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宾馆大厅站着一个专注打电话女子。侯海洋从电梯出来之时。恰好看到女子极似秋云的侧脸。他仿佛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停下脚步,很不礼貌地盯着女孩女孩子打完电话,扭头看了侯海洋一眼。高傲地昂着头,朝茶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见年轻英俊的男子还在盯着自己。觉得自己很有魅力,有几分高兴。朝着侯海洋浅浅一笑。
看到女孩正面,侯海洋有几分失望。女孩子侧面与秋云有五六分相似,正面相似度差了许多,只是笑起来又有几分神似。
刘清德坐在茶舍深处,正在与茂东客人谈生意。他将侯海洋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胡小靓时,也将胡小靓当成秋云。今天有来自茂东的重要客人在场,他没有当场找侯海洋麻烦。
送客人离开以后,刘清德盯着胡小靓不转眼。
胡小靓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的妆没有化好?”
刘清德哼了一声,“你和侯海洋眉来眼去做什么?不要以为我没有看见,我瞧得清清楚楚。”
胡小靓道:“谁是侯海洋?”
刘清德道:“你打电话时遇到的那个杂种就是侯海洋。你这人打个电话还走来走去,发羊癫疯啊。”
胡小靓没有生气,呵呵笑道:“原来你吃醋了。”
刘清德恶狠狠地道:“吃个锤子醋,老子迟早要弄死他。”
胡小靓原本对侯海洋并不在意,见刘清德气愤填膺的模样,反而对侯海洋生出些好奇。
侯海洋在城里随便走,找到曾经与小伙伴经常来的熟悉小面馆。数年时间过去,小面馆面目依然。老板一眼就认出当年曾经经常光顾面馆的小伙子,热情地打着招呼,询问毕业后的去向。
聊了几句,老板过去招呼新客人。侯海洋于是安安静静地吃面,回忆起青涩的少年岁月。那段时间实质上与现在只相隔数年,他再一次感觉恍如隔世。
吃过面条,在附近走了一圈,路边有几大堆垃圾,臭不可闻,苍蝇四处乱飞。侯海洋想起父亲所说的话,心道:“爸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垃圾都管不好,如何能管好一座县城。”
侯海洋要到县委组织部报到,便给沙军打了传呼。他坐在街边小花园的石板凳,看着街边风景,等着沙军回电。十来分钟后,沙军回了电话。侯海洋亲热地道:“沙袋,在哪里?”
“在茂东陪领导喝酒。我们这些小人物有什么办法,领导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今年毕业吧,分到哪里?”沙军站在吧台前,用吧台座机回电话。
侯海洋道:“我分回巴山。”
沙军吃惊地道:“岭西大学毕业怎么会分到巴山,具体分到哪个部门?”
侯海洋道:“我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具体哪个部门还不清楚,明天准备到组织部报到,到时我来找你。”
沙军道:“我听说今年要来一个选调生,没有想到原来是你。祝贺祝贺,选调生是组织部重点培养对象,前途无量。领导找我,等会再聊。”他见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彭家振在向自己招手,赶紧挂断电话,走回雅间。
彭家振道:“别打电话了,快给领导敬酒。”
沙军端起酒杯向茂东组织部王科长敬酒。
酒饱饭足,彭家振将茂东组织部王科长送回茂东,亲自送到家门口,送上巴山茶和酒等土特产。事情办完以后,彭家振给一把手刘清扬打电话汇报道:“刘部长,我把王科长送到了家门口,顺利完成任务。”
刘清扬正在家里和三弟刘清德喝酒,朝刘清德作了一个低声的手势,问道:“王科长情绪怎么样,不要小看了这些科长们,他们处于要害部门,都是手握实权的人物。”
彭家振道:“刘部长放心,他喝得很高兴。”
刘清扬道:“老彭辛苦了,你后天把《中国共产党农村基层组织工作条例》贯彻传达方案拿出来,上部务会研究,这是我们部里今年的一个重头戏。”放下电话后,他接着被打断的话茬,继续道:“老三,你如今是著名企业家,县政协委员,是有身份的人,不要象乡镇里的土包子,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刘清德道:“矿产的根基还是在农村,对付那些下力棒就得恶,你不恶,他们就以为你好欺负,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那些下力棒就要上房揭瓦。”
