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远游章句
【原文】
《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¹，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²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³。
【注释】
¹一作“徨山野”。
²一作“绣”，一作“秀”。
³《古乐府》有《远游》篇，出于此。
【原文】
悲时俗之迫阨兮¹，愿轻举而远游。²质菲薄而无因兮³，焉托乘而上浮。⁴遭沉浊而污秽兮⁵，独郁结其谁语⁶！夜耿耿而不寐兮⁷，魂而至曙。⁸
【注释】
¹哀众嫉妬，迫胁贤也。阨，一作“隘”。【补曰】阨音厄，或读作隘。
²高翔避世，求道真也。
³质性鄙陋，无所因也。因，一作“由”。
⁴将何引援而升云也。【补曰】乘，时证切。
⁵逢遇闇主，触谗佞也。而，一作“之”。
⁶思虑烦冤，无告陈也。
⁷忧以愁戚，目不眠也。耿耿，犹儆儆，不寐貌也。《诗》云：“耿耿不寐。”耿，一作“炯”。【补曰】耿、炯，并古茗切。一云：“耿耿，不安也。”
⁸精魂怔忪不寐，故至曙也。，一作“营”。
【原文】
惟天地之无穷兮¹，哀人生之长勤²。往者余弗及兮³，来者吾不闻⁴。步徙倚而遥思兮⁵，怊惝怳而乖怀⁶。意荒忽而流荡兮⁷，心愁悽而增悲⁸。神儵忽而不反兮⁹，形枯槁而独留¹⁰。内惟省以端操兮¹¹，求正气之所由¹²。漠虚静以恬愉兮¹³，澹无为而自得¹⁴。
【注释】
¹乾坤体固，居常宁也。
²伤己命禄，多忧患也。【补曰】此原忧世之词。唐李翱用其语，作《拜禹言》。
³三皇五帝，不可逮也。
⁴后虽有圣，我身不见也。一云“吾不可闻”。一云“余弗闻”。
⁵彷徨东西，意愁愤也。
⁶惆怅失望，志乖错也。【补曰】怊音超，怅恨也。惝，昌两切。怳，诩往切，惊貌。
⁷情思罔两，无据依也。【补曰】荒，呼广切。
⁸怆然感结，涕沾怀也。悽，一作“凄”。【补曰】悽，痛也。
⁹魂灵远逝，游四维也。儵，一作“倏”。反，一作“返”。
¹⁰身体寥廓，无识知也。
¹¹捐弃我情，虑专一也。一云“林素我情”。【补曰】操，七到切。
¹²栖神藏情，治心术也。由，一作“繇”。
¹³恬然自守，内乐佚也。
¹⁴涤除嗜欲，获道实也。
【原文】
闻赤松之清尘兮¹，愿承风乎遗则²。贵真人之休德兮³，美往世之登仙⁴。与化去而不见兮⁵，名声著而日延⁶。奇傅说之托辰星兮⁷，羡韩众之得一⁸，形穆穆以浸远兮⁹，离人群而遁逸¹⁰。因气变而遂曾举兮¹¹，忽神奔而鬼怪¹²。时髣髴以遥见兮¹³，精晈晈以往来¹⁴。绝氛埃而淑尤兮¹⁵，终不反其故都¹⁶。免众患而不惧兮¹⁷，世莫知其所如¹⁸。
【注释】
¹想听真人之徽美也。尘，一作“虚”。【补曰】《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为雨师，服水玉，教神农，能入火自烧。至昆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张良欲从赤松子游，即此也。
²思奉长生之法式也。
³珍玮道士，寿无穷极。真，一作“至”。【补曰】休，美也。
⁴羡门子乔，古登真也。美，一作“羡”。仙，一作“僊”。子乔，一作“子高”。
⁵变易形容，远藏匿也。
⁶姓字弥章，流千亿也。著，一作“彰”。
⁷贤圣虽终，精著天也。傅说，武丁之相。辰星、房星，东方之宿，苍龙之体也。傅说死后，其精著于房、尾也。【补曰】大火，谓之大辰。大辰，房、心、尾也。《庄子》曰：“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音义》云：傅说死，其精神乘东维，托龙尾。今尾上有傅说星。其生无父母，登假三年而形遁。《淮南》云“傅说之所以骑辰尾”是也。
