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将五首
汉朝陵墓对南山〔一〕,胡虏千秋尚入关。昨日玉鱼蒙葬地〔二〕,早时金碗出人间〔三〕。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四〕。多少材官守泾渭〔五〕,将军且莫破愁颜。
〔一〕汉朝陵墓:张载《七哀诗》云: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季世丧乱起,贼盗如豺虎。毁壤过一抔,便房启幽户。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掳。魏文帝《典论》: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柙金镂,体骨并尽。《董卓传》:卓自留屯毕圭苑中,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
〔二〕玉鱼:韦述《西京新记》:宣政门内曰宣政殿。初成,每见数十骑驰突出,高宗使巫祝刘明奴问其所由。鬼曰:“我汉楚王戊太子,死葬于此。”明奴曰:“按《汉书》,戊与七国反,诛死无后。焉得葬此?”鬼曰:“我当时入朝,以路远不随坐病死。天子于此葬我。《汉书》自遗误耳。”明奴因宣诏,欲为改葬。鬼曰:“出入诚不安,改葬幸甚,天子敛我玉鱼一双。”及发掘,玉鱼宛然,棺柩略尽。
〔三〕金碗:吴若本注云:金作玉。《汉武故事》:茂陵事本言玉碗。按《汉武故事》:邺县有一人,于市货玉杯,吏疑其御物,欲捕之,因忽不见。县送其器,推问,乃茂陵中物也。光自呼吏问之,说市人形貌如先帝。沈炯《行经汉武通天台表奏》亦云:甲帐珠帘,一朝零落。茂陵玉碗,遂出人间。旧注引干宝《搜神记》卢充幽婚事,虽有棺中金碗,与陵墓无与也。
〔四〕北斗殷:《英华辨证》:《汉书》有朱旗绛天。杜云“曾闪朱旗北斗殷”,则是因朱旗绛天,闪见斗亦赤也。本是“殷”字,于颜切,红色也。修书时,宣宗讳正紧,或改作“闲”。今既祧不讳,则是“殷”字何疑?《左传》:左轮朱殷。
〔五〕泾渭:二水在长安西北。是春吐蕃请和,郭子仪以利我不虞,乃遣兵戍奉天,即此地也。
笺曰:此诗指汉朝陵墓,以喻唐也。宫阙陵墓,并对南山,有充奉屯卫之盛,而不能禁胡虏之入,故曰“千秋尚入关”也。禄山作逆,继以吐蕃,焚毁未已,骎骎有发掘之虞。“玉鱼”“金碗”,借寻常坟墓之事以婉言之,不忍如张载《七哀》所谓“便房启幽户,珠柙离玉体”,斥言之而无讳也。昔日玉鱼,才蒙葬地。早时金碗,已出人间。曰“昔日”,曰“早时”,言变乱倏忽,不可常保也。指西戎入犯之促数,故曰“见愁汗马”;指胡虏焚宫之烟焰,故曰“曾闪朱旗”,所以告戒长安之诸将者如此。
韩公本意筑三城〔一〕,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二〕,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隘〔三〕,龙起犹闻晋水清〔四〕。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一〕三城:《旧书》:神龙三年,张仁愿于河北筑三受降城。先是,朔方与突厥以河为界,河北岸有拂云祠。突厥每入寇,必祷祠,候冰合而入。时默啜西击娑葛,仁愿乘虚夺漠南之地,筑三城,首尾相应。以拂云祠为中城,相去各四百里,皆据津济,遥相应接。北拓三百余里,于牛头朝那山北置烽燧一千八百所。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无复寇掠。吕温《三受降城碑》曰:跨大河以北向,制胡马之南牧。以拂云祠为中城,东西相去,各四百里。过朝那而北,辟斥候迭望,几二千所,分形以据,同力而守,纳阴山于寸眸,拳大漠于一掌。涉河而南,门用晏闭,公犹以为未也。方将建大斾,提金鼓,驰神笇,鞠虎旅,定保塞一隅之安,空苦寒万里之野,大略方运,元勋不集。厥后贤愚迭任,工拙异势,城堕险固,寇得凌轶,或驱马饮河而去,或控弦俾垒而旋,吾知韩公不瞑目于地下矣。
