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郢

【原文】

哀郢¹

皇天之不纯命兮²，何百姓之震愆³？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⁴。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⁵。出国门而轸怀兮⁶，甲之鼂吾以行⁷。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⁸？楫齐扬以容与兮⁹，哀见君而不再得¹⁰。望长楸而太息兮¹¹，涕淫淫其若霰¹²。过夏首而西浮兮¹³，顾龙门而不见¹⁴。心婵媛而伤怀兮¹⁵，眇不知其所跖¹⁶。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¹⁷。凌阳侯之泛滥兮¹⁸，忽翱翔之焉薄¹⁹。心絓结而不解兮²⁰，思蹇产而不释²¹。将运舟而下浮兮²²，上洞庭而下江²³。去终古之所居兮²⁴，今逍遥而来东²⁵。

【注释】

¹此章言己虽被放，心在楚国，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谗谄，思见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读《哀郢》而悲其志也。

²德美大称皇天，以兴君也。

³震，动也。愆，过也。言皇天不纯一其施，则万物夭伤；人君不纯一其政，则百姓震动以触罪也。

⁴仲春，二月也。刑德合会，嫁娶之时。言怀王不明，信用谗言而放逐己，正以仲春阴阳会时，徙我东行，遂与室家相失也。一无“方”字。

⁵遵，循也。江夏，水名也。言己东行，循江夏之水而遂流亡，无还乡之期也。【补曰】《前汉》有江夏郡，应劭曰：“沔水自江别，至南郡华容为夏水，过郡入江，故曰江夏。”《水经》云：“夏水出江流，于江陵县东南。”注云：“江津豫章口，东会中夏口，是夏水之（苔）〔首〕，江之汜也。所谓‘过夏首而西浮，顾龙门而不见’也。”又云：“又东至江夏云杜县，入于沔。”注云：“应劭曰：江别入沔，为夏水。（源）〔原〕夫夏之为名，始于分江，冬竭夏流，故纳厥称。既有中夏之目，亦苞大夏之名矣。当其决入之所土，谓之赌口焉。郑玄注《尚书》‘沧浪之水’，言今谓之夏水。刘澄之著《永初山川记》云：‘夏水古文以为沧浪，渔父所歌也。’因此言之，水应由沔。今按，夏水是江流沔，非沔入夏。假使沔注夏，其势西南，非《尚书》‘又东’文。余亦以为非也。自赌口下沔水，兼通夏（目）〔首〕，而会于江，谓之夏汭。故《春秋传》：‘吴伐楚，沈尹戌奔命于夏汭也。’杜预曰：‘汉水曲入江，即夏口矣。’”

⁶轸，痛也。怀，思也。

⁷甲，日也。鼂，旦也。屈原放出郢门，心痛而思，始去，正以甲日之旦而行。纪时日清明者，刺君不聪明也。鼂，一作“晁”。【补曰】鼂、晁，并读为“朝暮”之“朝”。冯衍赋云：“甲子之朝兮，汩吾西征。”注云：“君子举事尚早，故以朝言也。”

⁸言己始发郢，去我闾里，愁思荒忽，安有穷极之时。一无“都”字。一本“荒”上有“怊”字。其，一作“之”。【补曰】《前汉》：南郡江陵县，故楚郢都。“楚文王自丹阳徙此。后九世平王城之。后十世秦拔我郢，徙东郢。”闾，里门也。荒忽，见《九歌》。

⁹楫，船棹也。齐，同也。扬，举也。【补曰】楫音接。

¹⁰言己去乘船，士卒齐举楫棹，低徊容与，咸有还意。自伤卒去，而不得再事于君也。

¹¹长楸，大梓。太，一作“叹”。【补曰】楸音秋。

¹²淫淫，流貌也。言己顾望楚都，见其大道长树，悲而太息，涕下淫淫，如雨霰也。

¹³夏首，夏水口也。船独流为浮也。【补曰】《荀子》曰：“夏首之南有人焉。”

