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186期：工作要自由还是要稳定，特朗普、宗教、以色列和以色列人

2020年10月27日睡前消息文字版第186期

【睡前消息186】如果劳动法被修改，996真可能合法化？

大家好，2020年10月27日星期二，欢迎收看186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如果劳动法被修改，996真可能合法化？

到今年10月14日，深圳经济特区建立40周年了。前几天网上流传一张文件截图提到了劳动合同法，原话是“探索通过全国人大常委会授权，暂停或变通适用《劳动合同法》等法律，支持深圳市完善特殊工时管理制度，实施特殊工时管理改革试点”。有人认为这对深圳经济是好事，也有网民认为这是公开为996工作制提供法律依据。督工你怎么看这个条款？

按照我们工作室的惯例，先问有没有，再说怎么看。从这个内容片段看，截图应该是来自于广东省或者深圳市的文件，但是网上的确找不到文件全文，一部分网民质疑真实性也是有道理的。我用文件的小标题“用足用好经济特区立法权”当关键词，可以搜到很多相关内容，但是广东省的官方网站完全没有提到用立法权修正《劳动合同法》，所以我们要用其他文件找线索。

10月11日中办、国办印发了一份《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综合改革试点实施方案（2020年-2025年）》。这里面提到“完善适应超大城市特点的劳动力流动制度，允许探索适应新技术、新业态、新产业、新模式发展需要的特殊工时管理制度。

之前的8月12日深圳市人大常委会网站公布了一份《深圳经济特区优化营商环境条例（草案）》向社会征求意见。和这份草案同步公布的文件还包括，深圳市政府起草意见的说明，里面明确提出”支持劳动者和用人单位灵活安排劳动就业，变通国家劳动法有关实行综合工时需经主管部门批准的规定，改为实行告知承诺制。

再往前看，7月17日广东司法厅答复政协提案，也提到了《劳动合同法》，我给大家读一下：“指导深圳市用足用好特区立法权，指导其向全国人大常委会请示，对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做变通规定或者调整适用事宜，指导深圳市立足于构建更契合深圳实际、更具操作性和前瞻性，全国最优的劳动关系法律制度，做好《深圳经济特区和谐劳动关系促进条例》修订工作。”

这些内容综合到一起，可以证明深圳要在局部范围内修改劳动合同。

10月18日国家发改委发布了《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综合改革试点首批授权事项清单》，是前面提到的试点实施方案的配套措施。其中第四条的主题是“开展特殊工时管理改革试点”，我给大家读一下具体内容：

允许修订促进和谐劳动关系的相关经济特区法规，扩大特殊工时制度适用行业与工种岗位范围，探索适应新技术、新业态、新产业、新模式发展需要的特殊工时管理制度。

所以前面那份文件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必须严肃面对深圳的新型劳动规则。

从前面的文件看，深圳方面认为现行《劳动合同法》的问题是，脱离实际可操作性差，相对现实滞后多工。你怎么看待深圳的改革方向呢？

要谈修改《劳动合同法》，首先要看看目前的《劳动法》《劳动合同法》是怎么执行的。现在的劳动法1995年出台，给劳动力市场制定了原则性规范，但是主要应用场合是国企，没有明确规定农民工群体的权益，对企业违法的惩处不明确。到了2007年中国的农民工超过了二亿人，劳动纠纷每天都导致社会性事件，河南、山西甚至大面积出现了奴隶制的黑砖窑案例，迫使国家制定了一部劳动合同法。

和劳动法相比，劳动合同法比较倾向于劳动力一方，导致当时美国商会、欧盟商会反对，还有20多家美资企业以企业的名义反对劳动合同法。美国劳工组织意识到中国劳动力成本提高，既可以增加美国工人的雇佣机会，也可以增加美国的平均工资，所以又反过来谴责这些在中国投资的美资企业和商会。美国众议院有26名议员联名要求总统布什支持中国劳动合同法，谴责那些企图限制中国工人新权力的美国公司。

劳动合同法落实以前中国人社部门测算，劳务派遣工大约2000万，很多人预计劳动合同法出台以后，劳务派遣工会明显下降。2008年1月1日《劳动合同法》正式实施，立刻引起了各个行业的一致行动。华为发生了万人主动辞职事件，包括任正非在内，所有工作满八年的员工在元旦之前都要办理主动辞职手续，再和公司签订一到三年的劳务合同。沃尔玛、家乐福、LG公司都出现了大规模裁员，甚至国企也纷纷增加了派遣工比例。

劳动合同法规定在同一个单位连续工作满10年，就必须签订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所以企业干脆把员工都放到劳务派遣公司，再返聘回来工作。

2011年全国总工会向全国人大常委会汇报，发现到2010年派遣工已经有6000多万人，是2008年的三倍，而且最严重的领域不是私企或者外企，而是国企。石油化工、电信、金融、银行、航空、铁路这些系统最严重，一部分央企甚至有2/3的雇员都是派遣工。

所以2012年的劳动合同法不得不增加条款，严格限制劳务派遣的使用范围，规定只能在临时性、辅助性或者替代性的工作岗位上使用派遣工。人社部配套出台的《劳务派遣暂行规定》明文要求被派遣的劳动者数量不得超过用工总量的10%。

