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改革前无古人　唯增长论需要改变

——答网友问题

问　今年是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如果说让您给我们三十年中国的经济改革打一个分数的话，您会打多少分？

许小年　没有办法打分的，这三十年的改革不光在中国经济发展的历史上，乃至在中华民族的发展历史上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像这样的转折点是不可能打分的。

问　这三十年取得了一个辉煌的成绩，不可能用分数来形容。

许小年　对。

问　我们知道今年是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我们看下一个三十年，如果中国还保持一个合理的增长速度的话，您觉得哪些问题是需要解决的？从短期和长期来看。

许小年　首先要澄清，经济发展的目的不是增长，改革的成就，中国经济的成就，是不能够完全用增长来衡量的。我们现在得一种病，这种病就叫做增长病。没有增长好像就没有成绩，不是这样的。有可能你百分之十几的经济增长，这个经济中蕴藏了很大的问题，有可能你百分之五的经济增长反而是健康的，所以不能够用经济增长来衡量。当然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在过去三十年间平均每年的GDP增长大概在10％左右，这在世界各国的发展史上是少见的，但不是独有的，日本在战后二十年，韩国在战后二十年都实现过年平均10％的增长，大概高增长持续了20年，所以我们不是独有的，但确实是少见的。这是改革开放获得的经济成就之一，但这不是改革开放的全部故事，也不是改革开放的终极目标。经过增长我们讲只是一个手段，终极的目标是什么，终极的目标是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这是发展经济的终极目标。所以要谈就应该谈改革开放三十年，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中国的贫困人口消失了多少？这是最关键的。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不是太愿意上来就谈增长。

问　这是一个比较片面的概念？

许小年　这是一个片面的概念，这是一个迷失的概念，这是一个由政府多年倡导而在大家脑子里形成的一个习惯性的思维，似乎就是高增长，高增长。你看我们过去几年的高增长，到现在麻烦来了，就是因为片面地追求高增长，使得经济内部结构严重失衡。失衡的结果是现在国内外的需求一发生变动，你看我们的失业率也上去了、工厂的开工下降、企业倒闭增加，面临很大困难。什么原因呢？过去片面追求高增长。忘了经济增长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们不是为增长而增长，不是为数字而增长，我们应该是为可以持续的、稳定地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而增长。我们把目的忘了，把手段当目的。

问　您认为我们经过一个怎样的转变才能转变过来？

许小年　这种转变往往是有了教训才能转变过来，甚至有了教训以后都不能转过来。比如说日本，日本战后高增长，也是每年10％，一点不比我们差，非常快。但是到了80年代增长速度从10％左右降到了4％左右，到90年代的时候，又从4％左右又降到了1％左右。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日本人要想想为什么经济增长速度下来了，为什么衰退，而且是常年的衰退？即使有了教训，它在经济结构改革的时候，也是推进的速度非常慢。所以我说日本的经济发展是“L”型的，就是一掉下来以后，在谷底停了很长时间，到现在走不出来。原因在哪？它不能够继续推动改革，使得它结构失衡长期存在，不能得到及时纠正。

未来经济增长　消费是保障

问　现在我们也看到中国的宏观经济正处在严峻的时期，最新的一个措施是下调了成品油的价格。一方面表现出政府为刺激经济增长的一个信心，是不是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对现在一两年的宏观经济走势不是很乐观。

许小年　成品油调价和经济形势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成品油价格的改革早就应该开始了，现在我们已经是太晚了，而且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成品油的价格不是下调还是上调的问题，而是形成市场化的定价机制，要根据市场需求来决定成品油价格，不能够把成品油价格当成工具控制来控制去。

既然今天是谈改革，我想我还是愿意讲一下改革的事情。我们三十年改革，中国经济焕发了很大的活力，这个活力主要表现在民间的活力上，我们涌现出一大批企业家。有一大批的民营公司，这是中国经济中最有活力的一部分。要摆脱目前的这些困难，关键还在改革，而不在于调这个价，调那个价，而且也不在于推动什么刺激计划，什么四万亿的刺激计划。