“胡说八道,矿产的根基在政府机关,在政府没有根基,相关证照你根本办不下来,所以要尊重镇政府,适当时候出点血,出点血把关系搞好,值得。”刘清扬又苦口婆心地道:“我给你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不要当耳旁风。有几个钱就由着性子胡来,完全是一幅爆发户嘴脸。你都四十来岁的年龄,专门找些十八九的小女娃,我都替你寒碜。”
刘清德笑嬉嬉地道:“大哥,我为了事业,大城市都不去了。个人认为趁着身体还雄得起,就得享受,要不然找这么多钱有屁用。年轻时精子多银子少,年老时是银子多精子少,我要趁着精子还不少的时间多给我们刘家播点种。”
他做矿山生意,在巴山官场上是由两位兄长罩着,在社会上有一批亲信,如今赚钱不少,羽翼渐丰,暗觉大哥、二哥在官场混了一辈子,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官越当越大,胆子越来越小,很不爽快。自己大把找钱,拼命享受,人生之得意莫过于此。
刘清永道:“大哥说得对,老三真不能得意忘形。沾几个女人问题不太大,只要不被你媳妇抓现形,我觉得更关键是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们出了事,你还得给他们背黑锅。”
刘清德敷衍道:“行了行了,我听大哥、二哥的,努力当一个好儿童,不和社会上的人混,不再给刘家传宗接代。”说到这里,他想起在巴山饭店见到的侯海洋,又恶狠狠地道:“今天我在巴山饭店见到了侯海洋,就是在岭西碧云间和我打架那一位,我一定想办法弄他一次,然后就改邪归正。”
刘清扬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在白天就知道侯海洋分到巴山之事,他知道三弟胆大妄为,真有可能去弄侯海洋,脸色严肃起来:“侯海洋是省委组织部选调生,丁部长特意打电话叮嘱我们要关照。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无业游民。你打一顿就算了,现在要任命为副职领导。是有身份的人,你千万不要瞎搞。搞出事你收不了场。”
刘清德瞪大眼道:“侯海洋这个狗日的流氓居然成为选调生,省委组织部瞎了眼。大哥,侯海洋和我结过死仇,你要想办法把他压住,他若翻身掌了权,我的日子不好过。
刘清扬见三弟松了口,道:“既然分到巴山县,他就算是孙悟空也逃不过组织的五指山,个人总得服从组织安排嘛。”他原本想要说逃不出“我”的五指山。话出口,还是改成了“组织”。虽然在自己家里,谈话对象是自己的两个亲兄弟,他还是下意识用模式化语言隐藏了真实想法。
吃完饭,刘清德缠着大哥道:“你一定要压着那个侯海洋,他以前在新乡时,我还挺照顾他。他恩将仇报,一心要和我过不去。这人是魏延式的头上长反骨的人,以后他掌了权。绝对会把刘家赶尽杀绝。”他不停地歪曲事实,就是想让大哥把侯海洋打入另册。
刘清扬道:“喝了酒说什么疯话,什么赶尽杀绝,你以为现在还是旧社会。”
刘清德添油加醋地道:“不止是我一人是这种评价。彭家振也是这个结论。彭家振说他们父子俩是一个得性,当年在文革时侯海洋父亲就是造反派。”
刘清扬道:“你别再说了,组织部门的人事安排你不准插手。这是我给家里兄弟订的规矩,谁都不能破。”
话虽然如此说。刘清扬还是将兄弟的话记在心中。上班以后,正好组织部办公室副主任谷丽送来几份文件。其中就有选调生的那份文件,他琢磨着三弟提到过的彭家振,提笔写道:“请家振部长提出方案。刘清扬。”
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沙军为了陪好茂东组织部王科长,喝了不少酒,早上到办公室上班仍然带着酒味。
办公室副主任谷丽用手扇着鼻子,道:“你隔我远点,嘴巴好臭。”
谷丽父亲是县里老领导,她从小就是叔叔伯伯眼里的小公主,因此作为办公室副主任,经常指使正主任沙军做事,说话亦无大无小。
沙军喝了一口浓茶,道:“今年选调生的文件来了没有?”
