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惜誓章句
【原文】
《惜誓》者，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¹惜者，哀也。誓者，信也，约也。言哀惜怀王，与己信约，而复背之也。古者君臣将共为治，必以信誓相约，然后言乃从²而身以亲也。盖刺怀王有始而无终也。
【注释】
¹《汉书》：贾谊，洛阳人。文帝召为博士，议以谊任公卿。绛灌之属毁谊，天子亦疏之，以谊为长沙王太傅。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赋云：“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又曰：“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微兮，遥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潭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与此语意颇同。
²一作从之。
【原文】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¹。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²。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³。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⁴。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⁵。苍龙蚴虬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⁶。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⁷。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虖昆仑之墟⁸。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虖神明⁹。涉丹水而驼骋兮¹⁰，右大夏之遗风¹¹。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¹²。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飚乎尚羊¹³。乃至少原之壄兮¹⁴，赤松王乔皆在旁¹⁵。二子拥瑟而调均兮¹⁶，余因称乎清商¹⁷。澹然而自乐兮¹⁸，吸众气而翱翔¹⁹。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²⁰。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²¹。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²²。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²³！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²⁴。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²⁵。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²⁶。苦称量之不审兮²⁷，同权而就衡²⁸。或推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²⁹。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³⁰。方世俗之幽昏兮³¹，眩白黑之美恶³²。放山渊之龟玉兮³³，相与贵夫砾石³⁴。梅伯数谏而至醢兮³⁵，来革顺志而用国³⁶。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³⁷。比干忠谏而剖心兮³⁸，箕子被发而佯狂³⁹。水背流而源竭兮⁴⁰，木去根而不长⁴¹。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⁴²。已矣哉！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壄⁴³。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⁴⁴。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⁴⁵。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⁴⁶，又何以异虖犬羊⁴⁷？
【注释】
¹言哀己年岁已老，气力衰微，岁月卒过，忽然不还，而功不成，德不立也。
²言己想得道真，上升苍天，高抗志行，经历众山，去我乡邑，日以远也。
³言己遂见江河之纡曲，志为盘结；遇四海之风波，衣为濡湿。心愁身苦，忧悲且思也。遇，一作“过”。
⁴言己周流，行求道真，冀得上攀北极之星，且中休息，吸清和之气，以充空虚，疗饥渴也。以，一作“”。【补曰】《晋志》云：“北极五星，天运无穷。三光迭耀，而极星不移。故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沆瀣，已见。