问　您认为这不是很关键的？

许小年　这不是很关键，而且效果怎么样是很难讲的。像这样的财政刺激计划，我们过去在其他的地方也看到过。比如日本，日本在80年代以后，泡沫经济破灭以后，经济进入衰退，日本在过去十几年间，推出了三四个大规模的财政刺激计划，经济今天恢复了吗？到今天经济仍然没有恢复，所以凯恩斯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

问　您觉得现在来说的话，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许小年　推出四万亿的计划目的是什么呢？目的是想拉动需求。现在民间需求不够，这四万亿用在什么地方？

问　主要是投资铁路和公路，投资于这些项目。

许小年　投资这些项目，它基础设施的产业链比较短，它对经济的拉动作用是有限的，而且这些基础设施的投资项目有没有效益，能不能回收我们都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匆匆忙忙就宣布有这么多的投资计划，有没有做可行性研究，有没有做项目的效益分析？能不能回收？如果有回收，谁出钱？这钱能够得到回报吗？如果这些基础设施的项目是银行贷款，没有效益的话，将来这些贷款就会变成银行坏账，这些问题有没有想过？

中国的基础设施已经很不错了，中国基础设施在新兴国家市场里不是第一也是一流的。你再投往那投？边远山区农村基础设施需要不需要呢？确实需要。但是作为经济决策，作为商业决策，你首先要问这些基础设施投资的项目有没有效益，能不能回收？要说需要的地方多了。但是我们既然是搞经济的，一定要做成本效益分析。如果不能够回收，国家财政资金花下去，如果没有回收，将来怎么向老百姓交待？如果不是财政资金，如果是银行资金，没有效益的话，产生坏账怎么办？这些问题考虑了吗？现在经济增长速度下降，失业增加，确实要有一些应对，但是应对的方法不是政府花钱，应对的方法是怎么样让民间多花钱，特别是要让老百姓多消费。但是为什么中国老百姓不消费？我们的储蓄率接近50％，为什么中国老百姓不消费？

问　但是刺激消费的口号以前就提出来了，为什么效果始终看不见？

许小年　始终看不见，为什么？你要问一下老百姓为什么不消费，家长为什么不消费，因为想到孩子要上学，因为想到将来医疗保障，因为想到失业的可能，因为想到退休。他未来的不确定性太高了，所以他不消费。美国的储蓄率为什么接近零？中国的储蓄率为什么接近50％，为什么？因为美国人生来潇洒吗？不是的，作为经济动物，我们都是一样的，是周围的环境所决定的，中国的老百姓之所以不消费，储蓄率这么高，是因为未来的不确定太高，他不敢消费，他多存钱，说明什么问题，说明我们的社会保障体系不到位，教育改革不到位，我们的医疗改革不到位。另外，一个大病可以把一个家庭拖垮，家里人不敢生病，农民不敢生病，城里工薪阶层不敢生病；一个大病就可以把一家拖垮，医疗保障体系不到位。孩子上大学，很多农民子弟，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最后放弃入学机会，为什么？学费付不起。孩子的教育，医疗卫生，将来我们的退休，整个社会保障我们现在跟不上，所以中国老百姓不消费。你为了刺激消费你有钱，你有四万亿，你四万亿拿出来把社会保障充实一下。

授人以鱼

问　假如给你四万亿的话，你会如何去做呢？

许小年　我会把四万亿直接发给老百姓，十三亿人口每个人三千块，一个三口之家一万块，发给他，他去消费，这是多大的需求拉动啊？你想想一个家庭忽然拿到一万，这是非常大的消费拉动。你为了防止他存起来，你为了防止他一万块钱存起来，你可以发消费券，不发现金。

问　成都就是这样的操作模式。

许小年　我认为这种方式非常好，我认为这种需求的拉动是直接的拉动。我认为这很好，发消费券，你不用过期作废，成都、香港、台湾都是这样做的。

问　但是把这些投资于一些工程，是不是就会促进一些就业岗位产生？

许小年　老百姓花钱，我去买衣食住行，衣服的服装厂不就增加就业了吗？我去买食品，食品厂不就增加就业了？而且有可能增加就业比建铁路还要多，因为铁路的机械化程度非常高。你现在修铁路修公路不像是50年代那个时候人海战术了，现在都是高度的机械化操纵，能创造多少就业？非常少。我们衣食住行能创造多少就业？