谷丽道:“来了,我刚刚送给老大,他看文件时脸色严肃,眉头紧锁,据我观察,凡是他眉头紧锁时就有人要倒霉。”
沙军朝门外看了一眼,嘘了一声,道:“这种话少说两句。”
谷丽低声道:“我就是在你面前说说,你不会出卖我吧。”
沙军开玩笑道:“说不定,完全有可能出卖。”
谷丽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我说了好多疯话,一句都没有传到领导耳中去,说明你还是好人。”
沙军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到部长办公室把签好字的文件拿了出来。他找到那份关于选调生的文件,看完签字,暗觉不妙。
93年,侯海洋父亲和彭家振有矛盾,这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之间不算是秘密,此时让彭家振提分配方案,沙军估计侯海洋去向有点惨。
还有一件更头痛的事情。昨天晚上回家后,他猛然间想起侯海洋曾经聊起痛打过新乡刘清德的事情,惊出了一头冷汗,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他拿着文件沉思良久,才将文件送给副部长彭家振。
彭家振一边说着昨天与茂东组织们王科长喝酒的事,一边随手翻着文件,他的目光停在那份选调生的文件之上,自言自语道:“日了怪,侯海洋居然成了选调生?”
听到彭家振这一句话,沙军敏锐地意识到彭家振确实对侯海洋印象非常深刻,而且不是好印象。他在组织部工作数年,由单纯的学生变成了胸有城府的青年干部,没有多嘴,拿着文件平静地离开了彭家振办公室。
沙军刚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又接到刘清扬电话:“到我办公室再拿一份文件给彭部长。”
沙军赶紧出门,从刘清扬处拿了文件来到彭家振办公室,在门口听到彭家振的说话声,“清德,新乡那个侯海洋,柳河镇的娃儿,现在做什么?没有其他事,就是核实一下。”
沙军轻手轻脚倒退几步,回到办公室磨蹭一会,再将文件送给彭家振。
走出彭家振办公室时,沙军动起了脑筋:“侯海洋真倒霉,得罪了常务部长,还和部长的亲弟弟是仇人,同时得罪了组织部的部长和常务部长,他在巴山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绝对不能让清扬部长知道我和侯海洋是好朋友,否则我也要跟着倒霉。”
为了隐藏与侯海洋的关系,他决定暂时回避侯海洋,对谷丽道:“我要到党校去看一看培训班的情况,如果有人找,就说我上午不回来,下午也不回来。”
谷丽道:“你准备偷懒。”
沙军将食指放在嘴唇间,道:“嘘,小声点,改天请你吃饭。我昨天喝得太多,要找地方休息一会。”
谷丽道:“你去吧,我帮你顶着。”
沙军离开办公室不久,侯海洋来到县委组织部。组织部办公室只有一个女同志在填报表,另一张办公桌上放着印有沙军照片的座牌。
侯海洋礼貌地道:“同志,请问沙军在吗?
谷丽打量侯海洋两眼,想起沙军的叮嘱,简短地道:“不在。”说完,低头继续做报表。
侯海洋道:“请问沙军什么时候回来?”
谷丽依然简洁地道:“不知道。”等到来人离开以后,她给沙军打了电话,道:“来了一个人找你,长得挺帅,己经走了。”
沙军接到电话以后,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这样对待老同学不太地道,正在打电话时,侯海洋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沙袋,你没有在办公室吗?”侯海洋在电话里依然和从前一些叫着沙军的绰号。
沙军道:“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出去了。你这么快就来报到?”