⁸喻古先圣，获道纯也。羡，一作“美”。众，一作“终”。【补曰】羡，似面切，贪慕也。《列仙传》：“齐人韩终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
⁹卓绝乡党，无等伦也。
¹⁰遁去风俗，独隐存也。
¹¹乘风蹈雾，升皇庭也。【补曰】曾音增，高举也。
¹²往来奄忽，出杳冥也。怪，一作“恠”。【补曰】《淮南》云：“鬼出电入。”又曰：“电奔而鬼腾。”皆神速之意。
¹³托貌云飞，象其形也。【补曰】《说文》云：“髣髴，见不諟也。”
¹⁴神灵照曜，晈如星也。晈，一作“皎”。《释文》作“皦”。以，一作“而”。
¹⁵超越垢秽，过先祖也。淑，善也。尤，过也。言行道修善，所以过先祖也。绝，一作“超”。尤，一作“邮”。【补曰】氛，妖气。《左传》曰：“楚氛恶。”淑尤，言其善有以过物也。
¹⁶去背旧都，遂登仙也。其，一作“乎”。
¹⁷得离群小，脱艰难也。
¹⁸奋翼高举，升天衢也。自此以上，皆美仙人超世离俗，免脱患难。屈原想慕其道，以自慰缓，愁思复至，志意怅然，自伤放逐，恐命不延，顾念年时，因复吟叹也。
【原文】
恐天时之代序兮¹，耀灵晔而西征²。微霜降而下沦兮³，悼芳草之先零⁴。聊仿佯而逍遥兮⁵，永历年而无成⁶。谁可与玩斯遗芳兮⁷，晨向风而舒情⁸。高阳邈以远兮⁹，余将焉所程¹⁰。
【注释】
¹春秋迭更，年老暮也。
²托乘雷电，以驰骛也。灵晔，电貌。《诗》云：“晔晔震电。”西方少阴，其神蓐收，主刑罚。屈原欲急西行者，将命于神，务宽大也。【补曰】《博雅》云：“朱明、耀灵、东君，日也。”张平子云：“耀灵忽其西藏。”潘安仁云：“曜灵晔而遄迈。”皆用此语。晔音馌，光也。征，行也。逸说非是。
³沦者，谕上用法之刻深也。【补曰】沦，沉也，音伦。
⁴不诛邪伪，害仁贤也。古本“零”作“蘦”。【补曰】零，落也。
⁵聊且戏荡，而观听也。【补曰】仿佯，旁羊二音。
⁶身以过老，无功名也。
⁷世莫足与议忠贞也。斯遗芳，一作“此芳草”。
⁸想承君命，竭诚信也。晨，一作“长”。向，一作“乡”。
⁹颛顼久矣，在其前也。以，一作“已”。【补曰】屈原，高阳氏之苗裔也。冯衍赋云：“高阳其超远兮，世孰可与论兹。”注引《史记》：“高阳氏沉深而有谋，疏通而知事。故欲与之论事。”
¹⁰安取法度，修我身也。焉，一作“安”。【补曰】《说文》：“程，品也。十发为程，（一）〔十〕程为分。”
【原文】
重曰：¹春秋忽其不淹兮²，奚久留此故居³？轩辕不可攀援兮⁴，吾将从王乔而娱戏⁵！餐六气而饮沆瀣兮⁶，漱正阳而含朝霞⁷。保神明之清澄兮⁸，精气入而粗秽除⁹。顺凯风以从游兮¹⁰，至南巢而壹息¹¹。见王子而宿之兮¹²，审壹气之和德¹³。
【注释】
¹愤懑未尽，复陈辞也。【补曰】重，直用切。见《骚经》。
²四时运转，往若流也。
³何必旧乡，可浮游也。
⁴黄帝以往，难引攀也。轩辕，黄帝号也。始作车服，天下号之，为轩辕氏也。【补曰】《史记》：“黄帝，姓公孙，名曰轩辕。”援音爰。
⁵上从真人，与戏娱也。娱，一作“游”。【补曰】《列仙传》：“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馀年后，来于山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缑氏山头。’果乘白鹄住山颠，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去。”《淮南》云：“王乔、赤松，去尘埃之间，离群慝之纷，吸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吸而求新，蹀虚轻举，乘云游雾，可谓养性矣。”戏音嬉。