关键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关键的不同在于中国的经济结构本来已经失衡了，这个失衡表现在投资占GDP的比重太高。我们投资占GDP比重45％，这是世界最高的，世界主要经济体中最高的，而消费，特别是居民消费这块，居民消费占GDP只有35％，美国消费占GDP70％，他有可能太高，但是我们有可能太低，我们只是它的一半，100块钱我们创造的财富只有35块钱用于老百姓的消费，用于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你说这不是结构失衡吗？这个结构扭曲非常厉害。而美国的经济里100块钱里面75块钱用于老百姓的消费。他们是有点过度消费，我们是严重消费不足。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四万亿往哪花？当然用在消费上了。投资已经45％，老百姓的消费才35％，100块钱里才占35块钱。所以我们现在如果四万亿全都花在这个投资上，将使得国家经济结构进一步扭曲。

问　但是用投资来拉动经济，我们过去有一些经验，比如倒退十年，1998年当时遇到的亚洲金融危机，我们也是作出这样一个政策，把几千亿的资金投资于铁路，这样的操作模式是否更成熟一点？

许小年　我们这是一种习惯做法，而且1998年的财政支出我们做过研究，1998年我们确实执行了积极的财政政策，对拉动经济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是我想再强调一下，经济政策的终极目标不是拉动经济增长，而是通过拉动经济增长，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1998年财政虽然花了一些钱，但是真正使得中国经济在1998、1999年摆脱增长低位的状态，关键不在政府花钱，关键在1998年我们启动了住房改革，这样房地产需求起来了，房地产的投资起来了，老百姓开始花钱买房子了，房地产商开始在地产业进行投资，这个是更为重要的因素。

到了2000年的时候，我们又得到了另外一个推动，另外一个对于需求的拉动，这就是中国加入WTO，对外出口一下拉动起来了。所以1998年的经济政策对经济增长，阻止它下滑了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真正起作用第一是房地产，第二是外贸出口。第一房地产，要归功于1998年住房改革，2000年外贸的出口归功于开放，所以答案是什么，答案是继续改革开放，来释放经济内部的需求，中国还是一个中等的发展中国家，内部的需求非常大，关键是你要通过体制改革把它释放出来。如果住房不改革的话，巨大的住房需求怎么能释放出来呢？释放不出来的，永远压在那，你政府花四万亿，花十万亿，住房需求也起不来，但是住房一改革就释放出来了。所以今天我们的思路，在今年改革开放30年的时候，应该是继续开放，把经济内部的潜能充分释放出来。

开放金融领域给中小企业

问　哪个行业可以具体实施呢？

许小年　我在多少场合都讲了，中国经济将来需求的潜力，将来创造就业的潜力，不在传统制造业，是服务业，我一直强调是服务业。不在基础设施，不在制造业，我们的制造业已经是过剩了，有没有注意到最近钢材价格怎么跌的，有没有注意到租金煤炭的价格怎么跌的。为什么？为什么钢材的价格跌成这个样子？供大于求，严重过剩。制造业很多部门的产能严重过剩。你再投资干什么呢？你这不是浪费资源吗？不过剩的在哪里？不过剩的是服务业。服务业的需求潜力非常大。现在没有把它释放出来。为什么呢？我们僵化了体制。你要把它释放出来能创造多少就业！

比如金融服务，金融服务的潜力非常大，我们80％的中小企业没有金融服务。我们六七亿农民基本没有金融服务，这市场有多大？为什么不能够开放对中小企业的金融服务，为什么不能开放对农民的金融服务？中小企业的金融服务，农民的金融服务是现有大型国有银行不能做的，不可能做的。这些大型的商业银行它的客户一定是大型企业。不管你怎么喊，你说怎么样支持中小企业融资，没用，经济规律决定的，因为它成本太高。你想一想它在城里这么豪华的大楼，雇了这么多高薪的人，你让他去给农民放一笔两万块钱的贷款能赚钱吗？成本太高。所以中小企业的金融服务，农民金融服务不能靠大型银行，必须靠草根性的，这种游击队式的，社区型的，低成本的民营的金融机构。