侯海洋道:“我来报到前到省委组织部五处谈了一次话,包处长让我尽快回来报到,县里还没有收到文件吗?
沙军道:“收到文件了,县里今年只有一个选调生,如何安排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你最好改天再来。”
侯海洋道:“中午有事没有,我们兄弟俩搓一顿。”
沙军推脱道:“真不太巧,中午有约,改天我请你吃饭。”
一个小时以后,沙军回到组织部。谷丽道:“你怎么回来了,说好要偷懒。”
沙军道:“原本想睡一觉,哪里睡得着,还是觉得在办公室坐着更踏实一些。”
谷丽眨着眼睛道:“刚才有个帅哥找你,又帅又有气质,是在哪里工作?我有个姐们还没有男朋友,可以介绍他们认识,我觉得很般配。”
沙军知道侯海洋与刘清扬和彭家振都有矛盾,根本不敢暴露与侯海洋的关系,故意开玩笑道:“谷丽同志,你是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不是婚姻中介所,别老是想着介绍对象。”
谷丽道:“就你假正经。”
沙军从抽屉里拿出组织部半年工作草稿,聚精会神地按照彭家振思路修改。
彭家振走到办公室门口,安排道:“你到老肥肠安排一个小雅间,我们两人陪刘部长尝尝肥肠鱼,刘部长说了好几次,只有今天稍微空闲一点。”
沙军只得放下草稿,到老肥肠火锅鱼店订房间、打招呼。
沙军来到店门口,大声道:“马老板,今天部长亲自来吃饭,味道弄霸道点。”
马老板满脸堆笑地道:“我这家店是老店,什么时候都不搞假冒伪劣。”
沙军在马老板面前既有顾客是上帝的感觉,更有县委组织部干部的优越感,道:“部长能到你这个店来,是看得起你。部长喜欢来吃,传出来你的生意都要好得多,你懂得起不?”
马老板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道:“要得,要得。一定弄巴适,让部长吃舒服。”他在安排菜品时。笑脸收了起来,朝着沙军撇了好几下嘴巴,小声道:“这小子拍马屁,部长也是人,未必多长一个嘴巴,有什么了不起。”
沙军站在餐馆二楼窗口朝办公室方向张望,看到部里小车开过来,便一阵小跑下楼,等候两位部领导。刘清扬从小车里出来。他赶紧接过刘清扬手里的提包。
刘清扬边走边说:“我最不爱吃宾馆的饭菜,不管是巴山的、茂东的还是岭西的,不管是三星、四星还是五星,都是一个味道。每回到宾馆吃了饭,回家还要下碗面。上次到欧洲去学习,天天就想吃肥肠火锅鱼。”
火锅鱼馆子挂着“十年老店、童叟无欺”的对联,沙军介绍道:“这家火锅鱼开了好几年,味道一直没变。”他原本多介绍两句,猛然间想起彭家振与侯海洋过节的起始点就是从老肥肠开始。便没有深说这个话题。
马老板拿了包好烟,殷勤地散烟。他虽然反感沙军拍马屁,可是真正见了县领导就不由得也拍起马屁。服务员将红彤彤的肥肠火锅鱼端上桌,马老板退了出去。
刘清扬将马老板发的烟扔到一边。换上一支万宝路,道:“老彭,选调生的事怎么安排?”
