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沙

【原文】

怀沙¹

滔滔孟夏兮²，草木莽莽³。伤怀永哀兮⁴，汩徂南土⁵。眴兮杳杳⁶，孔静幽默⁷。郁结纡轸兮⁸，离慜而长鞠⁹。抚情效志兮¹⁰，冤屈而自抑¹¹。

【注释】

¹此章言己虽放逐，不以穷困易其行。小人蔽贤，群起而攻之。举世之人，无知我者。思古人而不得见，仗节死义而已。太史公曰：“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以死。”原所以死，见于此赋，故太史公独载之。

²滔滔，盛阳貌也。《史记》作“陶陶”。【补曰】《说文》：“滔，水漫漫大貌。”他刀切。又滔，聚也，音陶。前云“方仲春而东迁”，此云“滔滔孟夏”者，屈原以仲春去国，以孟夏徂南土也。

³言孟夏四月，纯阳用事，煦成万物。草木之类，莫不莽莽盛茂。自伤不蒙君惠，而独放弃，曾不若草木也。【补曰】莽，莫补切。

⁴怀，思也。永，长也。

⁵汩，行貌。徂，往也。言己见草木盛长，而己独汨然放流，往居江南之土，僻远之处，故心伤而长悲思也。土，一作“去”。【补曰】汩，越笔切，见《骚经》。

⁶眴，视貌也。杳杳，深冥貌也。《史记》作“窈窈”。【补曰】眴，与“瞬”同。《说文》云：“开阖目数揺也。”

⁷孔，甚也。《诗》曰：“亦孔之将。”默，默无声也。言江南山高泽深，视之冥冥，野甚清净，漠无人声。一云“孔静兮”。《史记》“默”作“墨”。

⁸纡，屈也。轸，痛也。《史记》“纡”作“冤”。

⁹慜，痛也。鞠，穷也。言己愁思，心中郁结，纡屈而痛，身遭疾病，长穷困苦，恐不能自全也。《史记》“慜”作“愍”，“而”作“之”。【补曰】离，遭也。慜，与“愍”同。

¹⁰抚，循也。效，犹核也。

¹¹抑，按也。言己身多病长穷，恐遂颠沛，抚己情意，而考核心志，无有过失，则屈志自抑，而不惧也。《史记》云：“俛诎以自抑。”

【原文】

刓方以为圜兮¹，常度未替²。易初本迪兮³，君子所鄙⁴。章画志墨兮⁵，前图未改⁶。内厚质正兮⁷，大人所盛⁸。巧倕不斲兮⁹，孰察其拨正¹⁰。

【注释】

¹刓，削。【补曰】刓，吾官切，圆削也。

²度，法也。替，废也。言人刓削方木，欲以为圜，其常法度尚未废也。以言谗人谮逐放己，欲使改行，亦终守正而不易也。

³《史记》“迪”作“由”。一无“初”字。

⁴鄙，耻也。言人遭世遇，变易初行，远离常道，贤人君子之所耻，不忍为也。

⁵章，明也。志，念也。《史记》“志”作“职”。【补曰】画音获。

⁶图，法也。改，易也。言工明于所画，念其绳墨，修前人之法，不易其道，则曲木直而恶木好也。以言人遵先圣之法度，修其仁义，不易其行，则德誉兴而荣名立也。《史记》“图”作“度”。

⁷《史记》作“内直质重兮”。

⁸言人质性敦厚，心志正直，行无过失，则大人君子所盛美也。

⁹倕，尧巧工也。斲，斫也。《史记》作“巧匠”。斲，一作“刘”，一作“断”。【补曰】倕音垂。《书》曰：“垂，汝共工。”《庄子》曰：“工倕旋而盖规矩。”《淮南》曰：“周鼎著倕，使衔其指。”《说文》云：“斲，斫也。”“刘，杀也。”作“斲”者是。

¹⁰察，知也。拨，治也。言倕不以斤斧斲斫，则曲木不治，谁知其工巧者乎？以言君子不居爵位，众亦莫知其贤能也。《史记》作“揆正”。【补曰】《说文》曰：“拨，治也。（比）〔北〕末切。”“揆，度也。”

【原文】

玄文处幽兮¹，蒙瞍谓之不章；²离娄微睇兮³，瞽以为无明⁴。变白以为黑兮⁵，倒上以为下⁶。凤皇在笯兮⁷，鸡鹜翔舞⁸。同糅玉石兮⁹，一而相量¹⁰。夫惟党人鄙固兮¹¹，羌不知余之所臧¹²。任重载盛兮¹³，陷滞而不济¹⁴。怀瑾握瑜兮¹⁵，穷不知所示¹⁶。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¹⁷。非俊疑杰兮¹⁸，固庸态也¹⁹。文质疏内兮²⁰，众不知余之异采²¹。材朴委积兮²²，莫知余之所有²³。