⁵言己吸天元气，得其道真。即朱雀神鸟为我先导，遂乘太一神象之轝，而游戏也。【补曰】《淮南》云：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鸟，后玄武。注云：“角、亢为青龙，参、伐为白虎，星、张为朱鸟，斗、牛为玄武。”沈存中云：“朱雀莫知何物，但谓鸟而朱者，羽族赤而翔上，集必附木，此火之象也。或云鸟即凤也，然天文家朱鸟，乃取象于鹑。南方七宿，曰鹑首、鹑火、鹑尾是也。”
⁶言己德合神明，则驾苍龙，骖白虎，其状蚴虬，有威容也。【补曰】蚴，於纠切。虬，渠纠切。騑音妃。
⁷言己乃立日月之光，以为车盖。载玉女于后车，以侍栖宿也。【补曰】《大人赋》云：“载玉女而与之归。”张揖曰：“玉女，青要、乘弋等也。”
⁸言己虽驰骛杳冥之中，修善不倦，休息昆仑之山，以游观也。骛，一作“”。虖，一作“乎”。【补曰】《说文》：“虚，大丘也。丘於切。昆仑丘，或谓之昆仑虚。或从土。”
⁹言己周行观望，乐无穷极，志犹不厌，愿复与神明俱游戏也。虖，一作“乎”。
¹⁰丹水，犹赤水也。《淮南》言赤水出昆仑也。驼，一作“驰”。
¹¹大夏，外国名也。在西南。言己复渡丹水而驰骋，顾见大夏之俗，思念楚国也。【补曰】《淮南》云：“九州之外有八殥。西北方曰大夏。”
¹²言黄鹄养其羽翼，一飞则见山川之屈曲，再举则知天地之圜方。居身益高，所睹愈远也。以言贤者亦宜高望远虑，以知君之贤愚也。黄，一作“鸿”。一，或作“壹”。睹，一作“覩”，一作“知”。【补曰】始元中，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师古云：“黄鹄，大鸟，一举千里，非白鹄也。”
¹³尚羊，游戏也。言己临见楚国之中，众人贪佞，故托回风，远行游戏也。一云：“托回风乎倘佯。”【补曰】尚音常，与“倘”同。飚，《集韵》作“飙”，音标。
¹⁴少原之壄，仙人所居。壄，一作“野”。
¹⁵言遂至众仙所居，而见赤松子与王乔也。乔，一作“侨”。【补曰】《淮南》云：王乔、赤松去尘埃之间，离群慝之纷，吸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蹀虚轻举，乘云游雾。
¹⁶均，亦调也。【补曰】《国语》云：律者，所以立均出度也。
¹⁷清商，歌曲也。言赤松、王乔见己欢喜，持瑟调弦而歌。我因称清商之曲最为善也。
¹⁸澹，一作“淡”。
¹⁹众气，谓朝霞、正阳、沦阴、沆瀣之气也。言己得与松乔相对，心中澹然而自欣乐，俱吸众气而游戏。
²⁰言屈原设去世离俗，遭遇真人，虽得长生久仙，意不甘乐，犹思楚国，念故乡。忠信之至，恩义之笃也。
²¹言黄鹄一飞千里，常集高山茂林之上，设后时而欲寄处，则鸱枭群聚，禁而制之，不得止也。言贤者失时后辈，亦为谗佞所排逐。一作“鸿鹄”。【补曰】鸱，称脂切。鸱鸺，怪鸟。枭，坚尧切，不孝鸟。
²²蝼，蝼蛄也。蚁，蚍蜉也。裁，制也。言神龙常潜深水，设其失水，居于陵陆之地，则为蝼蚁、蚍蜉所裁制，而见啄啮也。以言贤者不居庙堂，则为俗人所侵害也。蚁，一作“螘”。【补曰】蝼音楼。《管子》曰：“蛟龙，水虫之神者也。乘于水则神立，失于水则神废。”《庄子》曰：“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
²³言黄鹄能飞翔，神龙能存能亡，奄然失所，为鸱枭、蝼蚁所制，其困如此。何况贤者身无爵禄，为俗人所困侮，固其宜也。
²⁴儃回，运转也。言己年寿日以衰老，而楚国群臣承顺君非，随之运转，常不止息也。固，一作“国”。儃，一作“邅”。
²⁵枉，邪也。矫，正也。言楚国俗人流从谄谀，不可禁止，众邪群聚，反欲正忠直之士，使随之也。
²⁶言士有偷合于世，苟欲进取，以得爵位。或有修行德义，隐藏深山，而君不照知也。
²⁷称所以知轻重，量所以别多少。【补曰】称、量，并平声。
²⁸，平也。权、衡，皆称也。言患苦众人，称物量谷，不知审其多少，同其称平，以失情实，则使众人怨也。以言君不称量士之贤愚，而同用之，则使智者恨也。【补曰】权，称锤也。，平斛木也。衡，平也。
²⁹言臣承顺君非，可推可迻，苟自容入，以得高位。有直言谔谔，谏正君非，而反放弃之也。迻，一作“移”。谔，《释文》作“讍”。
³⁰单为纫，合为索。言己诚伤念君待遇苟合之人与忠直之士，曾无别异，犹并纫丝与茅，共为索也。一云：“并绳丝以为索。”注云：“单为绳，合为索。”【补曰】纫，女巾切。
³¹幽昏，不明也。
³²眩，惑也。言方今之世，君臣不明，惑于贪浊，眩于白黑，不能知人善恶之情也。一本“眩”下有“于”字。
³³龟可以决吉凶，故人亦珤之。放，弃也。
³⁴小石为砾。言世人皆弃昆山之玉，大泽之龟，反相与贵重小石也。言闇君贵佞伪，贱忠直也。
³⁵已解于《离骚经》。醢，一作“菹”。一云“至菹醢兮”。【补曰】梅音浼。
³⁶来革，纣佞臣也。言来革佞谀，从顺纣意，故得显用，持国权也。
³⁷言哀伤梅伯尽忠直之节，谏正于纣，反为来革所谮，而被贼害也。
³⁸剖，一作“割”。
³⁹已解于《九章》。佯，一作“详”。【补曰】详，与“佯”同。
⁴⁰竭，《释文》作“渴”。【补曰】渴音竭，水尽也。
⁴¹言水横流，背其源泉，则枯竭，木去其根株，则枝叶不长也。以言人背仁义、违忠信，亦将遇害也。
⁴²言己非重爱我身，以虑难而不竭忠，诚伤生于世间，无功德于民也。躯，一作“体”。
⁴³大皇之壄，大荒之薮。一无“夫”字。大，一作“太”。壄，一作“野”。一注云：“皇，美也。大美之薮。”
⁴⁴言鸾鸟、凤皇乃高飞于大荒之野，循于四极，回旋而戏，见仁圣之王，乃下来集，归于有德也。以言贤者亦宜处山泽之中，周流观望，见高明之君，乃当仕也。回，一作“佪”。而回周兮，一作“以周览兮”。
⁴⁵言彼神智之鸟，乃与圣人合德。见非其时，则远藏匿迹。言己亦宜效之也。
⁴⁶一无“得”字。一本“系”下有“之”字。
⁴⁷言麒麟仁智之兽，远见避害，常藏隐不见，有圣德之君乃肯来出。如使可得羁系而畜之，则与犬羊无异，不足贵也。言贤者亦以不可枉屈为高，如可趋走，亦不足称也。虖，一作“乎”，一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