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晨五点,侯海洋听着隔壁没有了动静。为了免得两人尴尬,他光着脚,提着鞋子。轻手轻脚从雅间出来。他走进杜敏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眯了一会。
阳光射进阁楼时,赵波睁开眼睛,左看右看。不知身处何处。他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侯海洋的阁间,他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吴培。道:“你醒醒,帮我弄杯水来。”吴培蓬头垢面坐起来。道:“昨晚你睡得象个死猪,随便怎么都弄不醒。”赵波揉着太阳穴。道:“狗日的胖墩,非要大杯喝酒,把我整惨了。”
赵波搂着吴培亲了几下,稍作整理,来到二楼。
侯海洋、杜建国、肖秀雅正围在一起吃早饭。侯海洋脸上有六七处红肿处,这是餐厅大蚊子的杰作。杜建国精神抖擞,一点没有喝过大酒的痕迹。肖秀雅脸色红润,两眼水汪汪格外明亮。
赵波道:“蛮哥,你们三人昨天是怎么过的?”
侯海洋道:“我们和吴培打了扑克,然后大家一起看星星,聊天。可惜了,你睡得太沉,弄不醒。”
赵波怒视杜建国,道:“胖墩,就是你要喝大杯,害得我睡了一晚。这是离校的最后一夜,结果昏睡中渡过,太惨了。”
侯海洋想起昨晚听到的层次丰富的声音,暗笑:“胖墩若是不把大家灌趴下,昨夜哪里天赐良机。”
吃过饭,侯海洋到三楼刷牙。刚走到三楼拐角便闻到浓烈尿味,走近发现放在桶里还未洗的白衬衣全是尿液,雪白衬衣有一团团黄色的尿渍。他冲下二楼,吼道:“青皮,你昨晚朝哪里撒尿。”赵波一脸茫然地道:“昨晚我没有撒尿。”侯海洋拍着额头道:“我的天,参加面试才买的新衬衣被毁了,青皮,你要记住毕业前一夜做过的坏事。”
众人一阵狂笑,赵波犹在辩解,不肯承认。
7月1日,毕业生离校。
黄永贵特意为侯海洋、秦真高、蒋玲等比较重要的学生干部饯行。
侯海洋是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得到校方和学生们一致认可,谁知阴差阳明错地分配到茂东下面的小县城。秦真高顺利通过面试,分配到沙州市政府办公厅。蒋玲分配到岭西市东城区纪委。尽管侯海洋被分到了偏僻基层,黄永贵仍然相信以后职务最高的肯定是侯海洋,对此深信不疑。
喝过饯行酒,三人将在校时发生的些许不快抛在脑后,握手告别。属于他们的的大学时代从此结束,他们将各奔东西,开始新的人生征途。
7月5日,侯海洋按照要求来到省委组织部干部五处进行例行谈话。
省委办公大楼距离岭西大学很近,侯海洋经常从省委办公大楼经过。从院外朝内窥视,觉得这幢四方形大楼实在平常,论豪华不如银行大楼,论风景不如大学校园。侯海洋此时作为即将进入干部体系的新人,由于身份变化,走进大楼后,明显感受到大楼深处散发出来的无形威压,脑中迸出“草民”两个字,走路脚步放轻,说话也轻声细气。
站在组织干部五处门前,侯海洋给自己打气:“组织部的领导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我怕个屁。”他深吸一口气,轻敲房门,听到“请进”声音后,不慌不忙走进房门。
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也很平淡,包处长讲了选调生制度的由来和意义,鼓励侯海洋在基层踏踏实实工作,做出一番成绩。十分钟,例行谈话结束,侯海洋走出组织部,自我评估道:“从包处长谈话时的态度来看,他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希望他能对我有个好印象。”
离开省委大院,步行约七八分钟,侯海洋来到交通宾馆。他准备先参加姐姐的婆婆吴学莲六十岁生日宴会,再到巴山县报到。
自从儿子张沪岭跳楼以后,吴学莲不再喜欢热闹。张家在省交通厅宾馆只办了两桌酒席,只邀请平时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男性宾客以及比较重要的客人坐在主宾席,家属们坐在另一席。侯海洋即将参加工作,又算是侯家代表,被安排在第一席。
张安健拿着根金箍棒,戴着孙悟空的面具,在屋里跳来跳去,缠着舅舅侯海洋玩孙悟空大战妖精的游戏。侯正丽费了好大劲,才将儿子从弟弟身边拉开。
姑父赵永刚问道:“侯海洋什么时候到巴山报到?”
