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

【原文】

悲回风¹

悲回风之摇蕙兮²，心冤结而内伤³。物有微而陨性兮⁴，声有隐而先倡⁵。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⁶！万变其情岂可盖兮⁷，孰虚伪之可长⁸！鸟兽鸣以号群兮⁹，草苴比而不芳¹⁰。鱼葺鳞以自别兮¹¹，蛟龙隐其文章¹²。故荼荠不同亩兮¹³，兰茝幽而独芳¹⁴。惟佳人之永都兮¹⁵，更统世而自贶¹⁶。眇远志之所及兮¹⁷，怜浮云之相羊¹⁸。介眇志之所惑兮¹⁹，窃赋诗之所明²⁰。

【注释】

¹此章言小人之盛，君子所忧，故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终沉汨罗，从子胥、申徒，以毕其志也。

²回风为飘，飘风回邪，以兴谗人。

³言飘风动摇芳草，使不得安。以言谗人亦别离忠直，使得罪过也。故己见之，中心冤结而伤痛也。冤，一作“宛”。

⁴陨，落也。言芳草为物，其性微眇，易以陨落。以言贤者用志精微，亦易伤害也。

⁵倡，始也。言谗人之言隐匿其声，先倡导君，使乱惑也。

⁶暨，与也。《尚书》曰：“让于稷契，暨皋陶。”介，节也。言己见谗人倡君为恶，则思念古世彭咸，欲与齐志节而不能忘也。【补曰】暨，其冀切。此言物有微而陨性者，己独不忘彭咸之志节。

⁷盖，覆也。言谗人长于巧诈，情意万变，转易其辞，前后反复，如明君察之，则知其态也。一云“万变情岂其可盖兮”。【补曰】盖，古太切，掩也。

⁸言谗人虚造人过，其行邪伪，不可久长，必遇祸也。【补曰】此言声有隐而先倡者，然明者察之，则虚伪安可久长乎？

⁹号，呼也，音豪。

¹⁰生曰草，枯曰苴。比，合也。言飞鸟走兽，群鸣相呼，则芳草合其茎叶，芬芳以不畅也。以言谗口众多，盈君之耳，亦可令忠直之士失其本志也。【补曰】苴，《释文》：“七古切，茅藉祭也。”鲍钦止本云：“七闾、子旅二切。”林德祖本云：“反贾、士加二切。”比音鼻。

¹¹葺，累也。【补曰】别，彼列切。

¹²言众鱼张其鬐尾，葺累其鳞，则蛟龙隐其文章而避之也。言俗人朋党恣其口舌，则贤者亦伏匿而深藏也。

¹³二百四十步为亩。言枯草荼荠不同亩而俱生。以言忠佞亦不同朝而俱用也。荠，一作“若”。若，一作“苦”。【补曰】荼音徒。《尔雅》：“荼，苦菜。”疏引《易纬》云：“苦菜，生于寒秋，经冬历春，得夏乃成。《月令》‘孟夏苦菜秀’是也。叶似苦苣而细，花黄似菊，堪食，但苦耳。”又《尔雅》云：“蒫，荠实。”疏引《本草》云：“荠，味甘，人取其菜，作葅及羮。《诗》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又曰：“堇荼如饴。”此言荼苦而荠甘，不同亩而生也。若，杜若也。

