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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改革的瓶颈
转变发展方式需制度变革
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在1995年党的十四届五中全会上明确提出以来,十几年过去了,现在重新提出,唯一的变化就是在前面加了“加快”两个字。这说明十几年间,中国在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方面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我们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为什么过去十几年中,几乎每年都在讲转变发展模式,却又年复一年地复制传统模式?原因到底在哪里?我认为有两个方面:一是认识上问题,对转变发展模式迫切性认识不足,重短期、轻长期,重GDP增长、轻可持续性;二是落实措施出现偏差,重政府、轻市场,重规划、轻企业和民众在市场中的创造力。
转变发展方式的障碍
传统增长模式的一个特点是单纯追求增长速度而忽视效益,对于这种模式,多年来社会上存在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认为这不是什么坏事。另一个问题是,经济增长过分依赖投资和出口。对于这样的结构性扭曲,有人认为我国人均GDP在世界排名偏下,投资基础设施有很大空间;同时,我国科技水平总体仍然比较落后,劳动力素质差,短期不能放弃低端出口品。这些认识对发展模式的转变构成了很大的障碍。
经济增长若由投资驱动,发展的重点必然是资本密集型的重型制造业和基础设施,但这些资本密集型行业不能创造足够的就业机会,能够创造更多就业机会的是劳动密集型的服务业,而我国的服务业却长期落后。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就业越是不足,越是要拉高GDP,拉动GDP就要靠高投资,但资本密集型项目上得越多,越是解决不了就业问题。依我之见,打破这种思路的办法不是“保八”,而是加快转变发展增长模式,从制造业转向服务业。当我们的经济以服务业为主时,可能不需要8%的增长率,5%也可以创造足够的就业机会,保持社会稳定。
发展的重点转向服务业,并不意味着放弃制造业,制造业需要升级换代,而升级换代靠的是研发、现代化的物流、资本和金融的操作,研发、物流、金融都是服务业。
至于传统经济增长模式中的出口导向,国内外形势已使我们低端的出口难以维持下去。在银行信用紧缩情况下,即使危机后,美欧对中国产品的需求也不会回到危机以前。这场危机所带来的波动,不是简单的周期性的,而是深刻的结构性的。即使欧美国家经济完全恢复,对中国产品的需求也不会回到过去的水平,不要以为危机过后一切照常,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再加上国际贸易保护主义抬头,指责中国人为压低土地资金和资源价格,连发展中国家也加入了对华贸易制裁的行列。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是,如果不加快向国内市场的转移,势必将我国经济暴露在日益增长的国际风险之下。正如中央领导同志所言,国际金融危机实际上是对我国经济发展方式的冲击。
较之外部环境,内部形势的变化给我国传统出口行业带来了更大压力。内部压力来自于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使我们过去低成本的增长模式很难再持续下去。例如征地,老百姓意识到,政府把他的地拿去卖了多少钱,就应该付给我多少钱,政府征地的成本越来越高,征地越来越困难。过去企业可以不顾环境成本,而现在同样由于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环境成本显性化。此外,随着收入水平的上升,劳动力成本也在上涨。成本的上升使我国出口企业逐渐丧失了原有优势,作为传统增长方式的一大支柱,出口正面临着日益严峻的挑战,在这样的形势面前我们不能安于现状,更不能以增长模式转换的艰巨性、复杂性为借口,力图维持现状。
中国需要真正的制度变革
欲改变经济增长模式,单靠政策没有用,单靠中央号召没有用,真正需要的,是深刻的制度变革。没有体制上的重大突破,就难以实现发展方式的根本改变。
我们以消费—投资失衡为例,说明体制改革对于转变发展方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传统的发展方式投资过重、消费过轻,现在外部需求疲软,国内产能过剩,由投资和出口驱动的传统增长模式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分析一下GDP构成,只剩下一条,就是消费。尽快提升居民消费,已成为驱动中国经济增长的一个无可选择之选。但当我们需要消费支持经济增长时,却发现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从2000年46%滑落到2008年的35%,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降低了10多个百分点。