¹⁴龙门，楚东门也。言己从西浮而东行，过夏水之口，望楚东门，蔽而不见，自伤日以远也。【补曰】《水经》云：“龙门，即郢城之东门。”又伍端休《江陵记》云：“南关三门，其一名龙门，一名修门。”修门，见《招魂》。

¹⁵婵媛，犹牵引也。

¹⁶眇，犹远也。跖，践也。言己顾视龙门不见，则心中牵引而痛，远视眇然，足不知当所践跖也。其，一作“余”。一无“其”字。《文苑》作“所他”。【补曰】跖音只。

¹⁷洋洋，无所归貌也。言己忧不知所践，则听船顺风，遂洋洋远客，而无所归也。【补曰】洋洋，水盛貌。焉，读如“且焉止息”之“焉”。

¹⁸凌，乘也。阳侯，大波之神。滥，一作“灠”。【补曰】《战国策》云：“塞漏舟而轻阳侯之波，则舟覆矣。”《淮南》云：“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注云：“阳侯，陵阳国侯也。其国近水，溺死于水，其神龙为大波，有所伤害，因谓之阳侯之波也。”应劭曰：“阳侯，古之诸侯。有罪自投江，其神为大波。”泛，孚梵切。

¹⁹薄，止也。言己遂复乘大波而游，忽然无所止薄也。之，一作“而”，一作“兮”。

²⁰絓，悬。【补曰】絓，碍也，音画。

²¹蹇产，诘屈也。言己乘船蹈波，愁而恐惧，则心肝县结，思念诘屈，而不可解释也。【补曰】山曲曰嵼，义与此同。

²²运，回也。

²³言己忧愁，身不能安处也。

²⁴远离先祖之宅舍也。

²⁵遂行游戏，涉江湖也。

【原文】

羌灵魂之欲归兮¹，何须臾而忘反²。背夏浦而西思兮³，哀故都之日远⁴。登大坟以远望兮⁵，聊以舒吾忧心⁶。哀州土之平乐兮⁷，悲江介之遗风⁸。当陵阳之焉至兮⁹，淼南渡之焉如¹⁰？曾不知夏之为丘兮¹¹，孰两东门之可芜¹²？心不怡之长久兮¹³，忧与愁其相接¹⁴。惟郢路之辽远兮¹⁵，江与夏之不可涉¹⁶。忽若不信兮¹⁷，至今九年而不复¹⁸。惨郁郁而不通兮¹⁹，蹇侘傺而含戚²⁰。

【注释】

¹精神梦游，还故居也。羌，一作“唴”。【补曰】羌，发声也。唴，丘亮切。于义不通。

²倚住顾望，常欲去也。

³背水向家，念亲属也。

⁴远离郢都，何辽辽也。

⁵想见宫阙与廊庙也。水中高者为坟，《诗》曰：“遵彼汝坟。”

⁶且展我情，渫忧思也。

⁷闵惜乡邑之饶富也。【补曰】乐音洛。

⁸远涉大川，民俗异也。介，一作“界”。【补曰】薛君《韩诗章句》曰：“介，界也。”曹子建诗云：“江介多悲风。”注云：“介，间也。”

⁹意欲腾驰，道安极也。陵，一作“凌”。【补曰】《前汉》：丹阳郡有陵阳，仙人陵阳子明所居也。《大人赋》云：“反大壹而从陵阳。”

¹⁰淼，滉，弥望无际极也。渡，一作“度”。一云，淼，瀁，弥望无栖集也。

¹¹夏，大殿也。丘，墟也。《诗》云：“于我乎夏屋渠渠。”怀王信用谗佞，国将危亡，曾不知其所居宫殿当为墟也。【补曰】夏，大屋。《杨子》曰：“震风凌雨，然后知夏屋之为帡幪也。”

¹²孰，谁也。芜，逋也。言郢城两东门，非先王所作邪？何可使逋废而无路？【补曰】《说文》曰：“芜，薉也。”