⁶远弃五谷，吸道滋也。【补曰】餐，吞也，七安切。饮，歠也，音荫。沆，胡朗切。瀣音械。
⁷餐吞日精，食元符也。《陵阳子明经》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含，一作“食”。【补曰】《庄子》云：“御六气之辨。”李云：“平旦为朝霞，日中为正阳，日入为飞泉，夜半为沆瀣，天玄，地黄，为六也。”《大人赋》云：“呼吸沆瀣兮餐朝霞。”《琴赋》云：“餐沆瀣兮带朝霞。”五臣注云：“沆瀣，清露。朝霞，赤云。”
⁸常吞天地之英华也。
⁹纳新吐故，垢浊清也。【补曰】粗，聪徂切，物不清也。
¹⁰乘风戏荡，观八区也。南风曰凯风。《诗》曰：“凯风自南。”
¹¹观视朱雀之所居也。【补曰】《山海经》：“丹穴之山有鸟焉，五彩而文，曰凤鸟。”南巢，岂南方凤鸟之所巢乎？成汤放桀于南巢，乃庐江居巢，非此南巢也。
¹²屯车留止，遇子乔也。
¹³究问元精之秘要也。
【原文】
曰：道可受兮¹，不可传；²其小无内兮³，其大无垠；⁴无滑而魂兮⁵，彼将自然；⁶壹气孔神兮⁷，于中夜存；⁸虚以待之兮⁹，无为之先；¹⁰庶类以成兮¹¹，此德之门¹²。
【注释】
¹言易者也。一曰“云无言也”。
²诚难论也。一云“而不可传”。【补曰】曰者，王子之言也。谓可受以心，不可传以言语也。《庄子》曰：“道可传而不可受。”谓可传以心，不可受以量数也。
³靡兆形也。
⁴覆天地也。【补曰】《淮南》云：“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毫剖茫，不可为内。”垠音银。
⁵乱尔精也。无，一作“毋”。滑，一作“淈”。一云“无淈滑而魂”。【补曰】淈、滑，并音骨。淈，浊也。滑，乱也。
⁶应气臻也。
⁷专己心也。【补曰】《列子》曰：“心合于气，气合于神。”壹，专也。孔，甚也。
⁸恒在身也。【补曰】《孟子》曰：“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⁹执清静也。【补曰】《庄子》曰：“气者，虚而待物者也。”
¹⁰闲情欲也。【补曰】此所谓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
¹¹众法陈也。
¹²仙路径也。【补曰】《老子》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原文】
闻至贵而遂徂兮¹，忽乎吾将行²。仍羽人于丹丘兮³，留不死之旧乡⁴。朝濯发于汤谷兮⁵，夕晞余身兮九阳⁶。吸飞泉之微液兮⁷，怀琬琰之华英⁸。玉色頩以脕颜兮⁹，精醇粹而始壮¹⁰。质销铄以汋约兮¹¹，神要眇以淫放¹²。嘉南州之炎德兮¹³，丽桂树之冬荣¹⁴。山萧条而无兽兮¹⁵，野寂漠其无人¹⁶。载营魄而登霞兮¹⁷，掩浮云而上征¹⁸。命天阍其开关兮¹⁹，排阊阖而望予²⁰。召丰隆使先导兮²¹，问大微之所居²²。集重阳入帝宫兮²³，造旬始而观清都²⁴。
【注释】
¹见彼王侯而奔惊也。【补曰】《庄子》曰：“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屈子闻其风而往焉。
²周视万宇，涉四远也。【补曰】《天台赋》云：“睹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