这个数字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传统增长模式已经失去了目标。我们一直在为增长而增长,而不是为提高民众生活水平而增长,经济增长变成了目的本身。实际上,经济增长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服务于终极目标的手段,终极目标毫无疑问地应该是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但我们多年强调GDP,已经养成了思维惯性,把手段当成了目标,结果是经济增长了,居民消费的比重却不断下降。换句话说,老百姓的相对生活水平在下降,在经济增长的蛋糕分配中,老百姓的消费份额越来越小。我们已经忘了经济增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造成消费不足的原因大概有四个。一是收入增长缓慢,尽管每年官方数字显示的收入增长速度与GDP大致相当,但这些数字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真实情况?谁也无法确定。二是社会保障体系落后,人们不得不自己存钱,以备不测之需,这也是中国的储蓄率为什么这么高的原因。三是房价暴涨,迫使老百姓不断增加储蓄,但存钱的速度怎么也跟不上房价的上涨。四是财富的积累向国有部门倾斜,而国有资产不能用于私人消费。
如果上述分析成立,那么将增长的动力从投资和出口转向消费就迎刃而解。
第一是减税,增加居民的可支配收入;第二是财政政策要从投资领域中退出,让更多财政支出用于充实社会保障体系,调整经济结构以及提升消费。第三是要增加土地供给,平抑房价。最后是资产的再分配,就是财富的分配向个人和家庭倾斜。
除这些政策外,城镇化是拉动需求的另一有效措施。城镇化一方面可以提高生产效率,另一方面可以创造新的需求。我国目前的城镇化水平是46%,远远低于发达国家和新兴工业化国家,存在很大的发展潜力。去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以城镇化为依托,将需求拉动从投资和出口转到消费上来。
对于提高城镇化水平,仅发给农民城镇户口是不够的,要提供他们负担得起的医疗服务、教育和住房,为此就需要解除管制,开放在这些领域里的投资,鼓励社会资金进入,增加供给。作为促进消费的手段和拉动中国经济增长的引擎,城镇化需要我们跟着农民进城,而不是这样和那样的“下乡”,我们这几年的政策是不是把方向搞反了?需要重新检讨,与转变发展方式相适应的政策应该是向前看的,着眼于将农民转变为市民,将小农经济转变为集约化经营的大农业。
提升消费,抑制投资,需要制度改革,因为投资过重存在着深刻的制度根源,如GDP挂帅的干部考核指标体系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人为压低土地价格、资金价格和能源价格,鼓励投资,鼓励上新项目。我们的税收以增值税为主,各级政府因此对投资乐此不疲,多多益善,企业赚不赚钱没关系,只要一开工,税收立即就有了。过度投资实际是一种制度病,单靠政府发文限制和严格审批解决不了问题,治标不治本,创造寻租机会而已,真正能够抑制过度投资的是综合性的制度改革。
首先就是要改变官员的考核体系,放弃考核GDP,改为民众满意度。启动土地制度改革,建立真正的土地市场,让市场决定土地价格,让市场价格反映真实的土地成本。政府和国有企业应退出竞争性行业的投资活动,由市场决定投资规模和投资方向,让企业和投资者自己去平衡投资风险和投资收益。
传统增长模式中,还有一个明显的问题是服务业的落后。中国的服务业占GDP不到40%,这同样是体制和制度造成的。现有体制中危害最大的是政府管制,重要的服务业如交通运输,空运、海运等,基本上是国有为主体,电讯服务业国有,金融服务业国有,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等行业,能够创造大量就业、提升中国经济素质和效益的服务业都处在政府严格管制之下,人为制造进入壁垒。政府要放松管制和解除管制,依靠市场和民众的力量,使我国服务业得到尽快的发展。
所有这些改革都是困难重重的攻坚战,因为每项改革都涉及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在众多利益中最大的就是政府自己。改革会触动政府各个部门的利益,利益重新划分,困难可想而知。为了克服政府部门的阻力,国家不妨成立一个独立的、直属中央领导的,与各部门、地方政府没有关系的国家改革委员会,摆脱政府部门以及社会利益集团的干扰。每个公民都可以对国家事务提出自己的建议,国家改革委员会广泛采纳各方意见,研究设计国家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领域体制改革方案。
如果有一天这个委员会能够成立或征召工作人员,本人愿意成为第一个报名者。
(2010年3月5日载于《财经网》,8月1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