¹³怡，乐貌也。

¹⁴接，续也。言己念楚国将墟，心常含戚，忧愁相续，无有解也。其，一作“之”。

¹⁵楚道逶迤，山谷隘也。

¹⁶分隔两水，无以渡也。

¹⁷始从细微，遂见疑也。一本“若”下有“去”字。

¹⁸放且九岁，君不觉也。【补曰】《卜居》言：“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此云“至今九年而不复”。按，《楚世家》、《屈原传》、《六国世表》、刘向《新序》云：“秦欲吞灭诸侯，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赂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当怀王之十六年，张仪相楚；十八年，楚囚张仪，复释去之。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怀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于是复用屈原。屈原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使人追之不及。三十年，秦昭王欲与怀王会，屈平曰：“不如无行。”怀王卒行。当顷襄王之三年，怀王卒于秦。顷襄听谗，复放屈原。以此考之，屈平在怀王之世被绌复用。至顷襄即位，遂放于江南耳。其云“既放三年”，谓被放之初。又云“九年而不复”，盖作此时放已九年也。

¹⁹中心忧满，虑闭塞也。通，一作“开”。

²⁰怅然住立，内结毒也。

【原文】

外承欢之汋约兮¹，谌荏弱而难持²。忠湛湛而愿进兮³，妒被离而鄣之⁴。尧舜之抗行兮⁵，瞭杳杳而薄天⁶。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⁷。憎愠惀之脩美兮⁸，好夫人之慷慨⁹。众踥蹀而日进兮¹⁰，美超远而逾迈¹¹。

【注释】

¹汋约，好貌。【补曰】汋音绰。

²谌，诚也。言佞人承君欢颜，好其谄言，令之汋约然，小人诚难扶持之也。【补曰】谌音忱，信也。荏音稔。《语》曰：“色厉而内荏。”

³湛湛，重厚貌。【补曰】《诗》曰：“湛湛露斯。”注云：“湛湛，茂盛貌。”丈减切。相如赋云：“纷湛湛其差错。”注云：“湛湛，积厚之貌，徒感切。”

⁴言己体性重厚，而欲愿进，谗人妬害，加被离析，鄣而蔽之。被，一作“披”。【补曰】被，读曰披。《反离骚》曰：“亡春风之被离。”鄣音章，壅也。《记》曰：“鲧鄣洪水。”

⁵行，下孟切。

⁶一无“瞭”字。一云“杳冥冥而薄天”。【补曰】瞭音了，目明也。杳杳，远貌。

⁷【补曰】尧、舜与贤而不与子，故有不慈之名。《庄子》曰：“尧不慈，舜不孝。”言此者，以明尧、舜大圣，犹不免谗谤，况馀人乎？

⁸脩，一作“修”。【补曰】愠，纡粉切，心所愠积也。惀，力允切，思求晓知谓之惀。

⁹《释文》作“礚”，苦盖切。【补曰】忼，苦朗切，忼慨，愤意。君子之愠惀，若可鄙者；小人之忼慨，若可喜者，惟明者能察之。

¹⁰踥，一作“躞”，一作“踕”，一作“惵”。【补曰】踥，思葉切。蹀音牒。踥蹀，行貌。

¹¹此皆解于《九辩》之中。

【原文】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¹，冀壹反之何时²？鸟飞反故乡兮³，狐死必首丘⁴。信非吾罪而弃逐兮⁵，何日夜而忘之⁶？

【注释】

¹曼，犹曼曼，远貌。【补曰】《说文》：“曼，引也。”音万。

²言己放远，日以曼曼，周流观视，意欲一还，知当何时也。

³思故巢也。【补曰】《淮南》云：“鸟飞反乡，狐死首丘，各哀其所生。”

⁴念旧居也。【补曰】《记》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广志》曰：“狐死首丘，豹死首山。”

⁵我以忠信而获过也。

⁶昼夜念君，不远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