【注释】

¹玄，墨也。幽，冥也。《史记》作“幽处”。

²蒙，盲者也。《诗》云：“蒙瞍奏（工）〔公〕。”章，明也。言持玄墨之文，居于幽冥之处，则蒙瞍之徒，以为不明也。言持贤知之士，居于山谷，则众愚以为不贤也。瞍，一作“”。《史记》无“瞍”字。【补曰】有眸子而无见曰矇，无眸子曰瞍。

³离娄，古明目者也。《孟子》曰：“离娄之明。”睇，眄之也。【补曰】《淮南》曰：“离朱之明。”即离娄也。黄帝时人，明目能见百步之外，秋毫之末。睇音弟。《说文》曰：“目小视也。南楚谓眄曰睇。”

⁴瞽，盲者也。《诗》云：“有瞽有瞽。”言离娄明目无所不见，微有所眄，盲人轻之，以为无明也。言贤者遭困厄，俗人侮之，以为痴也。【补曰】《说文》：“瞽，目但有（状）〔眹〕也。”

⁵世以浊为清也。《史记》“以”作“而”。

⁶俗人以愚为贤也。【补曰】下音户。

⁷笯，笼落也。徐广曰：“笯，一作‘郊’。”【补曰】笯音暮。《释文》音奴，又女家切。《说文》曰：“笼也，南楚谓之笯。”

⁸言圣人困厄，小人得志也。《史记》“鹜”作‘雉’。【补曰】鹜，凫属，音木。

⁹贤愚杂厕。【补曰】糅，杂也，女救切。

¹⁰忠佞不异。【补曰】，平斗斛木，古代切。

¹¹楚俗狭陋。“鄙”一作“交”。《史记》云：“夫党人之鄙妬兮。”

¹²莫照我之善意也。《史记》云：“羌不知吾所臧。”

¹³【补曰】盛，多也。言所任者重，所载者多也。重，直用切。

¹⁴陷，没也。济，成也。言己才力盛壮，可任重载，而身放弃，陷没沉滞，不得成其本志。

¹⁵在衣为怀，在手为握。瑾、瑜，美玉也。【补曰】传云，钟山之玉，瑾、瑜为良。瑾音仅。瑜音逾。

¹⁶示，语也。言己怀持美玉之德，遭世闇惑，不别善恶，抱宝穷困，而无所语也。《史记》云：“穷不得余所示。”

¹⁷言邑里之犬，群而吠者，怪非常之人而噪之也。以言俗人群聚毁贤智者，亦以其行度异，故群而谤之也。一云“邑犬群兮，吠所怪也”。《史记》无“之”字。一本此句与下文无“也”字。

¹⁸千人才为俊，一国高为杰也。《史记》云：“诽骏疑桀。”【补曰】《淮南》云：“知过万人谓之英，千人谓之俊，百人谓之豪，十人谓之杰。”

¹⁹庸，厮贱之人也。言众人所谤，非杰异之士，斯庸夫恶态之人也。何者，德高者不合于众，行异者不合于俗，故为犬之所吠，众人之所讪也。

²⁰《史记》“疏”作“踈”。【补曰】内，旧音讷。疏，疏通也。讷，木讷也。《释文》：“内，如字。”

²¹采，文采也。言己能文能质，内以疏达，众人不知我有异艺之文采也。《史记》“余”作“吾”。徐广曰：“异，一作‘奥’。”

²²条直为材，壮大为朴。壮，一作“庬”。《史记》“朴”作“樸”。积，一作“质”。【补曰】《说文》云：“朴，木皮也。”“樸，木素也。”

²³言材木委积，非鲁班则不能别其好丑。国民众多，非明君则不知我之能也。

【原文】

重仁袭义兮¹，谨厚以为丰²。重华不可兮³，孰知余之从容⁴！古固有不并兮⁵，岂知其何故⁶？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⁷。惩连改忿兮⁸，抑心而自强⁹。离慜而不迁兮¹⁰，愿志之有像¹¹。进路北次兮¹²，日昧昧其将暮¹³。舒忧娱哀兮¹⁴，限之以大故¹⁵。

【注释】

¹重，累也。袭，及也。【补曰】《淮南》云：“圣人重仁袭恩。”注云：“袭亦重累。”