修订后的劳动合同法看似更严格了，但是派遣工继续高速增长，因为法律条文总有办法绕过去。修订以后的劳动合同法只是限制岗位，但是很难判断什么算临时性、辅助性或者替代性岗位。而且纯粹的派遣工虽然被限制了，但是外包用工反而放宽了。你可以阻止一个企业雇派遣工，但是无法阻止单位把自己的业务外包。所以用人单位名义上不用劳务派遣工了，但是可以找人力资源外包公司来做事，承担的责任反而越来越少。

在这个过程中，国企依然是重灾区。现在全国的央企加地方国企的正式职工只有三四千万，但是给国企干活的人显然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在编制严格的政府和事业单位，实际上的派遣工比例比国企更高，几乎每次政府和事业单位被媒体发现严重问题，都可以把问题归结为临时工的问题。比如说最近先被神话再被当骗子攻击的江苏护士于鑫慧，单位发声明首先要说她是个劳务派遣工。

大多数外企没有国企的背景，执行新的劳动合同法反而要认真一些，所以最先感受到用工成本上升，考虑转移投资方向。

2008年推出新的劳动合同法，奥林巴斯公司立刻宣布在2009年之前合并广州和深圳两家雇佣1万多人的工厂，原来要在大陆扩大产能，现在新的投资要去越南，以后要把越南作为主要的生产基地。

普通的国内企业既没有国企的背景，也很难像外企那样换个国家，但还必须和这两类企业一起竞争，只能选择利用国内现有的规则漏洞逃避责任。正好农民工大多数每年只干10个月，不在乎长期合同，所以企业尽可能避免签合同。

国家统计局2009年开始发布年度农民工监测的调查报告。这个统计显示，在劳动合同法出台的前三年，农民工的劳动合同签约率一度提高，2011年达到了接近44%，原因是当年有一个普遍执法检查。之后的农民工签约率一路走低，2016年达到35%，以后再也不公布数据了。

从执法层面看，地方政府和法院对劳动合同法的态度也很纠结，因为严格执行法律，企业就会去外地乃至于出国，只能在执法过程中缓和矛盾。

有的学者研究了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劳动纠纷案例，总的来说，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劳动纠纷裁决更倾向于企业。但是在珠江三角洲之外，劳动纠纷很难立案。

我们都说深圳保护资本家，但深圳也是全国最早把农民工纳入社会保险体系的地方。深圳一个市参加养老、工商和医疗保险的农民工人数一度占了全国同类参保农民工的30%以上。所以深圳率先修正《劳动合同法》，并不能简单的看成站在资本家一边。

第50期睡前消息我们节目在B站的播放量第一次超出了200万，就是分析华为251事件，最近华为再次因为劳动纠纷上了新闻。红星新闻报道10月20日，起诉公司的华为前员工曾梦收到了法院的再审裁定书，广东高院认定《成为奋斗者承诺书》有效。这件事情结合深圳市最近的立法改革，很多人说这意味着996从此合法了。督工你怎么看？

我们回顾一下事件经过。曾梦在2012年入职华为公司，当时除了签订劳动合同之外，还手写了一份《成为奋斗者承诺书》，表示自愿放弃在公司工作期间的带薪年休假以及相应的工资。一审法院认为并没有证据证明曾梦书写《承诺书》时候存在欺诈、胁迫或者乘人之危的情形，所以华为公司可以正常解除劳动合同，但是需要支付曾梦未发放的三年年终奖和律师费，供计24.5万元。

曾梦和华为公司均不服判决提起上诉，2019年9月3日二审法院判定维持一审判决，曾梦不服申请再审，现在广东省高院认定曾梦出具的承诺书是其真实意思的表示。

华为的奋斗者协议被曝光已经有十年了，相信曾梦也不是第一个质疑文件合理性的人，但是每年还是有大批的新员工愿意签协议，愿意接受996，当然同时也拿加班费和高工资。

从二审判决书看，曾梦自己也不否认承诺书的法律效力，甚至认可奋斗者承诺书里面的说法，“放弃带薪年休假是为了分享公司长期发展收益”，他只是认为公司先违背了承诺，开除自己，不允许他分享公司发展收益。如果不开除而且付加班费的话，他还会继续996工作。

从劳动合同法现在的条文看，对调整劳动时间也是留有后门的，“第三十九条 经劳动行政部门批准，可以实行其他工作和休息办法”，所以关键是如何定义这个“其他”。

1994年，当时还有劳动部，曾经出台过企业实行不定时工作制和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的审批办法，26年前的办法放到今天肯定是过时了，所以现在允许各省市和自治区的政府自主制定本地区的适用范围和审批办法。

对于深圳而言，早在2014年，特殊工时审批事权就已经从市下放到各区。现在最新的改革明确提出，“便同国家劳动法有关实行综合工时需经主管部门批准的规定，改为实行告知承诺制”，这似乎是要把审批权一步下放到企业。