侯海洋道:“我到省委组织部干部五处谈了话,准备明后或者后天到县里报到。”
赵永刚道:“侯海洋这一次分配最遗憾之处是没有能够留在省委办公厅,在省委办公厅熬几年,出去以后大小都是领导。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成了选调生,比普通大学生多一些机会。”
在省政府工作的妹弟主动提起这个话茬,张仁德趁机道:“永刚,我记得你有个朋友在茂东当领导,你能不能打个招呼,让侯海洋在巴山有个照应。朝中有人好作官,这是千年不变的真理。”
赵永刚拍着额头,道:“我糊涂了,差点忘记丁原。丁原是茂东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前一阵子我帮他办了件小事,让他照顾侯海洋应该没有问题。侯海洋,你具体分到哪个部门?”
侯海洋:“各地选调生情况不一样,我打听了一下,茂东选调生是由各县区安排,一般都是到镇街工作。”
张仁德道:“既然还没有分配,这事必须得先找丁部长。分到环境差的乡镇,做不出什么成绩,很难进入领导法眼。分到条件好的乡镇,容易出成绩,上级来的次数都要多一些。”
张安健戴着孙悟空面具,跑过来抱住张仁德大腿,道:“爷爷,我当孙悟空,你当刘魔王,我们打仗。”
张仁德将孙子抱起来亲了两口,道:“我们在谈事,你到妈妈那里去玩。”
张安健不停吵闹:“我要和爷爷打仗。”作为遗腹子,他在家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向来有求必应,见爷爷不和自己打仗,大声哭起来。
侯正丽知道此事对弟弟很关键,赶紧把儿子抱开,带到隔壁房间。张安健在房间里拼命挣扎,哭着要出去。吴学莲听到孙子哭声,心如猫抓一般,赶紧跟着走进隔壁房间,从媳妇手里接过孙子,道:“乘孙别哭,奶奶陪你玩。”张安健趴在奶奶怀里立刻停止哭闹,望着妈妈,两只大眼睛滴溜溜乱转。
赵永刚打通茂东组织部丁原的电话,道:“丁部长,我是老赵,在忙啥?呵,我一般吧,机关就是那些事情,永远都做不完。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侄子今年从岭西大学毕业,是省委组织部选调生,分到巴山县,拜托老兄关照关照。”
丁原道:“赵处长的侄儿肯定要关照。况且还是从岭大出来的选调生。”
赵永刚问:“选调生和选调生还有区别吗?”
丁原道:“理论上没有,在实际操作上还是有细微差别。比如上级在选人材时,岭大出来的选调生肯定比师专出来的选调生更有优势。”
打完电话。赵永刚神色轻松地道:“丁部长后天要到米国参加培训,他答应给巴山县委组织部打电话,丁原是地头蛇,他说话从某种程度上比部长还管用。”
侯正丽诧异地道:“不会吧,部长是市委常委,一把手。”
赵永刚:“按照岭西规矩,组织部长原则上不能由本地人担任,而且要定期交流。常务副部长不会交流到外地去,他长期在地方任职。比一把手熟悉干部,所以说话比较灵,在市县很吃得开。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管是省里还是地方都是一个样。”
侯海洋真诚地道:“赵姑爷,谢谢你。”
赵永刚得到丁原肯定答复,有了办成事的成就感,豪爽地道:“一家人你谢什么谢,小事一桩。”
侯海洋道:“对赵姑爷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就是大事,等会我要满满敬一杯。”
宁玥提着大花篮从门外进来,见面后塞了一个红包给吴学莲,亲亲热热地挽着吴学莲胳膊。道:“吴阿姨生日快乐。”人和人是计究缘份的,吴学莲为人素来高傲,还有点尖酸刻薄。但是每次见到宁玥就喜笑颜开。
宁玥没来之前,赵永刚多多少少端着省政府处长的架子。宁玥进屋后,他把架子放下。站起来与宁玥握手,道:“祝贺宁主任!在精神文明办公室这个新岗位有什么感觉。”
宁玥是女性,原本应该坐到次席。但是大家更看重她的职位,忽略其女性身份,请她坐到主宾席。
宁玥坐下后,道:“没有什么感觉,和教育厅差不多。”
赵永刚笑道:“省委宣传部和教育厅还是两回事,更别说这次到宣传部还把级别提上了去。处级干部成为厅级干部就如小老小婆转为正室,难度很大。我是十年处干,还没有机会跨出那一步,真心值得祝贺。”
“我是机遇比较好,比我资格老的、比我能干的领导多了去。”宁玥不愿意多谈自己,有意转了话题,问道:“侯海洋,分到哪里?”