³因就众仙于明光也。丹丘，昼夜常明也。《九怀》曰：“夕宿乎明光。”明光，即丹丘也。《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补曰】羽人，飞仙也。《尔雅》曰：“距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
⁴遂居蓬莱，处昆仑也。【补曰】忽临睨夫旧乡，谓楚国也。留不死之旧乡，其仙圣之所宅乎？
⁵朝沐浴于温泉。汤谷，在东方少阳之位。《淮南》言，日出汤谷，入虞渊也。【补曰】汤音旸。
⁶晞我形体于天垠也。九阳，谓天地之涯。兮，一作“乎”。垠，一作“根”。【补曰】晞，日气干也。仲长统云：“沆瀣当餐，九阳代烛。”注云：“九阳，日也。阳谷上有扶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九歌》曰：“晞汝发兮阳之阿。”张衡赋曰：“晞余发于朝阳。”
⁷含吮玄泽之肥润也。【补曰】六气，日入为飞泉。又张揖云：飞泉，飞谷也，在昆仑西南。
⁸咀嚼玉英，以养神也。【补曰】琬音宛。琰音剡。皆玉名。《黄庭经》曰：“含漱金醴，吞玉英。”
⁹面目光泽，以鲜好也。脕，一作“艳”，一作“曼”。【补曰】頩，美貌。一曰敛容。普茗、普经二切。脕，泽也，音万。艳，美色也。曼，色理曼泽也。《黄庭》曰：“颜色生光金玉泽。”
¹⁰我灵强健而茂盛也。【补曰】班固云：“不变曰醇，不杂曰粹。”又醇，厚也，美也。
¹¹身体癯瘦，柔媚善也。【补曰】汋音绰。汋约，柔弱貌。《庄子》曰：“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质销铄，谓凡质尽也。司马相如曰：“列仙之儒，形容甚臞。”
¹²魂魄漂然而远征也。漂，一作“飘”。【补曰】“眇”与“妙”同。要眇，精微貌。《广雅》曰：“淫，游也。”
¹³奇美太阳，气和正也。
¹⁴元气温暖，不殒零也。【补曰】桂凌冬不凋，《山海经》：“桂林八树，在贲禺东。”注云：“番禺也。”
¹⁵溪谷寂寥而少禽也。
¹⁶林泽空虚，罕有民也。寂，一作“家”。漠，一作“寞”。其，一作“乎”。
¹⁷抱我灵魂而上升也。霞谓朝霞，赤黄气也。魄，一作“魂”。【补曰】《老子》曰：“载营魄。”说者曰：阳气充魄则为魂，魂能运动则生金矣。
¹⁸攀缘蹈气而飘腾也。征，一作“升”。
¹⁹告帝卫臣，启禁门也。其，一作“而”。
²⁰立排天门而须我也。阊阖，一作“阖阊”。【补曰】排，推也。《大人赋》曰：“排阊阖而入帝宫。”
²¹呼语云师，使清路也。
²²博访天庭在何处也。大，一作“太”。【补曰】《大象赋》云：“瞩太微之峥嵘，启端门之赫奕。何宫庭之宏敞，类乾坤之翕辟。”注云：“太微宫垣，十星，在翼轸北。天子之宫庭，五帝之坐，十二诸侯府也。其外蕃，九卿也。”
²³得升五帝之寺舍也。一本“入”上有“以”字。【补曰】《文选》云：“重阳集清气。”又云：“集重阳之清徵。”注云：“言上止于天阳之宇。上为阳，清又为阳，故曰重阳。”余谓积阳为天，天有九重，故曰重阳。
²⁴遂至天皇之所居也。旬始，皇天名也。一云，旬始，星名。《春秋考异邮》曰：“太白，名旬始，如雄鸡也。”【补曰】造，至也。《大象赋》注云：“镇星之精为旬始，其怒青黑，象状如鳖，见则天下兵起。”李奇曰：“旬始，气如雄鸡，见北斗旁。”《列子》曰：“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
【原文】