〔二〕回纥:禄山反范阳,河北皆陷。郭子仪以孤军起朔方,贼将诱河曲九府六戎州部落数万逼行在,子仪以回纥首领葛逻支击走之。回纥太子叶护自将助讨禄山,战于沣上,贼诡伏将袭我。回纥驰剪其伏,出贼背夹㢁之,贼大败,遂收长安。新店之役,贼陈出轻骑,子仪悉军追掩,贼张两翼包之,官军乱而却回。回纥望见,即逾西岭从后击,尘且坌,飞矢射贼。贼惊曰:“回纥至矣。”遂大败,僵尸相属,官军乘胜,遂收东都。由此观之,汾阳以朔方孤军,收复两都,皆赖回纥助顺之力。故曰“岂意尽烦回纥马”也。肃宗即位日,朝廷草昧,军容单寡,诏子仪、光弼班师赴行在,国威始振,故帝唯依朔方军为根本。仆固怀恩曰:“朔方将士,为先帝中兴主人,是陛下蒙恩故吏。”今曰“翻然远救朔方兵”,故知助顺之功,不独在朔方矣。
〔三〕潼关:广德元年,吐蕃度便桥。上幸陕,至华州,丰王珙见上于潼关。上至陕,恐吐蕃东出潼关,征子仪诣行在。子仪曰:“若出兵蓝田,虏必不敢东向。自哥舒失守之后,潼关之险,与贼共之。”仆固怀恩诱回纥、吐蕃,连兵入犯,蹂躏三辅。故曰“胡来不觉潼关隘”也。
〔四〕晋水:一行《并州起义堂颂》:我高祖龙跃晋水,凤翔太原。《册府元龟》:高祖师次龙门县,代水清。太宗生时,有二龙戏于门外井中,经三日乃冲天而去。“龙起犹闻晋水清”,即李翱所谓“神尧以一旅取天下”也。其感叹如此。
笺曰:当景龙之时,张仁愿筑城虏腹中,制其南牧,犹以狼居澣海、绝幕未空为恨。不及百年,而羯胡作逆,回鹘助顺。堂堂中夏,借力犬羊,以资匡复,国势之寖衰如此,边事之倒置如此,不亦伤乎?是以悲潼关之失隘,思唐尧之一旅,劝勉河北诸将,不应无韩公之老谋,而以贼遗君父也。往余沿袭旧闻,谓责诸将不应借助于回纥。当盗发幽陵,天子西走,汾阳提朔方孤军,转战逐北,香积之翦伏,西岭之却回,非回纥协力奋击,或出其背,或出其后,胜负未决,两都之收复未可知也。当此之时,能预料其怙恩肆掠,逆而拒之乎?魏勃曰:失火之家,当先白大人后救火乎?此切谕也。故吾谓“岂谓尽烦”云云,乃俯仰感叹之词,非以是为谋国不臧而有所弹刺也。有言未章二句,属劝勉汾阳之词。汾阳自相州罢归,部曲离散。承诏日,麾下才数十骑,仅免于朝恩、元振交口訾啮。少陵于此时,惜之可也,讼之可也,又何庸执三寸之管,把其短长乎?《新书》亦谓太宗能用突厥,而肃宗不能用回纥。兔园书生,不识世务,钞略论断,妄谈兵事。如此类者,皆可以一笑也。
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朝廷衮职虽多预一作谁争补〔一〕,天下军储不自供。稍喜临边王相国〔二〕,肯销金甲事春农。
〔一〕衮职:《后汉》论:王畅、李膺,弥缝衮阙。注:弥缝,犹补合也。
〔二〕临边:广德二年,王缙同平章事。其年八月,代李光弼都统河南、淮西、山南东道诸节度行营事,兼领东京留守。岁余,迁河南副元帅,请减军资钱四十万贯,修东都殿宇。大历三年,领幽州卢龙节度,又兼太原尹、北京留守,充河东军节度。
笺曰:此责朝廷之大臣出将者也。将相大臣,当安危重任,不思何以归职贡、复封疆、补衮职于朝廷,供军储于天下。如王缙者,不过募耕劝农,修承平有司之职业而已。曰“稍喜”者,盖深致不满之意,非褒词也。“朝廷衮职”,思得中兴贤佐如仲山甫以补衮阙,非寻常谏诤之谓也。
回首扶桑铜柱标〔一〕,冥冥氛祲未一作不全销。越裳翡翠无消息〔二〕,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锡曾为大司马〔三〕,总戎皆插侍中貂〔四〕。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陈作良翊圣朝。