未等侯海洋回答,张仁德把省委办公厅招人的事情说了一番。虽然张仁德是好意,还是让侯海洋略为感觉尴尬。
赵永刚发牢骚道:“省委办公厅搞什么名堂,岭大七位学生干部面试,居然一个都看不上,他们想从哪里要高级人才。”
赵永刚骂道:“屁个高级人才,里面肯定有猫腻。”
宁玥略为思考,道:“我知道那个人才是谁了。我前天到省委办公厅办事,恰恰见过办公厅新进女孩。听朋友说这个女孩在京地读的大学,是323厂厂长的女儿。
侯海洋脑子有点发懵,暗道:“323厂厂长是晏定康,晏定康的女儿是晏琳,晏琳在京地读大学,难道是晏琳取代了我的位置。应该不会,晏琳是委培生,虽说她的综合素质很好,可是与岭大七位学生会主席还是有差距的。”
赵永刚是久混机关,对这些事情见得多,断然道:“不用说,这里面就是权权交易。”
张仁德见侯海洋神色不对劲,安慰道:“有句古话,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从基层做起是另一种风景。”
极有可能是晏琳占据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在省委办公厅的位置,这个消息就和外星人侵入地。球一样不可思议。侯海洋不停地告诉自己:“晏琳到省委办公厅只是一种猜测,323厂领导不少,他们的子女大部分都读了大学,不一定就是晏琳。”
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的自欺欺人的想法。
侯海洋情绪低沉,觉得烦闷,吃什么都不香。晚宴结束后,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从西城区走到东城区,连续步行让胸中积郁的愤闷稍稍减少。
“我一定要将情况弄清楚,孔宪彬应该知道晏琳的分配情况。”侯海洋从内心深处不希望是晏琳顶替了自己的位置,抱着侥幸之心打了孔宪彬的传呼。
半分钟不到,手机响起来。
侯海洋没有寒暄,直奔主题道:“晏琳分到哪里?”
孔宪彬道:“四年时间,你还没有放下?我和刘沪分手不到一年,现在各自都谈了恋爱。男人女人就是这么回事,不要太执着,能放下是一种幸福。”
侯海洋追问道:“她分到哪里?”
孔宪彬终于说了实话:“她分到岭西省委办公厅,有个当官的爹顶得上你装四年孙子。”
传言得到证实,侯海洋长吁了一口气,不再想谈论晏琳,道:“你真的不要正式工作?”
孔宪彬道:“正式工作的概念己经落后了,我准备先到世界五百强工作,有了国际大企业工作经验以后再到本土企业工作,积累了两方面经验以后,自己开公司,当老板。”
侯海洋:“你以前想要搞资本运作。”
孔宪彬道:“这是最终目标,现在工作经验不足,没有任何资本,所有想法都是空中楼阁。林总到上海来过两次,我客串过一把总经理助理,很受启发,说不定以后我跟随他。”
侯海洋道:“林总,哪个林总?”