问　但是这样也有人说，这样会不会金融风险增大？

许小年　什么风险？

问　他们的资产得不到保障，这样的话有人会怀疑你所说的这个观点。

许小年　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以为只有政府才能控制风险，这是一个错误概念。市场可以抑制风险。

你看过《乔家大院》吧，是在雍正年间出现的钱庄，钱庄出现的时候没有中央银行，没有银监会，没有政府这些那些管制，他们资产质量为什么这么好呢？他们的风险是怎么控制的？没有准入壁垒，没有各种各样的政府管制，民间就发展起来了。我们要相信自己，要相信市场。

要相信中国人的聪明才智。那时候也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话、电报，你说信用审查是怎么审的？人家的生意是怎么做的？不仅在中国做得很火，而且中国第一个海外金融分支机构是中国民间的钱庄开的，山西的钱庄开到日本去了，人家的信用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问　辛亥革命以后，钱庄濒临破败的局面，而新兴的银行取代了它。

许小年　山西钱庄的衰落和它最后做了朝廷的生意有关，它把它的生意转到朝廷去了，朝廷的钱好赚，没有想到朝廷的风险也是最高的。另外，跟当时国内的形势也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内忧外患不断，对山西钱庄的一个沉重打击是八国联军侵华，对它的打击非常大。

市场化改革还要再走三百年

问　我们现在说说中小企业，很多中小企业破产了，有一个观点说中小企业破产是产业升级必然的趋势，您如何看待这个观点？

许小年　我们都知道人生来是要死的，企业也是一样，如果现在这个世界全是老年人的话，人类没有办法向前发展了。谁见过千年企业？它生存不下去破产，中国人很懂得辩论法，中国人把丧葬叫做白喜事，虽然是丧事，但是中国人把它叫喜事，这是非常有生活辩证法的。企业也是一样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千年企业，新生企业的不断产生，才使我们经济充满了活力，新生企业不断产生，意味着有一些老企业不可避免要关掉。在这种自然生死面前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哪一天什么地方死了几个人，你说你下个命令不许死？这个企业已经是产品技术不对路了，在市场竞争面前生存不下去了，你命令它不许死？

问　所以说这是一个处于新陈代谢的必然选择？

许小年　很自然的过程，当然企业倒了，会引起社会上的疼痛，它的成本就是失业，这时候就是政府的责任了，政府要把失业保障搞好，但是我们的政府不做失业保障，而是命令企业不许死，这是把政府的职责推给企业。保证社会就业不是企业的责任，保证充分就业是政府的责任，你不能推给企业。不许裁员，不许关门，哪有这样的道理？

问　但是现在来说很多中小企业确实充满压力，比如对外出口现在效果不是很好，您觉得这些企业破产是一个新陈代谢的必然选择？

许小年　你说正常也叫正常，不正常也叫不正常。

经济形势是永远在不断变化的。在这个变化中，谁能够跟得上变化，谁能够及时调整自己的经营战略谁就能活下去，但是不可避免有一批人有一批企业，它因为无法很快调整自己而倒下去了，在这个意义上讲是正常的。

你说不正常也是不正常，为什么不正常？就是这么长的时间，我们的中小企业，没有进行差异化竞争，所以他们抗击风险的能力非常低。因为它没有进行差异化的竞争，没有进行差异化竞争的结果是利润非常薄，你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他做的事情你也能做，比如外国订单来了，我说压价格10％，你说我不压，你不压好了，别人那可以压。这种同质化的技术，使得中国的中小企业利润率非常薄，没有定价能力，因此利润率薄到了5％，薄到了单位数，如果原材料价格涨了10％，马上就倒了；劳动力成本涨了10％，马上就倒了；人民币升值10％，它又活不下去了。反映出它抗击风险的能力非常弱，而它抗击风险的能力非常弱小原因就是同质化竞争，原因是不去做研发，不去做自己特有的产品和技术，这是不正常的地方。

并不是说所有的中小企业都无法抗击风险，我们在欧洲看到很多中小企业。欧洲的一个家庭企业，它可以持续一百多年，为什么呢？瑞士表做了多长时间？这都是因为小手工作坊发展起来了。