从华为这个例子看，恐怕最重要的权利是明码标价，保证员工的议价权。如果单纯用一刀切禁止的办法，恐怕员工自己都未必答应。

总的来说，从现有劳动合同法的实践看，一部分条文看上去很美，但是覆盖人群非常可怜，而且往往是某些国企和事业单位喜欢带头破坏规则，导致整个法律失去了严肃性。深圳市借着扩大立法权的方式要重建规则，也许不算特别大的进步，但最起码算是接受现实。如果把现有实际上的保护作为明文规定，在执法层面可能还能降低一点成本。

去年第50期睡前消息节目谈劳动纠纷问题，我从刑法的角度对华为的法务部门做过直接批判。但是在讨论全社会劳动法的时候，我必须提醒每个人，世界上没有凭空出现的福利和义务，基于身份的福利和求职自由，这两者不可能兼得。如果你希望劳动合同法保证你的就业安全性，长期雇佣不能随便解聘员工，就必须承认这意味着在劳动者内部引入身份制，宣布已经进入某个企业的员工和其他员工不一样，就算新来的员工再优秀，也必须承认大多数好职位属于内部员工。

前面我也提到了，越是强调身份的地方，比如事业单位和国企，越是倾向于使用派遣工干活。如果全社会真的落实了现有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的全部条文，恐怕以后再也不存在正式雇员的概念了。

现在的中国绝大多数问题还是要指望在发展中解决，还没有到每个人停下来按身份分福利的时候，我们说到日本的终身雇佣制和社会等级，说到我们国内那些靠编制混日子的公务员，网民一般来说没有什么好评。

现在深圳要从另一个方向改革《劳动合同法》，我希望大家也能够用同一套逻辑去评价问题。当然我也希望深圳市做这件事不要遮遮掩掩，把全过程公布出来，让全国人民都看到新政策的利弊，一起来讨论这次社会实验的结果。

特朗普、宗教、以色列和以色列人

9月16日阿联酋、巴林两国与以色列正式签署关系正常化协议，这是埃及、约旦之后第三个和第四个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的阿拉伯国家，也是第一批不与以色列直接接壤但是承认以色列的阿拉伯国家。过去几十年阿拉伯国家的基本共识之一就是不承认以色列，为什么现在连续有阿拉伯国家改变外交策略呢？

美国的外交政策重点之一就是给以色列的安全提供生存保证，阿联酋和巴林承认以色列，破坏了阿拉伯世界对以色列的包围圈，这是美国外交战略的胜利。但是最近连续有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建交，很大程度上和美国国内的选举形势有关。特朗普要用亲以色列的方式来争取福音派的支持。

特朗普上任以后，在外交上打破了美国很多惯例，比如说退出了很多美国自己主导的国际组织，甚至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都不要了，还敲打过很多长期盟友，唯独对以色列，特朗普是当亲儿子来看的。

2017年12月特朗普就把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迁到耶路撒冷，正式承认耶路撒冷归以色列。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当了阿以问题非正式特使，不断去中东推销对以色列极度有利的“世纪协议”。

但这一切不是因为特朗普喜欢犹太人，它和美国国内犹太人的关系尤其差。2018年中期选举，美国犹太裔选民以3:1的优势支持民主党。特朗普当时还公开骂这些犹太人，说他们要么缺乏常识，要么背信弃义。2019年4月特朗普参加共和党犹太联盟年会，公然说美国犹太人是“双重忠诚”的群体。

讨厌犹太人，但是无条件支持以色列，这是特朗普在努力争取基督教福音派和基要派的选票。

第43期睡前消息我们提到过特朗普任命了一个以骗钱出名的福音派女牧师当白宫的宗教顾问。特朗普自己并不是福音派，但是福音派是美国基督教新教的主流教派，目前大约有7000万到8000万人，而且聚居在美国南方。相对于其他基督教派，这个福音派更热衷参与政治，对美国总统选举几乎有决定性影响。总体上福音派支持保守主义，还有强烈的神权政治倾向，要求在现代社会坚持基督教信仰。

基要派的全称是基督教原教职主义，是比福音派更保守的教派，主张完全遵守耶稣时代的教条生活。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如福音派多，但是比福音派还喜欢插手政治。

基督教圣经提到了犹太人迫害耶稣，所以福音派和基要派讨厌犹太人，像中世纪居民那样排斥犹太人，更讨厌在现代社会还抱团生活的犹太人。但是恰恰因为他们接受基督教圣经的全部判断，在字面意思上解读圣经，所以他们又必须支持上帝支持过的以色列国家。

19世纪后半叶出现了“基督教锡安主义”，这是一种有强烈末世论的神学。它的核心观点是基督即将降临，人类社会很快要到末日，然后建立地上天国。根据圣经的预言，末世和天国降临的预兆之一是以色列复国。可以说以色列就是天堂的预告片。

基要派和主流福音派在二战以后逐渐全面接受了“基督教锡安主义”的多数主张，并把它融合进了宗教基本信仰之中，所以他们讨厌身边的犹太人，支持远方的犹太人国家。

特朗普作为他们的代言人也必须遵循类似的政策，所以特朗普会以现在这种奇特的方式保护以色列的安全。

好，感谢各位收看186期睡前消息，我们周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