朝发轫于太仪兮¹，夕始临乎於微闾²。屯余车之万乘兮³，纷溶与而并驰⁴。驾八龙之婉婉兮⁵，载云旗之逶蛇⁶。建雄虹之采旄兮⁷，五色杂而炫燿⁸。服偃蹇以低昂兮⁹，骖连蜷以骄骜¹⁰。骑胶葛以杂乱兮¹¹，斑漫衍而方行¹²。撰余辔而正策兮¹³，吾将过乎句芒¹⁴。历太皓以右转兮¹⁵，前飞廉以启路¹⁶。阳杲杲其未光兮¹⁷，凌天地以径度¹⁸。风伯为余先驱兮¹⁹，氛埃辟而清凉²⁰。凤皇翼其承旂兮²¹，遇蓐收乎西皇²²。擥彗星以为旍兮²³，举斗柄以为麾²⁴。叛陆离其上下兮²⁵，游惊雾之流波²⁶。时暧曃其曭莽兮²⁷，召玄武而奔属²⁸。后文昌使掌行兮²⁹，选署众神以并毂³⁰。路曼曼其修远兮³¹，徐弭节而高厉³²。左雨师使径侍兮³³，右雷公以为卫³⁴。欲度世以忘归兮³⁵，意恣睢以担挢³⁶。内欣欣而自美兮³⁷，聊媮娱以自乐³⁸。涉青云以泛滥游兮³⁹，忽临睨夫旧乡⁴⁰。仆夫怀余心悲兮⁴¹，边马顾而不行⁴²。思旧故以想像兮⁴³，长太息而掩涕⁴⁴。氾容与而遐举兮⁴⁵，聊抑志而自弭⁴⁶。指炎神而直驰兮⁴⁷，吾将往乎南疑⁴⁸。
【注释】
¹旦早趋驾于天庭也。太仪，天帝之庭，习威仪之处也。
²暮至东方之玉山也。《尔雅》曰：“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玕琪焉。”《释文》：於，於其切。一云“微母闾”。【补曰】《周礼》：“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尔雅疏》云：“《地理志》辽东郡无虑县。应劭曰：虑音闾。颜师古曰：即所谓医巫闾，是县因山为名。”
³百神侍从，无不有也。
⁴车骑笼茸而竞驱也。【补曰】溶音容，水盛也。《大人赋》曰：“纷鸿溶而上厉。”溶音甬。
⁵虬螭沛艾，屈偃蹇也。婉，《释文》作“蜿”，音菀。
⁶旄旐竟天，皆霓霄也。此二句见《骚经》。
⁷系缀螮蝀，文纷错也。
⁸众采杂厕，而明朗也。【补曰】炫音县，明也。燿音曜，照也。
⁹驷马駊騀，而鸣骧也。
¹⁰骖騑骄骜，怒颠狂也。【补曰】《说文》云：“騑，骖旁马。”则騑、骖一也。初驾马者，以二马夹辕，谓之服。又驾一马，与两服为参，故谓之骖。又驾一马，乃谓之驷。故《说文》云：“骖，驾三马也。”驷，一乘也。两服为主，参之两旁二马，遂名为骖，总举一乘，则谓之驷。指其騑马，则谓之骖。《诗》曰：“两骖如舞。”是二马皆称骖也。服马夹辕，其颈负轭，两骖在衡外，挽靷助之。服，两首齐骖，首差退也。连蜷，句蹄也。蜷，巨圆切。骄骜，马行纵恣也。上居召、下五到切。
¹¹参差骈错，而纵横也。一作“轇轕”。以，一作“其”。【补曰】骑，奇寄切。轇音胶。轕音葛。车马喧杂貌。一云，犹交加也。一曰“长远貌”。一曰“驱驰貌”。
¹²缤纷容裔，以并升也。漫，一作“曼”。【补曰】斑，驳文也。漫，莫半切。衍，弋战切。漫衍，无极貌。《前汉书》云：“漫衍之戏。”
¹³我欲远驰，路何从也。【补曰】撰，见《九歌》。
¹⁴就少阳神于东方也。句，一作“钩”。【补曰】《山海经》：“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注云：“木神也。昔秦穆公有明德，上帝使句芒赐书，寿九十年。”《左传》曰：“木正为句芒。”《月令》曰：“其帝太皥，其神句芒。”注云：“此木帝之君，木官之佐，自古以来著德立功者也。”太公《金匮》曰：“东海之神曰句芒。”《墨子》云：“郑缪公昼日处庙，有神人面鸟身，素服，面状正方。神曰：‘帝厚汝明德，使锡汝寿十年，使若国昌。’公问神名，曰：‘予为句芒也。’”
¹⁵遂过庖牺，而咨访也。东方甲乙，其帝太皓，其神句芒。太皓始结罔罟，以畋以渔，制立庖厨，天下号之为庖牺氏。皓，一作“皞”。
¹⁶风伯先导，以开径也。启，一作“烛”。
¹⁷日耀旭曙，旦欲明也。其，一作“亦”。【补曰】《诗》云：“杲杲出日。”
¹⁸超越乾坤之形体也。径，一作“俓”。【补曰】径，直也，与“俓”同。
¹⁹飞廉奔驰而在前也。先，一作“前”。【补曰】为，去声。《诗》曰：“为王前驱。”《淮南》曰：“令雨师洒道，风伯扫尘。”
²⁰扫除雾霾与尘埃也。一曰“辟氛埃”。【补曰】辟，除也，必亦切。