¹⁴以言贤人虽居深山，不失其忠正之行。茝，一作“芷”。

¹⁵佳人，谓怀、襄王也。邑有先君之庙曰都也。

¹⁶更，代也。贶，与也。言己念怀王长居郢都，世统其位，父子相举，今不任贤，亦将危殆也。【补曰】更，平声。贶，虚王切。叶韵。

¹⁷言己常眇然高志，执行忠直，冀上及先贤也。

¹⁸相羊，无所据依之貌也。言己放弃，若浮云之气，东西无所据依也。羊，一作“徉”。

¹⁹介，节也。言己能守耿介之眇节，以自惑误，不用于世也。

²⁰赋，铺也。诗，志也。言己守高眇之节，不用于世，则铺陈其志，以自证明也。【补曰】古诗之所明者，与今所遇同，故屈原赋之。

【原文】

惟佳人之独怀兮¹，折若椒以自处²。曾歔欷之嗟嗟兮³，独隐伏而思虑⁴。涕泣交而凄凄兮⁵，思不眠以至曙⁶。终长夜之曼曼兮⁷，掩此哀而不去⁸。寤从容以周流兮⁹，聊逍遥以自恃¹⁰。伤太息之愍怜兮¹¹，气於邑而不可止¹²。糺思心以为纕兮¹³，编愁苦以为膺¹⁴。折若木以蔽光兮¹⁵，随飘风之所仍¹⁶。存髣髴而不见兮¹⁷，心踊跃其若汤¹⁸。抚佩衽以案志兮¹⁹，超惘惘而遂行²⁰。岁曶曶其若颓兮²¹，峕亦冉冉而将至²²。薠蘅槁而节离兮²³，芳以歇而不比²⁴。怜思心之不可惩兮²⁵，证此言之不可聊²⁶。宁逝死而流亡兮²⁷，不忍为此之常愁²⁸。孤子唫而抆泪兮²⁹，放子出而不还³⁰。孰能思而不隐兮³¹，照彭咸之所闻³²。

【注释】

¹怀，思。

²处，居也。言己独念怀王，虽见放逐，犹折香草，以自修饬，行善终不怠也。若，一作“芳”。

³歔欷，啼貌。曾，一作“增”。

⁴言己思念怀王，悲啼歔欷，虽独隐伏，犹思道德，欲辅助之也。伏，一作“居”。

⁵凄凄，流貌。一云“交下而凄凄”。下，一作“流”。【补曰】凄，寒凉也，音妻。

⁶曙，明也。以，一作“而”。至，一作“极”。

⁷曼曼，长貌。【补曰】曼，莫半切。

⁸心常悲慕。【补曰】掩，抚也，止也。

⁹觉立徙倚而行步也。以，一作“而”。

¹⁰且徐游戏，内自娱也。

¹¹忧悴重叹，心辛苦也。一作“愍叹”。

¹²气逆愤懑，结不下也。【补曰】颜师古云：“於邑，短气，上音乌，下乌合切。一读皆如本字。”

¹³糺，戾也。纕，佩带也。一作“瓖”。【补曰】糺，绳三合也。瓖，玉名，一曰马带玦。

¹⁴编，结也。膺，胸也。结胸者，言动以忧愁自系结也。一注云：“膺，络胸者也。”【补曰】编音边。

¹⁵光，谓日光。

¹⁶仍，因也。言己愿折若木以蔽日，使之稽留，因随群小而游戏也。【补曰】《骚经》云“飘风屯其相离”亦此意。

¹⁷髣髴，谓形貌也。一云“不得见”。【补曰】髣髴，形似也。髴，沸、拂二音。

¹⁸言己设欲随从群小，存其形貌，察其情志，不可得知，故中心沸热若汤也。踊跃，一作“沸热”。

¹⁹整饬衣裳，自宽慰也。【补曰】衽，衣也，音稔。案，抑也，与“按”同。

²⁰失志偟遽而直逝也。【补曰】惘音罔。

²¹年岁转去而流没也。【补曰】曶音忽。颓，徒回切，下坠也。

²²春秋更到，与老会也。

²³喻己年衰，齿随落也。一云“蘋蘅”，一云“蘋蘩”。【补曰】槁音考。

²⁴志意已尽，知虑阙也。以，一作“已”。【补曰】比，合也，音鼻。

²⁵履信被害，志不也。【补曰】音乂。

²⁶明己之谋不空设也。

²⁷意欲终命，心乃快也。逝，一作“溘”。

²⁸心情悁悁，常如愁也。一云“此心之常愁”。

²⁹自哀独，心悲愁也。抆，一作“收”。【补曰】唫，古“吟”字，叹也。抆音吻，拭也。

³⁰远离父母，无依归也。屈原伤己无安乐之志，而有孤放之悲也。

³¹谁有悲哀而不忧也。隐，忧也。《诗》曰：“如有隐忧。”

³²睹见先贤之法则也。照，一作“昭”。

【原文】

登石峦以远望兮¹，路眇眇之默默²。入景响之无应兮³，闻省想而不可得⁴。愁郁郁之无快兮⁵，居戚戚而不可解⁶。心鞿羁而不形兮⁷，气缭转而自缔⁸。穆眇眇之无垠兮⁹，莽芒芒之无仪¹⁰。声有隐而相感兮¹¹，物有纯而不可为¹²。藐蔓蔓之不可量兮¹³，缥绵绵之不可纡¹⁴。愁悄悄之常悲兮¹⁵，翩冥冥之不可娱¹⁶。凌大波而流风兮¹⁷，托彭咸之所居¹⁸。