沙军又喜又忧。喜的是刘清扬和彭家振没有把自己和侯海洋联系起来,忧的是侯海洋显然又会受到一次打击。
彭家振一本正经地道:“选调生是从大学选出来的后备力量。放到最基层去锻炼才能培养出真正的人才。”
沙军不由得感慨道:“侯海洋真是运气背到姥姥家,你分到任何县都没有问题。偏偏分回了巴山县。”
刘清扬慢慢地道:“侯海洋是省委组织部选调生,丁部长为了他的事专门打过电话,希望我们能够带职安排。”
彭家振道:“这几年分来的选调生都没有带职安排,他带职安排,对其他选调生不公平。”
刘清扬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啪、啪”的声音,道:“丁部长发了话,无论如何得考虑,老彭向来神机妙算,得想个办法。
“部长给我出了难题,这个嘛有点难,让我想想。”彭家振摸了一会下巴,道:“如果真要安排职务,就到城管委当副主任。”
阳和垃圾场是个火药桶,已经炸得城管委一正一副两个主任住进了医院,把侯海洋安排到城管委任副主任给了茂东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丁原很大的面子,同时又将一个烂摊子丢给刚参加工作的侯海洋。
刘清扬同意了这个方案,叮嘱道:“这事涉及上级领导,出了这个门就不能说,组工干部嘴里要有把锁。”
彭家振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小沙,你也是新乡的,认识侯海洋吗?”
沙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我们是同一个年级的,不同班,认识但不熟悉,毕业以后没有见过面。”
刘清扬“哼”了一声。
彭家振告诫道:“做人要正直诚恳,不要学你这个同学。”
沙军额头上不停冒出汗水,频频点头。这时腰间传呼响起,他抽空看了留言:“晚上几同学聚聚,有空吗?侯海洋”
他赶紧将传呼挂回腰间。
接到传呼后,沙军没有丝毫纠结就决定晚上不与侯海洋见面,他打主意等侯海洋到城管委上班以后,再找机会在隐蔽地方请他吃一顿饭。这样做既能保护自己,又不至于完全不顾同学之情。
侯海洋没有想到沙军是刻意躲着自己,在宾馆睡了午觉以后,闲来无事,在县城里闲逛。走过老电影院,见到一大群村民模样的人围在一个大门前,情绪激动地争吵。
他好奇地朝里瞧了瞧,一幢三层楼房门前挂着“巴山县城市管理委员会”的牌子。
一个中年人站在院子中间,对围在自己身边的村民道:“我们领导住院了,而且要调走,新主任还没有来,我们说了也不算数,等新主任来了,自然有解决办法。”
城管委在体制内权柄不重,但是管着城市里的大事小事婆妈事,时刻影响市民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城管委一把手人选相当关键,一把手选得不好,会给县委县政府惹很多麻烦。
县委常委会通过了组织部报送的城管委人选方案,并且要求新主任乐彬必须在一天之内到位。往常任命干部有推荐、考察等一系列程序,最快也要十天半月。如此快的速度任命部门一把手在巴山县并不常见,有着临危受命的意思。
县委书记吉之洲把乐彬叫到办公室,进行了任前谈话,交待给乐彬两个任务,一是管好垃圾场,二是理顺城管委各项工作。
部门一把手上任,按巴山惯例由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送到单位。乐彬在组织部副部长彭家振陪同下前往城管委,透过车窗玻璃,注意到街边有不少垃圾堆。他家住巴山县城内,经常能见过这些垃圾堆,当时没有过多关注。从今天起他就是城管委的一把手,再看到这些垃圾觉得格外刺眼,甚至有触目惊心之感。
在会议室与城管委中层及中层以上干部见面之时,楼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办公室主任邵林森到窗外看了一眼,对主席台上的三位领导道:“阳和镇村民又来了,在院子里吵闹。”
彭家振收起桌上水杯,道:“把乐主任送到城管委,我的任务结束了,准备回部里,你们继续开会。”
乐彬道:“彭部长到了城管委,我这个新主人无论如何也得办招待。”