²¹俊鸟夹毂而扶轮也。
²²少阴神于海津也。西方庚辛，其帝少皓，其神蓐收。西皇，即少昊也。《离骚经》曰：“召西皇使涉予。”知西皇所居，在于西海之津也。乎，一作“于”。【补曰】《山海经》：“西方神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人面，白色有毛，虎爪，执钺，金神也。”太公《金匮》曰：“西海之神曰蓐收。”《国语》云：“虢公梦在庙，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立于西阿。召史嚚占之，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左传》云：“金正为蓐收。”
²³引援孛光以翳身也。擥，一作“揽”。旍，一作“旗”。【补曰】旍，即“旌”字。
²⁴握持招摇，东西指也。【补曰】《天文志》：“北斗七星，杓携龙角。”杓，斗柄也。麾，旗属，吁为切。
²⁵缭隶叛散，以别分也。【补曰】叛音判。
²⁶蹈履云气，浮游清波也。一曰“浮澂清也”。
²⁷日月（掩）〔晻〕黮而无光也。暧曃，一作“晻曀”，一作“黤黮”。【补曰】暧音爱。曃音逮，暗也。曭音傥，日不明也。莽，莫朗切。晻，乌感切，日无光也。曀，於计切，阴而风为曀。黤音晻，深黑色。黮，徒感切，黑也。
²⁸呼太阴神使承卫也。【补曰】《礼记》曰：“行前朱鸟而后玄武。”二十八宿，北方为玄武。说者曰，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蔡邕曰：“北方玄武，介虫之长。”《文选》注云：“龟与蛇交，曰玄武。”属音烛。
²⁹顾命中宫，敕百官也。天有三宫，谓紫宫、太微、文昌也。故言中宫。紫宫，一作“紫微”。【补曰】《大象赋》云：“文昌制戴匡之位。”注云：“文昌六星如匡形。故史迁《天官书》云：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宫，其中六星司录。此天之六府，计集所会也。”《晋·天文志》：“文昌六星，在北斗魁前。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录，五曰司命，六曰司寇。”掌行，谓掌领从行者。故下文云。
³⁰召使群灵皆侍从也。【补曰】署，常恕切，置也。《大人赋》曰：“悉徵灵圉而选之兮，部署众神于揺光。”
³¹天道荡荡，长无穷也。修，一作“悠”。【补曰】曼曼，见《骚经》。
³²按心抑意，徐从容也。徐，一作“飒”。【补曰】厉，渡也。《大人赋》：“纷鸿溶而上厉。”
³³告使屏翳，备下虞也。
³⁴进近猛将，任威武也。
³⁵遂济于世，追先祖也。一本“欲”上有“遂”字。一云“欲远度世”。一云“遂远度世”。【补曰】度世，谓仙去也。
³⁶纵心肆志，所愿高也。挢，一作“矫”。【补曰】恣，千咨切。睢，许鼻切。恣睢，自得貌。恣，一音资二切。《大人赋》云：“掉指桥以偃蹇。”《史记索隐》云：“指，居桀切。桥音矫。张揖云：指桥，随风指靡也。”担，《释文》云：音丘列切，举也。桥，居庙切。《史记》作“挢”，其字从手。
³⁷忠心悦喜，德纯深也。而，一作“以”。一云“德绝殊也”。
³⁸且戏观望，以忘忧也。自，一作“淫”。【补曰】媮，乐也，音俞。
³⁹随从丰隆，而相佯也。一无“以”字，一无“游”字。
⁴⁰观见楚国之堂殿也。
⁴¹思我祖宗，哀怀王也。
⁴²驰骖徘徊，睨故乡也。【补曰】边，旁也。
⁴³恋慕朋友，念兄弟也。以，一作“而”。像，一作“象”。
⁴⁴喟然增叹，泣沾裳也。屈原谓修身念道，得遇仙人，托与俱游，周历万方，升天乘云，役使百神，而非所乐，犹思楚国，念故旧，欲竭忠信，以宁国家。精诚之至，德义之厚也。