孔宪彬道:“林海,你介绍给我的。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他了,他是我见过国内搞资本运作的天才。”
侯海洋经历过姐夫跳楼事件,对资本运作一直保持着距离,他没有给兴奋中的孔宪彬泼冷水,聊了一会高中复读班同学的近况,收线。
晏琳顶替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让侯海洋欲哭无泪。
事情无法挽回,愤怒和生气犹如搬起石头打天,没有任何效果。况且一日夫妻百日恩,侯海洋只能怨自己命苦。他想起了“命苦不能怪正。府”的岭西俗语。虽然这个俗语用在此处并不十分妥当,可是他脑中不断回响着“命苦不能怪正。府”这句话,加快脚步,甩开膀子,朝东城区走去。
东城区新地标是岭西日报社新大楼。新大楼有十九层,装有大面积玻璃幕墙,高档时尚。
杜建国作为岭西大学校新闻社第一任社长,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岭西日报社。从今以后,杜建国成为无冕之王,侯海洋成为踩着泥巴的田坎干部。对于城市长大的小孩来说,或许还有在广阔农村天地锻炼一番的豪情,对于从小生长在新乡的侯海洋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到乡镇走一次。
岭西日报新大楼约四百米处就是省委办公大楼。
侯海洋坐在省委办公楼前面小广场的长木椅上,想象着晏琳在大楼办公的模样,百味陈杂,涌上人生如戏的荒诞感。
人生充满了戏剧性,平时隐没在单调和乏味生活之中,每当面临选择时戏剧元素便急不可待地迸了出来,有人失望,有人志满意得。
侯海洋默默地看着透露着威严的并不高大的办公楼。这幢楼外装简洁,甚至到了简单的程度,但是它天然地拥有特殊气场,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发现省委办公厅外面的蚊子和贫民社区的蚊子一样凶猛,没有位于省委办公厅而沾上高贵之气,钻在肉上,皮肤很快就起一个大红包。
侯海洋随手驱赶大蚊子,暗道:“晏琳应该不知道是她将我挤出了省委办公厅,如果知道这事,她会有什么想法?”
他用手朝空中猛扇了几下,道:“如今晏琳有什么想法不重要,最重要是我的前程。三年时间。我一定要骄傲地回到岭西省,决不能输给晏琳。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胜利者。”
在省委大院前坐到凌晨,侯海洋回到老味道的阁间。
早上。他打通家里电话,这才向父亲讲了分配情况。
侯厚德道:“听大妹说你因为没有留在省委办公厅情绪很低沉,其实完全不必要,用时髦的词来说就是矫情。我在村小工作了一辈子,钻了一辈了山沟沟,你的条件比起我当年好得太多,比起那些未读大学的同学也好得太多,还有什么不满足。你现在最应该思考的事情是如何把工作做好,做好工作才是你的本份。”
侯海洋“嗯”了一声。问道:“妈到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
“省城的技术水平确实好一些,复查情况很不错,省城毕竟是省城,和小地方不一样。”侯厚德罕见地发了一句牢骚:“今天我到巴山,发现县城卫生条件越来越糟糕了,垃圾一堆一堆到处都是,这些当官的搞什么名堂。”
侯海洋道:“我一直觉得巴山县城卫生还不错,爸的说法是不是有点夸张。”
侯厚德道:“这是我亲眼所见,没有半点夸张。你以后当了官要办实事。不要象现在巴山县里面那些老爷一样,连垃圾都管不好,还能做成什么事情。我不多说了,电话费贵得很。你只记住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巴山县城确实如侯厚德所言。大街小巷子堆满垃圾。
城管委曹勇主任、朱立福副主任、环卫所所长乔勇、副所长姜大战在街上巡视,每经过一个垃圾堆。就能见到无数绿头苍蝇轰然而起,能闻到垃圾腐烂变质的酸臭味。