【注释】

¹升彼高山，瞰楚国也。【补曰】山少而锐曰峦，落官切。

²郢道辽远，居僻陋也。【补曰】眇眇，远也。默默，寂无人声也。

³窜在山野，无人域也。【补曰】景，於境切，物之阴影也。葛洪始作“影响”，或作“向”，古字借用。

⁴目视耳听，叹寂默也。【补曰】省，息井切，察也，审也。

⁵中心烦冤，常怀忿也。之，一作“而”。快，一作“决”。

⁶思念憔悴，相连接也。一无“可”字。【补曰】解，除也，居隘切。

⁷肝胆系结，难解释也。形，一作“开”。【补曰】鞿羁，见《骚经》。不形，谓中心系结，不见于外也。

⁸思念紧卷而成结也。紧卷，一作“缱绻”。【补曰】缭音了，缠也。缔，文尔切，又音啼，结不解也。《集韵》引此。

⁹天与地合，无垠形也。【补曰】贾谊赋云：“沕穆无间。”沕穆，深微貌。垠音银。

¹⁰草木弥望，容貌盛也。【补曰】芒，莫郎切。芒芒，广大貌。《诗》曰：“宅殷土芒芒。”仪，匹也。见《尔雅》。

¹¹鹤鸣九皋，闻于天也。

¹²松柏冬生，禀气纯也。【补曰】此言天地之大，眇眇芒芒，然声有隐而相感者，己独不能感君，何哉？物有纯而不可为者，己之志节亦非勉强而为之也。

¹³八极道理，难算计也。一作“邈漫漫”。【补曰】藐音邈，远也。

¹⁴细微之思，难断绝也。【补曰】缥，匹妙切。纡音迂，萦也。

¹⁵忧心惨惨，常涕泣也。【补曰】悄，亲小切。《诗》云：“忧心悄悄。”

¹⁶身处幽冥，心不乐也。【补曰】翩，疾飞也。《扬子》曰：“鸿飞冥冥。”此言己欲疾飞而去，无可以解忧者也。

¹⁷意欲随水而自退也。【补曰】言乘风波而流行也。

¹⁸从古贤俊，自沉没也。

【原文】

上高岩之峭岸兮¹，处雌蜺之标颠²。据青冥而摅虹兮³，遂儵忽而扪天⁴。吸湛露之浮源兮⁵，漱凝霜之雰雰⁶。依风穴以自息兮⁷，忽倾寤以婵媛⁸。冯昆仑以瞰雾兮⁹，隐山以清江¹⁰。惮涌湍之礚礚兮¹¹，听波声之汹汹¹²。纷容容之无经兮¹³，罔芒芒之无纪¹⁴。轧洋洋之无从兮¹⁵，驰委移之焉止¹⁶。漂翻翻其上下兮¹⁷，翼遥遥其左右¹⁸。氾潏潏其前后兮¹⁹，伴张弛之信期²⁰。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²¹。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²²。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²³。求介子之所存兮²⁴，见伯夷之放迹²⁵。心调度而弗去兮²⁶，刻著志之无适²⁷。

【注释】

¹升彼山石之峻峭也。峭，一作“陗”。【补曰】并七笑切。

²托乘风气，游天际也。【补曰】标，杪也。其字从木。颠，顶也。蜺，见《骚经》。

³上至玄冥，舒光耀也。【补曰】摅，舒也。

⁴所至高眇，不可逮也。【补曰】儵音叔。扪音门，抚也。

⁵湛，厚也。《诗》曰：“湛湛露斯。”源，一作“凉”。

⁶雰雰，霜貌也。言己虽升青冥，犹能食霜露之精，以自洁也。【补曰】漱，缩又切。《说文》曰：“荡口也。”雰音芬。《诗传》：“雰雰，雪貌。”

⁷伏听天命之缓急也。【补曰】《归藏》曰：“乾者，积石风穴之翏翏。”《淮南》曰：“凤皇羽翼弱水，暮宿风穴。”注云：“风穴，北方寒风从地出也。”宋玉赋云：“空穴来风。”

⁸心觉自伤，又痛恻也。婵媛，一作“掸援”，一作“擅徊”。

⁹遂处神山，观浊乱之气也。一云“瞰雾露”。一云“澄雾露”。【补曰】冯，登也。瞰，视也，苦滥切。

¹⁰隐，伏也。山，江所出也。《尚书》曰：“山导江。”言己虽远游戏，犹依神山而止，欲清澄邪恶者也。，一作“”，一作“汶”。【补曰】、、汶，并与“岷”同。《书》曰：“岷山导江。”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史记》作“汶山”。《列子音义》引《楚辞》：“隐汶山之清江。”隐，依据也。