⁴⁵进退俛仰，复欲去也。【补曰】氾音泛。
⁴⁶且自厌按而踟蹰也。
⁴⁷将候祝融，与咨谋也。南方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神，一作“炎帝”。
⁴⁸过衡山而观九疑也。疑，一作“娭”。
【原文】
览方外之荒忽兮¹，沛罔象而自浮²。祝融戒而还衡兮³，腾告鸾鸟迎宓妃⁴。张《咸池》奏《承云》兮⁵，二女御《九韶》歌⁶。使湘灵鼓瑟兮⁷，令海若舞冯夷⁸。玄螭虫象并出进兮⁹，形蟉虬而逶蛇¹⁰。雌蜺便娟以增挠兮¹¹，鸾鸟轩翥而翔飞¹²。音乐博衍无终极兮¹³，焉乃逝以俳佪¹⁴。舒并节以驰骛兮¹⁵，逴绝垠乎寒门¹⁶。轶迅风于清源兮¹⁷，从颛顼乎增冰¹⁸。历玄冥以邪径兮¹⁹，乘间维以反顾²⁰。召黔嬴而见之兮²¹，为余先乎平路²²。经营四荒兮²³，周流六漠²⁴。上至列兮²⁵，降望大壑²⁶。下峥嵘而无地兮²⁷，上寥廓而无天²⁸。视儵忽而无见兮²⁹，听惝怳而无闻³⁰。超无为以至清兮³¹，与泰初而为邻³²。
【注释】
¹遂究率土，穷海嵎也。
²水与天合，物漂流也。罔象，《释文》作“瀁”，上摩朗、下以养切。【补曰】沛，流貌。《文选》云：“戫汩飂涙，沛以罔象兮。”注云：“罔象，即仿像也。”又云：“罔象相求。”注云：“虚无罔象然也。”
³南神止我，令北征也。还衡，一作“跸御”。一云“戒其御”。【补曰】《山海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火神也。”《国语》曰：“夏之兴也，祝融降于崇山。”太公《金匮》曰：“南海之神曰祝融。”扬雄赋云：“回轸还衡。”衡，辕前横木。《大人赋》云：“祝融警而跸御。”注云：“跸，止行人也。御，禦也。”
⁴驰呼洛神，使侍予也。
⁵思乐黄帝与唐尧也。《咸池》，尧乐也。《承云》即《云门》，黄帝乐也。屈原得祝融止己，即时还车，将即中土，乃使仁贤若鸾凤之人，因迎贞女，如洛水之神，使达己于圣君，德若黄帝、帝尧者，欲与建德成化，制礼乐，以安黎庶也。一云“张乐《咸池》”。【补曰】《周礼》有《大咸》，尧乐也。《乐记》云：“《咸池》备矣。”注云：“黄帝所作乐名。尧增修而用之。咸，皆也。池之为言施也。言德无不施也。”又《吕氏春秋》云：“帝颛顼令飞龙作乐，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淮南》云：“有虞氏其乐《咸池》、《承云》、《九韶》。”注云：“舜兼用黄帝乐。”
⁶美尧二女，助成化也。《韶》，舜乐名也。九成，九奏也。屈原美舜，遭值于尧，妻以二女，以治天下。内之大麓，任之以职，则百僚师师，百工惟时，于是遂禅以位，升为天子。乃作《韶》乐，钟鼓铿锵，九奏乃成。屈原自伤不值于尧，而遭浊世，见斥逐也。【补曰】御，侍也。《孟子》所谓“二女婐”也。《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周礼》曰：“九德之歌，九之舞。”
⁷百川之神，皆谣歌也。【补曰】上言二女，则此湘灵乃湘水之神，非湘夫人也。
⁸河海之神，咸相和也。海若，海神名也。冯夷，水仙人。《淮南》言冯夷得道，以潜于大川也。令，一作“命”。【补曰】海若，《庄子》所称北海若也。冯夷，河伯也。
⁹鬼魅神兽，喜乐逸豫也。螭，龙类也。象，罔象也。皆水中神物。一云“列螭象而并进兮”。【补曰】螭，丑知切。《国语》曰：“水之怪，龙、罔象。”
¹⁰形体蜿蟺，相衔受也。蛇，一作“迤”。【补曰】上於九、下巨九切。蟉虬，盘曲貌。
¹¹神女周旋，侍左右也。娟，一作“蜎”。【补曰】蜺，见《骚经》。便，读作，毗连切。娟，於缘切。便娟，轻丽貌。《尔雅疏》引“雌蜺嬛”。嬛，与娟同。《释文》：嬛，虚捐切。挠，而照切。《释文》从手。《集韵》：“挠，缠也。”
