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话

白化文老先生有一篇有趣的小文章：《龙女与柳毅的传承》。文章非常有力地证明了故事虽然已经完全中国化了，渊源却来自印度，在佛经中可以找到它的原型。对《柳毅传》和同类小说的性质，他则有个评价，"安慰下第士人的‘白日梦’”。

所以后世衍生的故事，大概也是读书人喜欢柳毅，会把自己代入进去。如著名的考场失败者左宗棠便在洞庭君祠（当然洞庭君早已经是柳毅了）题写了一副对联：

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

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

左文襄公明明是说我们也差不多，你能做的事业，我也能做，这是以豪杰自许。但普通民众还是把柳毅当穷酸看，一是面皮薄，矫情，容易生气；二是怂，真遇到事，抗压能力差，还是要找人告饶。

《聊斋•织成》最后说，洞庭君让位柳毅之后，觉得女婿长得太秀气，不足以“慑服水怪”，于是给他一个恐怖的假面具带上。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柳毅不能面对自己已经毁容的事实，以后在洞庭湖上行船的人，人家用手指指水里的东西，他就怀疑人家是在说，你看水里柳毅好丑；人家把手放在额头上，他就疑心人家是在观察自己究竟有多丑。于是就坏脾气发作，兴风作浪，很多船难，都是这么发生的。

后来，许旌阳真人经过洞庭湖，柳毅又掀起风浪阻碍他的行程。许真人是道教系统中了不起的神仙，而且正是以治水斩蛟闻名，哪里是柳毅得罪得起的？于是他一怒之下就抓了柳毅，丢进人间的监狱里。柳毅只好给郡守托梦，“哀求拔救”，郡守还算肯通融，候着许真人路过的时候，求了情，柳毅才被放回洞庭湖，从此才稍微收敛了自己傲娇的小脾气，不敢乱发作，行人经过洞庭湖，安全系数也大大提升了。

龙女这个形象，也算中国人自己的创造。因为佛经里的龙女并不和人类谈恋爱，而且按照印度的原始设定，"龙有五法，不能隐身”，五种状况下龙是要现原形的：

一者生时，二者死时，三者淫时，四者嗔时，五者睡时。

生死之际现原形无所谓，发怒时由母老虎升级为雌龙，也不算是特别严重的事。但睡觉时和行那不可描述之事都不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就完全不适合做恋爱、结婚的对象了。所以这些设定，中国版的龙女都是删掉的。

说到和人类谈恋爱之频繁，龙女算是仅次于狐狸精的物种，而且分工很明确：狐狸精是情人为主，龙女是多半要做正房的。《柳毅传》里龙女嫁柳毅是二婚，是唐人这方面的观念还比较开放，宋以后越来越讲究礼教大防，龙女的形象，也要有相应的改变。

柳毅传书故事里龙女已婚这个设定没法改，所以明代《橘浦记》里，就把她降格为给柳毅做妾。新生代的龙女则贞洁妇女的架子越来越足，如《聊斋•罗刹海市》里，写马骥入龙宫，被召为驸马，后来马骥思念父母，想要回家去。龙女当时已经身怀有孕，但仍然表示"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你要回去就回去吧，孩子我一个人带，带大了我再给你送回去。进而表示：

“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是要为你守贞洁的，你也要保证我大老婆的地位。如果身边没人照顾（“中馈乏人”），娶个小老婆，那是可以的。

古代理想的正房风范，大约无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