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渔父章句
【原文】
《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¹
【注释】
¹《卜居》、《渔父》，皆假设问答以寄意耳。而太史公《屈原传》、刘向《新序》、嵇康《高士传》或采《楚辞》、《庄子》渔父之言以为实录，非也。
【原文】
屈原既放¹，游于江潭²，行吟泽畔³，颜色憔悴⁴，形容枯槁。⁵渔父见而问之⁶曰：“子非三闾大夫与⁷？何故至于斯？”⁸屈原曰：“举世皆浊⁹我独清¹⁰，众人皆醉¹¹我独醒¹²，是以见放。”¹³渔父曰：¹⁴“圣人不凝滞于物¹⁵，而能与世推移。¹⁶世人皆浊¹⁷，何不淈其泥¹⁸而扬其波¹⁹？众人皆醉²⁰，何不餔其糟²¹而歠其酾²²？何故深思高举²³，自令放为？”²⁴屈原曰：“吾闻之²⁵，新沐者必弹冠²⁶，新浴者必振衣。²⁷安能以身之察察²⁸，受物之汶汶者乎²⁹？宁赴湘流³⁰，葬于江鱼之腹中。³¹安能以皓皓之白³²，而蒙世俗之尘埃乎？”³³渔父莞尔而笑³⁴，鼓枻而去³⁵。
【注释】
¹身斥逐也。
²戏水侧也。
³履荆棘也。
⁴皯霉黑也。【补曰】皯，古旱切。霉，力迟切。
⁵癯瘦瘠也。【补曰】槁音考。
⁶怪屈原也。
⁷谓其故官。《史记》作“欤”。
⁸曷为遭此患也。《史记》云：“何故而至此。”
⁹众贪鄙也。一作“世人皆浊”。《史记》作“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¹⁰志洁己也。
¹¹惑财贿也。一云“巧佞曲也”。
¹²廉自守也。
¹³弃草野也。一本此句末有“尔”字。
¹⁴隐士言也。
¹⁵不困辱其身也。《史记》云：“夫圣人者。”一本物上有“万”字。
¹⁶随俗方圆。
¹⁷人贪婪也。一作“举世皆浊”。《史记》云：“举世混浊。”
¹⁸同其风也。《史记》作“随其流”。【补曰】淈，古没切，又乎没切，浊也。
¹⁹与沉浮也。五臣云：“淈泥扬波，稍随其流也。”
²⁰巧佞曲也。
²¹从其俗也。【补曰】餔，布乎切。
²²食其禄也。《文选》“酾”作“醨”。五臣云：“餔糟歠醨，微同其事也。餔，食也。歠，饮也。糟、醨，皆酒滓。”【补曰】酾，力支切，以水糟也。醨，薄酒也。
²³独行忠直。五臣云：“深思，谓忧君与民也。”
²⁴远在他域。《史记》云：“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²⁵受圣人之制也。
²⁶拂土坌也。【补曰】《荀子》云：“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其谁能以己之僬僬，受人之掝掝者哉？”
²⁷去尘秽也。
²⁸己清洁也。五臣云：“察察，洁白也。”《史记》云：“又谁能以身之察察。”
²⁹蒙垢尘也。【补曰】汶音门。汶，蒙，沾辱也。一音昏。《荀子》注引此作“惛惛”。惛惛，不明也。惛，门、昏二音。
³⁰自沉渊也。《史记》作“常流”。常音长。
³¹身消烂也。一无“之”字。《史记》云：“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³²皓皓，犹皎皎也。皓，一作“皎”。五臣云：“皓、白，喻贞洁。”
³³被点污也。一无“而”字。尘埃，《史记》作“温蠖”。说者曰，温蠖，犹惛愦也。
³⁴笑离龂也。莞，一作“苋”。【补曰】莞尔，微笑。胡板切。
³⁵叩船舷也。枻，一作“栧”。【补曰】枻音曳。舷，船边也。
【原文】
歌曰：¹“沧浪之水清兮²，可以濯吾缨³；沧浪之水浊兮⁴，可以濯吾足。”⁵遂去，不复与言⁶。
【注释】
¹一本“歌”上有“乃”字。
²喻世昭明。【补曰】浪音郎。《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注云：“漾水至武都，为汉；至江夏，谓之夏水；又东，为沧浪之水，在荆州。”孟轲云：“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水经》云：“武当县西北汉水中有洲，名沧浪洲。《地说》曰：水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之水。是近楚都，故《渔父歌》云云。”余案，《尚书·禹贡》言导漾水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不言“过”而言“为”者，明非它水。盖汉、沔水自下有沧浪通称耳。渔父歌之，不达《水》《地》，宜以《尚书》为正。
³沐浴升朝廷也。吾，一作“我”。五臣云：“清喻明时，可以修饰冠缨而仕也。”
⁴喻世昏闇。
⁵宜隐遁也。吾，一作“我”。五臣云：“浊喻乱世，可以抗足远去。”
⁶合道真也。【补曰】《艺文志》云：“屈原赋二十五篇。”然则自《骚经》至《渔父》，皆赋也。后之作者苟得其一体，可以名家矣。而梁萧统作《文选》，自《骚经》、《卜居》、《渔父》之外，《九歌》去其五，《九章》去其八。然司马相如《大人赋》率用《远游》之语，《史记·屈原传》独载《怀沙》之赋，扬雄作《（伴）〔畔〕牢愁》，亦旁《惜诵》至《怀沙》。统所去取，未必当也。自汉以来，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无复恻隐古诗之义。故子云有曲终奏雅之讥，而统乃以屈子与后世词人同日而论，其识如此，则其文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