〔一〕铜柱:《水经注》:昔马文渊积石为塘,达于象浦,建金标为南极之界。《林邑记》曰:马援树两铜柱于象林南界,与西屠国分汉之南疆也。俞益期笺曰:马文渊立两铜柱于林邑岸北,山川移易,铜柱今复在海中。《新书》:环王本林邑,其南大浦有五铜柱,山形若倚盖。西重岩,东涯海。明皇令特进何履光以兵定南诏,取安宁城及盐井,复立马援铜柱,乃还。
〔二〕越裳:开元中,用中官杨思勖将兵,讨安南、五溪、陇州等处首领。思勖有膂力,残忍好杀,积尸为京观,所至立功。
〔三〕大司马:《旧书》:李辅国判元帅行军司马,专掌禁兵。上元二年,拜兵部尚书,诏群臣于尚书省送上。杨炎《灵武受命宫颂》:广平王俶、太尉光弼、司徒子仪、尚书仆射冕、兵部尚书辅国。
〔四〕总戎:至德二年,九节度讨安庆绪于相州。不立统帅,以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观军容使名自朝恩始。广德元年,改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程元振代辅国判元帅行军司马,专制禁兵,加镇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充宝应军使。 侍中:应劭《汉书》:侍中,周官也。金蝉有貂,秦始皇破赵,得其冠以赐侍中。《汉官仪》:侍中左蝉右貂,本秦丞相吏,往来殿内,故谓之侍中,分掌乘舆服物,下至亵器虎子之属。《晋·舆服志》:天子元服,亦先加大冠,左右侍臣及诸将军武官通服之。侍中常侍,则加金珰,附蝉为饰,插以貂毛,黄金为竿,侍中插左,常侍插右。
笺曰:此深戒朝廷不当使中官出将也。杨思勖讨安南五溪,残酷好杀,故越裳不贡。吕太一收珠南海,阻兵作乱,故南海不靖。李辅国以中官拜大司马,所谓“殊锡”也。鱼朝恩等以中官为观军容使,所谓“总戎”也。“炎风朔雪”,皆天王之地,只当精求忠良,以“翊圣朝”,安得偏信一二中人,据将帅之重任,自取溃偾乎?肃、代间,国势衰弱,不复再振,其根本胥在于此。斯岂非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与?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一〕。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
〔一〕数举杯:《新书》:鸿渐入成都,政事一委崔宁,日与僚属杜亚、杨炎纵酒高会。《羯鼓录》载鸿渐出蜀,至嘉陵江,与从事杨崖州、杜亚登驿楼望月,行觞燕语,遂命家僮取鼓与板笛。此云“军令分明数举杯”,盖暗讥其日饮不事事也。《八哀诗》于严武云:“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则鸿渐之纵饮,于忧国之志荒矣。
笺曰:此言蜀中将帅也。崔旰杀郭英乂,柏茂琳、李昌夔、杨子琳举兵讨旰,蜀中大乱。杜鸿渐受命镇蜀,畏旰,数荐之于朝,请以节制让旰,茂琳等各为本州刺史,上不得已从之。鸿渐以宰相兼成都尹,剑南东西川副元帅,主恩尤隆于严武,而畏怯无远略,惮旰雄武,反委以任,姑息养乱。日与从事置酒高会,其有愧于前镇多矣。公诗标“巫峡”“锦江”,指西蜀之地形也。曰“正忆”,曰“往时”,感今而指昔也。“主恩”则是,而“军令”则非。昔人之三杯,何如今人之纵饮?如武者真出群之材,可以当安危之寄。而今之非其人,居可知也。公身居蜀中,而风刺出镇之宗衮,故其诗指远而词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