行人经过时无不掩鼻快走。
巴山县城在7月的十年平均温度在三十五度左右。今年气温高得离奇,接连几天最高温度都超过了四十度。在高温作用下,没有来得及清运出城的垃圾迅速发酵,县城各处都能闻到垃圾的腐臭味道。
曹勇忧心忡忡地道:“垃圾场入场道路刚通了半月又被堵上。明天要是再堵一天,城里老百姓绝对要造反。明天无论如何要把垃圾运到场里面去。”
朱立福面露难色:“村民提出的几条意见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满足不了要求,明天肯定进不了场。”
军人出身的曹勇态度坚决地道:“明天组织执法人员,强行进场。”
朱立福道:“强行进场要提前向宫县长汇报,免得出差错。”
曹勇道:“城管委是新成立单位,是他妈的后娘养的,必须得做几件象模象样的事情。事事都要向县领导汇报,每次都靠公安,城管委永远没有地位,必然会被建委几爷子看扁。我是依照职责行事,出了事情由我负责。”
1998年底,巴山县政府机构进行改革,城管委员会从县建设委员会独立出来。加上更早一些独立的环保局和规划局,职能强大的建委一分为四,变成了四个平起平坐的正局级单位。
城管委处于规划、建设、管理的末端,管理县城内的路灯、绿化、环卫、广告和公园,全委有行政编制18人,事业编制126人。朱立福以前是建委党组成员、纪检组长,分家后出任城管委副主任。曹勇以前是环保局党组书记,分家后调任城管委党组书记、主任。
城管委成立一年来,最让委领导头痛的是垃圾场。
巴山县垃圾处理场位于阳和镇。阳和镇距离县城有十来公里,整个辖区都在相对高度约两百多米的巴岳山余脉上。县建设投资总公司采取了修建水库的办法,在两个山坡的沟底修了一条大坝,这就是县城第一座垃圾处理场——县阳和垃圾处理场。垃圾处理场耗资六百余万元,于98年7月正式投入运行。
阳和垃圾处理场非常简陋,实质上是一个垃圾堆放场。垃圾车从七八十米的坡顶往沟底倾倒垃圾。固体垃圾被挡在大坝内,垃圾产生的渗漏液通过约七八公里的水泥管,利用高差直接排入城区污水处理场。
垃圾场投入使用以来,周边村民以“臭味重、苍蝇多”为主要理由,提出“要搬迁、要体检”两大要求,三天两头封堵垃圾场入场公路。半月前村民封堵了公路,公安拘留了两位村民,这才通车。
早上天刚麻麻亮,曹勇主任和朱立福副主任带着城管委执法人员和工作人员前往阳和镇垃圾处理场。
阳和镇程岭跃副镇长接到通知,带着镇干部来帮助做工作。
三十多个村民们已经堵在了公路上,用条石和自己的身体将垃圾车挡住。他们或蹲或坐,抽着烟,沉默地看着城管委和阳和镇的干部。
阳和垃圾场修在两个山头之间,进场道路两侧都是山坡,村民们堵住公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曹勇给村民们讲起道理,“各位老乡,你们想一想,七月天是什么温度,垃圾堆到城里面要不要得。”
一个叫雍符秀的泼辣女村民情绪激动地道:“城里人是人,我们村民就不是人?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没有惹谁招谁,你们凭啥子把垃圾堆到我们这里。”她家位于山沟风口处,山风吹来都能闻到臭味。
曹勇道:“垃圾总得有个地方堆,你们说是不是。”
雍符秀双手叉腰,大声地道:“不管堆到哪里我们都没有意见,反正不准拉到我们这边。”
一个叫杨少兵的光头年轻人吼道:“凭什么城里人把垃圾堆在我们这里。我们这里以前空气这么好,现在臭得很,我们要搬家。”他人瘦火气旺,吼叫时脖子青筯暴露。
有人附和,雍符秀嚷得更起劲,道:“你们答应过天天打药,根本没有天天打,有时候好几天都没有打。”
光头杨少兵又道:“我们天天闻臭气,是受害者。上一次公安把杨少平抓到派出所,关了七天,天天吃猪食。”
曹勇努力地解释政策,劝说村民不要堵路。他的声音被一片吵闹声淹没,没有任何效果。
前一次堵场有村民被拘留,村民与城管委有了积怨,不愿意听曹勇讲政策。一位中年妇女在人群中吐了一口痰,落到曹勇腿上。