问　有独特的产品。

许小年　为什么它可以经久不衰？它有它的特点，这样的表你只能在我这儿买到，到别人那买不到，或者这个价位，这个质量的表你只能在我这儿买到，因此我就有一定程度的市场定价能力。原材料价格一涨，就跟我的客户说对不起我的原材料涨了，我得提价。你得让我提啊，因为你喜欢的表只有在我这儿才能买到。

不是这种大路货哪都能拿到的，有特点的。我们中小企业就不愿意在研发上投入。

问　您觉得这个事情的产生是因为什么呢？

许小年　我为了研究这个事情，特地在我的班上做过调研，我说咱们在场的有很多企业家在这里学习，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做研发？

问　他们的回答是什么呢？

许小年　有一个说，教授，我是一个民营企业家，我为什么要做研发，我做研发开发出一个产品，我今天推出市场，明天满街水货，水货的价格是我的五分之一，你说我降不降价，我不降价卖不出去，成本没有办法回收。所以我说算了，就做点短平快的项目算了，我没有什么长期打算。反映出什么问题？

问　产权问题的保护还是存在一个缺陷。

许小年　产权保护，所以市场经济离不开制度支持，产权的法律保护，全社会尊重产权，保护产权的意识，不仅是政府的事情，而且跟全体的国民有关，政府对产权保护不到位，这是它的失职。我们的法律体系大家都知道，大家不愿意打官司，知识产权如果发生纠纷，谁都知道法院怎么判法，所以都不愿意去，成本搞了一大堆，花钱花了很多，最终还得不到一个公正的结果，所以大家不愿意去。

而这种对于产权的侵犯，在我们社会上也没有形成声讨的局面。我记得鲁迅哪一本小说里讲的，叫做“秀才窃书不算偷”，中国人对产权很多地方没有概念，“秀才窃书不算偷”为什么？他好学，偷圣人之书，所以偷一本书不叫偷。把产权没有摆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我为了一个什么其他更高的目标而侵犯别人的产权，这是可以说得过去的，我记得这是《孔乙己》里的吧。

又比如说我们用计算机软件，大家拷贝软件，拷贝来拷贝去的时候，谁意识到这是违法行为，这有什么啊？有没有意识到拷贝来拷贝去，软件公司将来怎么做呢？为什么美国人对于好莱坞大片的盗版碟在中国十块钱五块钱卖很恼火？造成他几百万的损失，我们还觉得这有什么啊，美国人在这指手画脚什么啊。没有认识到这种用盗版碟实际上受损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的创新能力。

问　产权制度的建设确实是非常重要。

许小年　产权制度没有社会基础。

问　但是您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很悲观啊？

许小年　不是悲观，就说明我们改革开放前面的道路还很长。要建设一个完善的市场经济体系我们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30年只是破了一个题，只是一个工程做了奠基，这个大楼要盖，这个大楼工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们市场到现在为止只有商品市场，没有要素市场，或者说要素市场不发达。资本市场、劳动力市场、外汇市场、土地市场。土地现在基本上一级市场国家垄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市场。我们资本市场你看看，政府对资本市场的各种管制，各种干预，到现在我们离一个真正的资本市场还远着呢。我们没有形成一个全国的高度流动的劳动力市场，这个在经济学中称为生产要素，生产要素市场的建设和发育工作量还大着呢。市场经济运行所需要的制度体系，刚才我们所讲的产权制度只不过是一个。市场经济运行离不开高效的法制体系，我们法制体系的建设，我们知识产权体系的建设，还早着呢！这些制度建设都离不开国民意识的配合，都离不开社会观念的支持。我们这个社会观念的形成，能够适合市场经济的观念还早着呢。所以再往前看30年，我觉得应该再往前看300年，不是30年，中国市场化的改革再往前走还要走300年。

投资有风险　自己应买单

问　您刚才也提到了中国其他的很多市场，我想就一个具体市场请问一下。我们知道今年中国的股票市场走过了18年的风雨历程，您觉得在未来30年，中国股票市场首先应该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许小年　你没有产权观念，你没有产权意识，这个市场就没有基础。我不想就事论事，研究金融的对热点问题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就拎一个你所关心的热点问题，大小非。

