多·本福依翻译了《五卷书》,开始了对动物寓言的比较研究。比较文学则于1789年肇始于英国梵语研究先驱威廉·琼斯爵士,而弗朗兹·博普在1816年通过对希腊语、拉丁语、梵语、凯尔特语和日耳曼语的对比,奠定了《五卷书》的基础。(注意,Pancha意为“五”,“Panchatantra”意为“五部分”;比较Pentateuch)令人奇怪的是,1481年的德国版动物寓言是欧洲最早出版的书籍之一,英国版出自卡克斯顿印刷社印刷的书籍。而且,《故事海》还是十九世纪初最先印刷的梵语书籍之一。埃德温·阿诺德爵士1861年把《嘉言集》从梵语翻译了过来。另一方面,直到1924年《五卷书》才由斯坦利·赖斯145、1925年由阿瑟·W.赖德从梵语直接翻译过来。
尽管伊索寓言要归功于印度寓言这一说法尚有疑问,而且也不能由结论性的证据来证明,但马克斯·马勒146非常有趣地描述了印度寓言流入欧洲的路线。六世纪时,《五卷书》的一个集子(其中有二十五个校订版)的故事译成了钵罗钵语147。公元570年,又由波斯语译为叙利亚语,八世纪时译为阿拉伯语,书名为《菲尔蓓寓言》。带着这种阿拉伯样式,通过伊斯兰世界传到了西班牙、西西里岛、普罗旺斯148和法国。通过君士坦丁堡149,传到东欧,译成了希腊语、拉丁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英语。也许莎士比亚都知道从意大利语译来的英文译本。这些故事激发了薄伽丘创作了类似故事;参见本部分的“容易受骗的丈夫”和“奶油让婆罗门的眼睛瞎掉”两个故事。拉封丹150在1678年出版的《寓言诗》前言中写道,“我没必要说我从何处得到了这些新寓言的主题。我只说,我很大程度上要感激印度圣人。”151
因此,《五卷书》是中世纪时世界上最广为人知、译得最多的书籍之一。至于伊索寓言的起源这一令人好奇的问题,可能有不同的观点,不同学者持有不同观点。马克斯·马勒认为这些寓言是在希罗多德时期或此前传入希腊的,有些学者则持相反观点。还有一些人相信共同起源于雅利安,或者具有独立的源头。这个问题也许永远得不到解决。然而,罗林森152指出:“寓言最初是从东方流传到西方的,并非是相反的情形。以下事实可以表明这一点: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动物如鸟啦,狮子、豺狼啦,大象、孔雀啦,主要都是印度的动物。在欧洲版里,豺狼变成了狐狸:狮子和豺狼的关系非常自然,而狮子与狐狸的关系则并非如此。”153在我看来,常识是,在印度丛林里,老虎、猴子和鳄鱼多得是,而在希腊却没有。谁要是读印度文学,不会不断对森林产生极为深刻的印象。
要指出的重要一点是,寓言在印度本族文学中的发展太丰富了,因而不允许借鉴起源论。人们一定会说印度人以寓言而著称。印度文学中创作寓言的天才似乎无穷无尽,而在希腊只有伊索一个。看一下《佛教诞生故事》154和《法句经评注》155,每本都有四五百个故事,另外大部分都是动物寓言,还有《五卷书》和《故事海》。我们还记起来,《一千零一夜》156中许多故事——包括著名的辛巴德和水手的故事157都出自印度。想起来这些,就不容易接受这样的故事不是来自印度本族发展的观点。
跟《一千零一夜》一样,《五卷书》套用了一个叙事框架:一位国王对教两个笨得要命的王子感到发愁,最后请了一位婆罗门智者,后者发誓六个月内教给王子完全的人类智慧,他要利用寓言教授这些关于人类本性的课程。这些寓言非常聪明地交织在一起,通常一个故事还没有结束,就让其中一个人物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
我们看到《伊索寓言》中赋予道德教义的天才在此极为丰富。这是因为,在这儿,显然是故事使得道德教益更加生色,而不是道德教益使故事生色。许多这些箴言摘自更古老的书籍,比如《吠陀》,有些在今天极其合适。有人不妨把下面的话作为本书及所有民间文学的箴言:
在吠陀里面,在经书里面,
没有看到、没有听到的东西:
只有它在宇宙间发生,
这一切人们都会摸底。
在学者建造了飞机却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时代,可能相信“使狮子复活的婆罗门”这个故事:
宁愿要理智,不要知识;
理智比知识要高明得多。
海伍德·布龙158曾以伊索寓言的形式机智地表述了绥靖主义者的愚蠢,他说,“绥靖主义者认为,如果你不断给老虎扔些牛排,老虎就会变成素食主义者。”《五卷书》的作者讲了类似的话:
爱抚一只豺狼,
它还是一只豺狼,
所有的恭维话和费劲的举动,
都不能把狗儿的筋抽掉。
抚慰只能使
愤怒的敌人气急败坏,
就像水滴飘落在
煮得很旺的黄油上。
听到人类最终总是战胜阴谋家,我们可能从中可以汲取些许宽慰:
因为坏蛋、鬼鬼祟祟的人和蛇,
总是在设法去策划,
不会成功的计划,
这个世界会摇摇晃晃存活下来。
这部书的目的可以说是以诽谤动物界来教诲人类本性的智慧。跟伊索一样,本书作者的道德观犀利精明。但总体而言,让动物王国承受人类所有的虚伪、狡猾和贪婪的罪行却是个相当棒的传统做法。当狼责怪小羊弄脏了它正在喝的水时,弱国的人们知道狼为何者。当狐狸谴责“酸葡萄”时,我觉得它本能是人性的:狐狸这样做太诚实了,只有人才沉湎于把错误理性化的奢侈之中。把动物弄得像人一样说话,而不是让神这样做,这样有一个好处。动物像人那样交谈时,我们至少觉得我们好像在听孩子像大人那样讲话,这令人感到愉悦。但我们要是把神弄得像人一样说话,这让人感到好像在听老人像孩子那样讲话。我们不给神赋予人性,而为动物赋予人性。
本书的选文来自阿瑟·W.赖德的译本159,他还为我们翻译了古典印度戏剧——美丽的《沙恭达罗》(Sakumtala,迦梨陀娑著)。我常常发现有必要省去一些过多的诗文评注。在一个人们仍旧像动物那样争斗的时代,有时候重新进入简单的人类真理世界,识别出来我们自己或其名字可能会出现在晨报上的那些人,可能会令人耳目一新。在本部分的最后,我收录了一些寓言,因为我们所熟悉,因而可以识别。最著名的是“婆罗门的一罐大麦片”,其中包含经典的突降法160。这个故事对我们而言,就是挤奶女工的故事,她梦想着自己的婚礼,结果把牛奶桶打翻了。“忠诚的埃及獴”这个故事特别令人哀怜,称得上具有迪斯尼161动画片的艺术价值,可以视为威尔士的“卢埃林和吉勒特”的故事,只不过在那里,埃及獴变成了忠实的狗。
然而,我确实希望美国和欧洲的那些明智、博学、精明的绥靖主义者在童年时期读过“骑在蛇背上的蛤蟆”,并把这个简单的智慧铭记在心,因为我相信让蛇吃小蛤蟆的阇罗钵多是绥靖类中的第一位。第一个孤立主义者是“不饶恕的猴子”故事里的那个猴子。
《五卷书》
阿瑟·W.赖德 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