²谨，善也。丰，大也。言众人虽不知己，犹复重累仁德，及兴礼义，修行谨善，以自广大也。

³，逢，一作“遌”。《史记》作“悟”。【补曰】、遌，当作“遻”，音忤，与“迕”同。《列子》“遻物而不慑”是也。《释文》：遌，五各切。心不欲见而见曰遌，于义颇迃。

⁴从容，举动也。言圣辟重华，不可逢遇，谁得知我举动欲行忠信也。

⁵并，俱。【补曰】此言圣贤有不并时而生者，故重华不可遌，汤、禹不可慕也。

⁶言往古之世，忠佞之臣不可俱并事君，必相克害。故曰“岂知其何故”。一本此与下句末皆有“也”字。《史记》云：“岂知其故也。”

⁷慕，思也。言殷汤、夏禹圣德之君，明于知人，然去久远，不可思慕而得事之也。《史记》云：“邈不可慕也。”

⁸惩，止也。忿，恨也。《史记》“连”作“违”。

⁹抑，按也。言己知禹、汤不可得，则止己留连之心，改其忿恨，按慰己心，以自勉强也。强，《史记》作“彊”。【补曰】强，巨两切。

¹⁰慜，病也。迁，徙也。慜，《史记》作“涽”，一作“闵”。

¹¹像，法也。言己自勉修善，身虽遭病，心终不徙，愿志行流于后世，为人法也。《史记》“像”作“象”。

¹²路，道也。次，舍也。

¹³昧，冥也。言己思念楚国，愿得君命，进道北行，以次舍止，冀遂还归，日又将暮，不可去也。

¹⁴娱，乐。《史记》云：“含忧虞哀。”

¹⁵限，度也。大故，死亡也。言己自知不遇。聊作辞赋，以舒展忧思，乐己悲愁，自度以死亡而已，终无他志也。【补曰】《孟子》云：“今也不幸，至于大故。”

【原文】

乱曰：浩浩沅湘¹，分流汩兮²。修路幽蔽，道远忽兮³。怀质抱情⁴，独无匹兮⁵。伯乐既没，骥焉程兮⁶？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⁷。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⁸？曾伤爰哀，永叹喟兮⁹。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¹⁰。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¹¹。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¹²。

【注释】

¹《史记》此句末至“明告君子”，并有“兮”字。

²浩浩，广大貌也。汩，流也。言浩浩广大乎沅、湘之水，分汩而流，将归乎海。伤己放弃，独无所归也。分，一作“汾”。【补曰】汩音骨者，水声也；音鹘者，涌波也。《庄子》曰：“与汩俱出。”郭象云：“洄伏而涌出者，汩也。”

³修，长也。言己虽在湖泽之中，幽深蔽闇，道路甚远，且久长也。《史记》“蔽”作“拂”。自“道远忽兮”以下，有“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四句。

⁴《史记》云：“怀情抱质。”

⁵匹，双也。言己怀敦笃之质，抱忠信之情，不与众同，故孤独行，无有双匹也。匹，俗作“疋”。

⁶伯乐，善相马也。程，量也。言骐骥不遇伯乐，则无所程量其才力也。以言贤臣不遇明君，则无所施其智能也。《史记》“没”作“殁”。“焉”上有“将”字。【补曰】《战国策》云：“昔骐骥驾盐车，上吴坂，迁延负辕而不能进。遭伯乐，仰而鸣之，知伯乐之知己也。”《淮南子》曰：“造父不能为伯乐。”注云：“伯乐善相马，事秦缪公。”又王逸云：“孙阳，伯乐姓名。”而张晏云“王良，字伯乐”，非也。王良善驭，事赵简子。

⁷错，安也。言万民禀受天命，生而各有所错安，其志或安于忠信，或安于诈伪，其性不同也。一云“民生有命”。《史记》“民”作“人”。一云“民生禀命”。

⁸言己既安于忠信，广我志意，当复何惧乎？威不能动，法不能恐也。

⁹爰，于也。喟，息也。言己所以心中重伤，于是叹息自恨，怀道不得施用也。曾，一作“增”。【补曰】曾音增。喟，丘愧切。

¹⁰谓，犹说也。言己遭遇乱世，众人不知我贤，亦不可户告人说。一云“念不可谓兮”。《史记》云：“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一云“世溷莫知，不可谓兮”。

¹¹让，辞也。言人知命将终，可以建忠，仗节死义，愿勿辞让，而自爱惜之也。【补曰】屈子以为知死之不可让，则舍生而取义可也。所恶有甚于死者，岂复爱七尺之躯哉？

¹²告，语也。类，法也。《诗》云：“永锡尔类。”言己将执忠死节，故以此明白告诸君子，宜以我为法度。一本“明”下有“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