¹²鹪玄鹤，奋翼舞也。轩，一作“骞”。【补曰】《方言》：“翥，举也。楚谓之翥。”章庶切。
¹³五音安舒，靡有穷也。【补曰】衍，广也，达也。
¹⁴遂往周流，究九野也。以，一作“而”。【补曰】焉，辞也，尤虔切。
¹⁵纵舍辔衔而长驱也。【补曰】《淮南》云：“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大人赋》云：“舒节出乎北垠。”注云：“舒，缓也。”
¹⁶经过后土，出北区也。寒门，北极之门也。逴，《释文》作踔，敕孝切。乎，一作“兮”。【补曰】逴，远也，敇角切。《淮南》曰：“出于无垠鄂之门。”注云：“垠锷，端崖也。”李善曰：“绝垠，天边之际也。”《淮南》曰：“北方北极之山曰寒门。”《大人赋》曰：“轶先驱于寒门。”
¹⁷遂入八风之藏府也。源，一作“凉”。【补曰】轶音逸。《三苍》曰：“从后出前也。”迅，疾也。《思玄赋》云：“且余沐于清原。”
¹⁸过观黑帝之邑宇也。【补曰】北方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太公《金匮》曰：“北海之神曰颛顼。”《淮南》云：“北方有冻寒积冰雪雹群水之野。”
¹⁹道绝幽都，路穷塞也。【补曰】《左传》：“水正为玄冥。”
²⁰攀持天纮以休息也。【补曰】《孝经纬》云：“天有七衡，而六间相去合十一万九千里。”《淮南》云：“两维之间，九十一度。”注云：“自东北至东南，为两维，帀四维，三百六十五度，一度二千九百三十二里。”
²¹问造化之神以得失。【补曰】《大人赋》云：“左玄冥而右黔雷。”注云：“黔嬴也，天上造化神名。”或曰水神。《史记》作“含靁”。黔，具炎切。
²²开轨导我入道域也。一本“先”下有“道”字。
²³周遍八极。
²⁴旋天一帀。天，一作“地”。【补曰】汉《乐歌》作“六幕”，谓六合也。
²⁵窥天间隙。【补曰】，与“缺”同。《陵阳子明经》云：“列缺去地一千四百里。”《大人赋》云：“贯列缺之倒影。”注云：“列缺，天闪也。”《文选》云：“列缺晔其照夜。”应劭曰：“列缺，天隙，电照也。”
²⁶视海广狭。【补曰】《列子》曰：“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注引《山海经》：“东海之外有大壑。”
²⁷沦幽虚也。嵘，一作“巆”。【补曰】颜师古云：“峥嵘，深远貌也。上仕耕切，下音宏。”
²⁸空无形也。寥，一作“嵺”。【补曰】师古云：寥廓，广远也。
²⁹目瞑眩也。
³⁰窈无声也。【补曰】师古云：“惝怳，耳不谛也。”《淮南》云：“若士曰：我游乎罔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冥冥之党，东开鸿蒙之光，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眴。”
³¹登天庭也。【补曰】《淮南》云：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
³²与道并也。【补曰】《列子》曰：“太初者，气之始也。”《庄子》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按《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卒从彭咸之所居，以毕其志。至此章独不然，初曰“长太息而掩涕”，思故国也。终曰“与太初而为邻”，则世莫知其所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