一口痰不伤人可是恶心人,曹勇是军人出身,性格耿直,气得脸青面黑,胸口剧烈起伏,道:“大家有话好好说,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谁吐痰,给我站出来。”
曹勇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几个妇女站了出来,她们站成一排,一齐吸气,准备再吐向曹勇。这些妇女长年劳作,身体强壮,作风剽悍,别说吐痰,就算和男人打架都不怕。
程岭跃副镇长了解当地村民的性格,见势不对,拉着曹勇道:“曹主任,我们到那边商量一下。”
曹勇、朱立福和程岭跃朝远处走去,围在一起商量对策。
妇女们朝着曹勇背影不停吐痰,发出“呸、呸”声,满脸鄙视。
曹勇涨红脸,咬牙切齿地道:“我当了二十年兵,从老。山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把派出所赵劲喊过来,我们今天必须进去,不能把这些人惯出毛病。”
程岭跃得到过蒋大兵书记的叮嘱,道:“镇里的干部主要作劝解工作,我们如果强制进场,以后不好开展工作。做农村工作得有人唱白脸,还得有人唱红脸。”
曹勇火气升起便压不下来,也不管程岭跃态度消极,道:“程镇长继续做好劝解工作。刘主任组织队员,把堵路的人全部拖出去。”
朱立福见山上陆续还有村民过来,心里发虚,建议道:“曹主任,是不是给县里报告,派点警察过来,看这个架式肯定要打起来。”
曹勇最不喜欢朱立福遇事绕道走的习惯,道:朱主任,男人该硬的时候就得硬。不能下软蛋,遇到困难绝对不能绕道走。我们不管怎么绕。困难都还在。”
在一把手坚持和挤兑之下,朱立福将城管委工作人员召集在一起。城管委来了三十多名工作人员。以监察大队队员为主。等人聚拢以后,朱立福道:“我们把堵路的拉开,注意不要动手打人。”
一个蹲在地上的高个子中年村民慢慢站起来,道:“事情没有谈拢,你们最好不要进去,出了事情大家都不好说。”
朱立福问:“你是谁?”
瘦高个村民道:“我是五树社社长,杨宗明。”
朱立福升起一丝希望,道:“你是社长,能不能把村民招呼一下。有什么事情好好谈,不要动辄堵路。”
杨宗明眼睛往上看,道:“我们反映了很多次,给镇上反映,给建委反映,给县政府反映过,没有人理睬。”
朱立福道:“怎么没有人理睬,我就给你们回复过。”
杨宗明道:“光是回复有个屁用,得解决实际问题。”
曹勇见朱立福跟一个村民说个不停。不耐烦地对执法人员道:“你们愣着做什么,把堵路的人拉开。”
执法人员围了过去,将村民朝外面拖拉。拉拉扯扯中,双方身体不可避免地开始接触。又演变成推搡。一个妇女鼻子被弄出血,骂骂咧咧地朝家里跑。
杨宗明没有动手,也不再说话。抱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程岭跃知道这样下去局面肯定失控。跳着双腿在旁边骂娘。
撕打之时,阳和镇的十来位机关干部站在一旁。喊住相熟的村民劝解。村民火气越烧越旺,镇干部根本劝不了。山坡上居住的村民居高临下将情况看得清楚,不断有村民向垃圾场跑过来,程岭跃急急忙忙朝垃圾场管理房跑,准备给村支书杨宗奎打电话。
一个年轻的圆脸机关干部来到杨宗明身边,道:“杨社长,你招呼一下,别打起来。”杨宗明哼了一声,道:“邱主任,大家的火气都上来了,我招呼不住,谁有本事谁来招呼。”
邱主任叫邱洪,毕业于岭西财经大学,是96年的选调生。他怀着雄心壮志来到最基层,三年多时间下来,满腔热血被浇灭一半。他现在是阳和镇政府党政办副主任,实际是万精油角色,什么事都做,什么事都不能负责。他抬头看着越来越多的村民从山坡往下跑,无可奈何地摇起头。
曹勇原本以为工作人员进场后,村民自然会被吓退,没有料到会真的打起来。眼见着一场混战开始,他毕竟是打过仗的人,最先冷静下来,在一旁高呼:“城管委的人,全部退出来,在车边集合。”
城管委工作人员纷纷朝公路边的长安车退去。