¹¹惮，难也。涌湍，危阻也。以兴谗贼，危害贤人也。礚，一作“磕”。【补曰】礚，苦盖切，石声。

¹²水得风而波，以喻俗人言也。己欲澄清邪恶，复为谗人所危，俗人所谤讪也。【补曰】汹音凶，水势。

¹³言己欲随众容容，则无经纬于世人也。【补曰】此言楚国变乱旧常，无定法也。容容，变动之貌。

¹⁴又欲罔然芒芒，与众同志，则无以立纪纲，垂号谥也。【补曰】此言楚国上下昏乱，无纲纪也。

¹⁵言欲轧沕己心，仿佯立功，则其道无从至也。轧，一作“乾”。注云：“乾惕己心。”【补曰】《释文》：“轧，于八切。”此言怀乱之势，如水洋洋，虽欲轧绝之而无由也。沕，潜藏也。

¹⁶虽欲长驱，无所及也。一作“驰逶蛇之焉至”。【补曰】委音逶。焉，於乾切。

¹⁷登山入水，周六合也。漂，一作“飘”。翻，一作“幡”，一作“潘”。【补曰】漂，浮也，音飘。

¹⁸虽远念君在旁侧也。【补曰】翼，疾趋也。《语》曰：“趋进，翼如也。”

¹⁹思如流水，游楚国也。【补曰】氾，滥也，音泛。潏，涌出也，音决。

²⁰伴，俱也。弛，毁也。言己思君念国，而众人俱共毁己，言内无诚信，不可与期也。【补曰】伴，读若“背畔”之“畔”。言己尝以弛张之道期于君，而君背之也。

²¹炎气，南方火也。火气烟上天为云，云出凑液而为雨也。相仍者，相从也。烟液所积者，所聚也。【补曰】液音亦。《神异经》曰：“南方有火山，昼夜火然。”《抱朴子》曰：“南海萧丘之中，有自生之火，常以春起而秋灭。”

²²言己上观炎阳烟液之气，下视霜雪江潮之流，忧思在心，而无所告也。【补曰】《七发》云：“江水逆流，海水上潮。”

²³黄棘，棘刺也。枉，曲也。言己愿借神光电景，飞注往来，施黄棘之刺，以为马策。言其利用急疾也。【补曰】言己所以假延日月，往来天地之间，无以自处者，以其君施黄棘之枉策故也。初，怀王二十五年，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其后为秦所欺，卒客死于秦。今顷襄信任奸回，将至亡国，是复施行黄棘之枉策也。黄棘，地名。

²⁴介子推也。

²⁵伯夷，叔齐兄也。放，远也。迹，行也。一云：“放，放逐也。”

²⁶弗，一作“不”。【补曰】调度，见《骚经》。

²⁷无适，言己思慕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克心遵乐，志无所复适也。【补曰】刻，励也。著，立也。

【原文】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¹，悼来者之悐悐²。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³。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⁴。骤谏君而不听兮⁵，重任石之何益⁶。心絓结而不解兮⁷，思蹇产而不释⁸。

【注释】

¹冀，幸也。言己怨往古以邪事君，而幸蒙富贵也。一无“昔”字。

²悐悐，欲利貌也。言伤今世人见利，悐悐然欲竞之也。悐，一作“逖”。【补曰】悐，他的切，劳也。

³适，之。【补曰】《越绝书》曰：“子胥死，王使捐于大江，乃发愤驰腾，气若奔马，乃归神大海。”自适，谓顺适己志也。

⁴申徒狄也。遇闇君，遁世离俗，自拥石赴河，故言抗迹也。【补曰】《庄子》云：“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淮南》注云：“申徒狄，殷末人也。不忍见纣乱，自沉于渊。”

⁵骤，数也。一本作“而君”。

⁶任，负也。百二十斤为石。言己数谏君，而不见听。虽欲自任以重石，终无益于万分也。一云“任重石”。石，一作“秙”。【补曰】秙，当作“”，音石，百二十斤也。稻一，为粟二十升。禾黍一，为粟十六升大升半。又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秙音库，禾不实也。义与此异。《文选·江赋》云：“悲灵钧之任石。”注引“重任石之何益”，“怀沙砾而自沉”。怀沙，即任石也。与逸说不同。

⁷絓，悬。一作“结絓”。

⁸蹇产，犹诘屈也。言己乘水蹈波，乃愁而恐惧，则心悬结诘屈而不可解。一本无此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