大小非突出反映了我们的投资者根本没有产权观念。没有产权观念的社会环境中怎么建立一个健康的资本市场？资本市场的基石是产权，我这100块钱是需要回报的，这100块钱的权利是任何人不得侵犯的。过去我们国有股一股独大，欺负小股东，侵犯小股东的产权，把小股东的100块钱拿走了，大股东占用了，那个时候一定是要严厉声讨这种现象。但是反过来小股东就可以侵占大股东吗？首先在国有股流通的改革中，你十送三的对价，送的这三股，产权上是不清晰的。我送你三股，在我看来有点像打土豪分田地，这叫白送啊。

问　流通的成本，这算吗？

许小年　什么叫流通的成本啊？国有股当时不许流通，你投资人在市场上买股票的时候已经知道是不流通的，并不是说你买股票的时候，我告诉你要流通，结果你买了股票以后我说不能流通了，我要付出补偿的，这属于大股东的违约，这属于国家股东的违约。你买的时候就知道不流通，我怎么补偿你呢？这个法理我怎么能够说得过去呢？当然可以勉强说得过去，就是因为国有股不流通造成了整个市场的估值偏高，市场风险过高，这是由于国家在那个时候不合适的政策造成的，这个时候国家对小股东作出一些补偿，勉强说得过去，法理上我觉得说不过去，情理上勉强说得过去。

当时宝钢就说我们不付对价，万科就说我们不付对价，为什么啊？我凭什么把30％的权益白白送给你，为什么啊？他们是有他们的道理的，这些企业是有他们道理的，这些企业的股东是有他们道理的，从法理上你哪一条能够说得过去，从我这里白拿走30％，你这不是打土豪分田地吗？对产权更不尊重的是我付了30％，你还不让我减持，现在就是这种状况，这比打土豪分田地更恶劣了。你分了我们的田还不让我们走，你什么道理？

问　但是现在很多人可能考虑到现在整个市场行情不是非常好，如果全部减持，这行情是不是会好一点？

许小年　产权跟行情无关，产权跟今天下不下雨没有关系，你不能说今天天下雨我的产权就变成五块钱了，你不能说今天大太阳天我产权就10块钱。什么叫产权，中国人有产权概念吗？你提这个问题本身就说明你没有产权概念，产权是绝对的，是不可侵犯的，产权至高无上，是无条件的。产权只有产权之间的交换，谁说我100块钱的产权在市场形势到股指2000点的时候，就变成50块，我把另外50块让给你，谁说的？等到6000点的时候，我100块钱变成200块了吗？是吗？什么意思？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怎么可以建设一个健康的资本市场？你今天小股东剥夺大股东，你觉得你有道理，好了，明天大股东说了，他反过来了，明天大股东说今年公司盈利很差，公司眼看就过不下去了，我再占用你们点资金吧，行吗？不行。

问　产权制度没有建立起来，所以说大家可能都会利用这个空档。

许小年　你当时一股独大，你用大股东的地位剥夺小股东，现在小股东又挟人多势众去欺负大股东，你这么打来打去，中国的产权制度永远建立不起来。

问　您觉得现在这个问题怎么办呢？

许小年　你承诺的必须兑现，你承诺的必须执行。

问　这个就是您的观点。

许小年　你当时承诺了十送三的对价以后，必须根据当时契约的约定，如其按照当时的约定执行，执行的结果所有人都承担。因为当时定契约的时候大家已经说好了，我现在没有任何契约修改，现在是小股东提出修改契约，你修改契约也行啊，你把我十送三的对价给我送回来，还给我行不行？没有人说这个事，我付了钱，我这个路条是花钱买的，有没有搞清楚？你现在要把路条扣起来，就算你把路条扣起来，行，你把买路钱还给我啊，买路钱从来没有人说还。你得还给我，你不让我走可以啊，你再把我挂起来，你还给我啊。你又要把我挂起来，又要把我的买路钱收下，有这个法理吗？产权是这样的吗？产权像橡皮泥一样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吗？这样的产权意识我们怎么能建立一个健康的资本市场啊。