机关干部聚在长安车边,有的人衣服被撕烂了,有的人脸上有血。曹勇看着越来越多的村民,急得满脸是汗水,道:“我们先撤退。”
长安车正在发动,有人喊道:“朱主任没有过来。”又有人惊呼:“朱主任在地上,被围着打。”
曹勇看见自己的副手倒在地上,被一群村民拳打脚踢,怒火冲天地从车上跳下来,挽起衣袖骂道:“他妈的,我这主任不当了,给我抢人。”一把手带头冲在前面,年轻机关干部血气上涌,向村民们冲去。
邱洪见城管委朱立福副主任被打倒在地上,拉着社长杨宗明就朝里面人群中挤。
杨宗明不想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用力将几个粗汉子推开,道:“不准打了,都给我滚,快滚,快点滚。”
杨宗明在五树社威信颇高,几个粗汉子痛打了“当官的”,又听到“快滚”的骂声,明白杨宗明的意思,于是在混乱中作鸟兽散,沿着小道迅速消失在山坡上。
邱洪扶起躺在地上的朱立福,道:“朱主任,听得到我说话吗?”朱立福满脸是血,双眼紧闭。邱洪想起在农村里学到的急救措施,猛按朱立福的人中。不一会,朱立福缓缓睁开眼,道:“不行了,头昏得很。”
曹勇挤进人群,蹲下来看了看情况,回头吼道:“来两个人,扶朱主任上车,赶紧把朱主任送到医院。”
分管副县长宫方平接到电话以后,立刻向县长彭克报告。县府办通知县公安局、县城管委、县卫生局、阳和镇、县政府办等部门领导参加紧急会议。
半个小时后,从垃圾场回来的曹勇走进县政府会议室。
长了一张国字脸的宫方平端坐在桌前,脸板得象块冰,问道:“朱立福伤势怎么样?”
曹勇一脸沮丧,道:“断了三根肋骨,鼻梁骨也断了。”
宫方平道:“公安这边有线索没有?”
县公安局刘胜高副局长道:“发生冲突时很混乱,没有录相和照相。派出所询问了村民,他们都不说,镇里面的干部也说不清楚谁动了手。
宫方平道:“曹主任,你是打过越战的老军人,战略战术应该比较强。这一次城管委进场没有和村民座谈,没有和公安人员联系,没有安排人录相和照相,我看朱立福是白挨打了。”
曹勇脸色铁青,低着头。
宫方平给曹勇留了一点面子,没有继续批评,道:“县卫生局尽一切力量医治,调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一定不要留下残疾。县公安局立案侦查,抽调人员进现场。”
刘胜高道:“立案没有问题。只是这个案子涉及一个社的村民,比较复杂,村民不支持,没有任何证据,很难。”
宫方平道:“就算破不了案,公安局也要组织力量去查。查案的过程是法制宣传的过程,就是一种威摄。蒋书记,金镇长,你不要以为这是县政府的事,事情发生在阳和镇,你们两人守土有责,脱不了干系。”
蒋大兵汇报道:“县里召开上半年农村工作会议,我和金镇长都在开会,就派分管副镇长程岭跃带队协助,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如果我或者金镇长在,或者听我的建议提前与公安局联系,应该不会闹得这么大。”
他这一番话把阳和镇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却又让人抓不到把柄。
宫方平道:“趁着公安查案的时机,城管委赶紧组织力量,把城里堆积的垃圾运到垃圾场。”
曹勇道:“朱主任被打伤以后,堵路的村民就散了。委里己经把所有车辆组织起来,力争能在明天把所有垃圾运到垃圾场。”
宫方平听到明天才能将城里积累的垃圾处理干净,不禁火起,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才能处理干净,必须在今天之内把城里垃圾全部拉走,垃圾围城,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曹勇解释道:“城管委垃圾车数量严重不足,运力只能保证清运当天产生的新鲜垃圾,老垃圾只能连夜突击。我们准备今夜不睡觉,也要在明天把垃圾全部运出城。”
宫方平道:“那就没有其他办法?”