问　现在来说的话，我们还是处于新兴的市场阶段，可能很多东西都不是很完善，这样的话是不是需要政府出手，现在很多人呼吁政府出手，成立一个平准基金也好，或者如何来提振一下股市，你怎么看？

许小年　我根本不愿意评论这些话题。

问　您觉得这是错误的？

许小年　我不能说是正确和错误的，跟我的研究没有关系，这是非常愚蠢的行动。我们没有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看到平准基金能够研究一个健康的资本市场，没有看到。

正好相反，平准基金会破坏这个市场的基础。什么叫平准基金，平准基金就是我炒股票，收益我来拿，风险国家兜着，这个市场能做好吗？一个健康的市场上收益和风险能够得到很好的平衡，当你把收益和风险破坏的时候，平衡也就破坏了，市场也就破坏了，天下有这样的事吗？炒股票收益我收着，风险国家兜着，天下有这样的事吗？你炒股票之所以能够获得收益，因为你承担了风险，收益是对风险的报酬，你想把风险全甩给国家，你就没有资格获得收益。而风险和收益的平衡一旦被破坏，这个市场就失衡。

这个市场完全失衡，你想想收益全归你拿，风险别人兜着，后果是什么呢？你的行为是什么行为？你是一个疯狂的赌徒，你是一个不计后果的赌徒，因为没有风险平衡你，市场机制完全破坏，所以平准基金是破坏市场的行为。

问　现在很多人说1997年的时候，香港也成立一个平准基金进行救市。

许小年　去了解一下事实。我跟你谈香港政府的入市，我起码要上一节课。我在跟学生讲香港为什么入市一节课我都没有讲完。香港政府入市不是为了支撑股指，香港政府入市是为了保卫联席汇率制度，当时对冲基金在卖空恒生指数股，在卖空港币，是想打垮联席汇率制度，从中获利。香港政府入市干预是为了保卫联席汇率制度，而不是对恒生指数自己有一个政策底，不是的。为了保卫联席汇率制度，而且它在入市的时候，它就讲是为了保卫联席汇率制度，港府决定入市干预，但是香港的自由市场定位不变，一旦当局势稳定下来以后，港府会尽快退出市场，港府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当对冲基金攻击的浪潮退出之后，港府就把手中的恒生指数股建立了一个盈富基金，而且香港的老百姓凭着自己身份证每个人都可买到一份，还富于民，港府退出了市场。自从退出以后，港府再也没有对股市进行干预。那是危机时刻，为了保卫联席汇率制度，不得已采取的措施。

问　中国现在跟当时的情况并不一样？

许小年　中国有危机吗？中国有什么危机啊？港府退出以后再干预过股市吗？港府成立过平准基金吗？没有。港府是用外汇储备买了这些股票，然后再把买到的股票在形势好转以后、恒生指数反弹以后又把它卖掉。到今天港府没有平准基金，那是属于紧急状态下的一种干预，不是常态下的经常性操作。我们现在的平准基金要把它变成常态下的经常性操作，完全是两回事，概念根本不同。而且，港府不是说对指数有一个心理价位，要托指数，而是跟汇率联系在一块的。我们现在有一个倾向，就是不懂装懂，假装专家，根本没有研究过，进行简单的类比，误导公众舆论。

问　像您刚才说的建立一个产权制度是最关键的，产权制度建立需要未来的3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许小年　未来30年能建立起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许小年　这个就涉及到经济改革和社会转型，要从传统社会转型到一个现代社会去，不光是一个物质生产领域的转型，包括了制度层面上的转型，而且还包括了社会观念上的转型，都需要从传统社会转向现代社会。这个道路是非常长的。从一个几千年的人治传统转型到法治社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整个法律体系的建设，法律体系的改革，从一个以情理判断是非的传统社会，转到以权利判断的现代社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现在老用情理代替法理，你用情理代替法理，你在制度层面上就不可避免是人治代替法治。

问　感谢您参加我们这次访谈，谢谢您，老师。

许小年　谢谢。

（2009年1月11日载于《网易财经》“100名经济学家会诊中国”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