曹勇道:“我们尽力而为。”
宫方平道:“不是尽力,是必须。”
曹勇叫苦道:“宫县长,环卫所确实运力有限。”
曹勇担任环保局党组书记时,曾经在一次环保检查和蒋大兵结了些怨气。听到曹勇与宫方平争执起来,蒋大兵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环卫所运力有限,可以到外面租货车装垃圾,曹主任不要舍不得钱,花点小钱,解决大问题。”
宫方平道:“蒋书记办法好,曹主任可以采用。不管用什么方法,明天早上,我希望大街上干干净净。今天的会就这样,大家赶紧去忙。”
曹勇以副团长职务从部队转业之后当了多年领导,资格老,级别高,他听到阳和镇书记蒋大兵夹枪带棒的话,禁不住怒火中烧,只是城管委捅了蒌子,作为一把手他必须承担责任。一股无名火只能死死地憋在肚子里。他起身时,头脑一阵昏眩,软倒在地。
县城管委领导班子配有一正两副,一天之内,一把手主任和分管环卫的副主任都住进了医院,只能由另一位副主任侯正虎暂时主持工作。
县委书记吉之洲早就有心调整城管委主要领导,曹勇脑出血以后,立刻责成组织部尽快挑选适合在城管委工作的正科级干部。
第二天上午,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刘清扬拿着建议名单来到县委副书记华成耀办公室。刘清扬道:“曹勇昨天在会场上昏倒,有轻微脑出血,要住院治疗,一时半会肯定无法工作,出院后也不适宜在城管委工作,建议安排到相对轻松的正科级岗位。副主任朱立福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他再三要求调离城管委,态度坚决,我建议调整。”
华成耀道:“吉书记明确表示要调整城管委班子。如今社会矛盾多,正值多事之秋,城管委一把手人选很重要,不能软,又不能太猛,必须是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擅长做群众工作。”
刘清扬道:“我有一个备选名单,华书记看一看。明天恰好要开常委会研究人事问题,可以增加城管委主任的内容。”
华成耀道:“你把名单放在这里,我先考虑一下。”他是今年初由茂东市委宣传部调至巴山县任县委副书记,初来乍到,不熟悉巴山干部,因此不急于表态。
下午,刘清扬再次来到华成耀办公室。
华成耀已经思考成熟,道:“经过综合考虑,反复比较。我个人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是乐彬。等会给吉书记作一个汇报,争取明天上会。”
刘清扬又道:“朱立福短期不能上班。而且他坚决要求调离城管委,是不是这次常委会一并考虑。
华成耀不急不躁地道:“先确定一把手。副职放一放没有关系。”
7月7日傍晚,侯海洋带着派遣证等相关证件回到巴山城。这几年每次回家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没有安心住下来。这一次回到柳河镇驻地巴山,至少要工作两到三年。
本来他准备回家里,可是来到公交车站,才听说从巴山到414方向的公交车被二轻系统退休职工堵了大半天,一时半会肯定无法通车。
无奈之下,侯海洋提着行李来到以前曾经住过的县委招待所,到了门口才发现县委招待所变成了巴山饭店。以前的低矮楼房变成了一幢八层大楼。大楼正门上有闪闪发光的“巴山饭店”招牌,招牌旁边有三颗星星的标志。
大厅旁边有设施介绍,饭店除了住宿以外,还有餐厅、茶楼、歌厅。从装修水准和设施来看,巴山饭店档次接近省交通厅宾馆。
侯海洋可以从老味道土菜馆拿到分红,腰包比普通大学生要充实得多。为了到组织部报到时有好状态,他奢侈了一回,住进了条件比较好的巴山饭店。
侯海洋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到街上找饭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