彭家振道:“改天吧,乐主任还得应付阳和镇的村民。”
乐彬想到外面吵闹的村民就头疼,点了点头道:“那就改天,到时我给彭部长联系。”他对下面坐着中层干部们道:“散会吧,办公室同志到楼下接待村民,别在院子里吵吵闹闹。”
会议室传来桌椅的拖动声,中层干部们拿起茶杯、笔记本,鱼贯而出。
彭家振将准备送行的乐彬拦住,道:“我们两人是多年朋友,何必拘礼,你还是集中精力处理眼前这一摊子事情。”
乐彬知道自己必须要把县委书记交办的两大任务解决好,解决不好,仕途就到头了。他没有过多客气,紧紧握着彭家振的手,道:“彭部长,改天抽时间喝个酒。”
彭家振提着包离开了会议室,下楼时见自己的小车被村民挡住,对驾驶员道:“我走路回去,等会你把车开回来。”
院子里站着二十来个村民,怒火冲天地与城管委办公室的同志论理。
看到这个场景,彭家振不禁为自己的机智感到自得:“不知道侯海洋通过什么渠道抱到丁部长的大腿,就算抱了丁部长大腿,想要在巴山翻身也是做梦。他到城管委这个火药桶里,说不定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彭家振牢牢记住了侯海洋父亲侯厚德对自己不好的地方,将侯厚德对自己友好之处忘得一干二净。还有另一层原因,他担心侯海洋发达以后算旧账,因此千方百计想将羽翼未丰的侯海洋踩住脚下,不让其发展。
上任第一天就遇到了群体性事件,乐彬感到沉重压力。他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吵闹的人,心道:“城管委做群众工作确实有问题,怎么能够让群众堵在门口吵闹,没有人主动将群众引导到合适的场所。”
在窗前站了几分钟,村民吵闹声音越来越大。
乐彬走来到办公室主任房间。办公室主任邵林森正在低头看报纸,听到脚步声,将桌前的稿纸拉到面前,假装写文章。
乐彬不愿意第一天到城管委就批评人,心平气和地道:“你去把群众们叫到办公室来,有什么问题就谈什么问题。”
邵林森道:“村民又凶又恶,根本不听劝,我们还是报警吧。”
乐彬沉下脸来,道:“他们是来谈事情,反映问题,又不是来打架。你让他们全部到会议室,不要影响办公秩序。”
邵林森这才放下稿纸,下楼将村民们带到二楼会议室。
村民们有男有女,老年人和中年人各占一半。社长杨宗明在人群中不吭声,暗自打量新来的城管委主任。
雍符秀又当急先锋,气势汹汹道:“你就是新主任?我们的问题怎么解决。”她不等乐彬回答,昂着脖子道:“你不解决,我们就住在这里。”
村民杨秀金向来和雍符秀形影不离,雍符秀开了腔,她帮腔道:“你们这些当官的硬是想把我们整死,不解决问题,我们就是不走。”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乐彬能看到十几同时张开的嘴巴,耳中一片嘈杂。他摊着双手,无奈地道:“你们一起说话,我听不清楚,如果想解决问题就一个一个说,好不好。”
雍符秀道:“你这是骗鬼,哄小娃儿,你们不答应搬走垃圾场。今天我们就不走。”
光头村民杨少兵振臂大呼道:“城管委骗鬼,每次都哄我们老百姓。不搬垃圾场。我们就要搬家。”
会议室内除了村民外,城管委工作人员一个都没有进来。有三四个机关干部无精打采地站在外围。
乐彬当了十来年一把手,遇到过大大小小不少群体性事件,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对着门外大声道:“邵主任,邵林森,别站在外面,给老乡们倒水,再拿包烟。”
邵林森磨磨蹭蹭地到办公室拿了两包烟,挤进人群。乐彬瞪了他一眼。抓过香烟,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给男性村民散烟。
满脸皱纹的杨宗明接过香烟,道:“你们别瞎吵吵,听新来的主任说。”
乐彬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凭着这一句话判断出杨宗明是带头人,道:“有什么事,你先说。”
杨金秀道:“大家不要闹,让我叔讲。”
杨宗明吸了一口烟。慢吞吞地道:“我们都是一个社的,我是社长杨宗明,今天来向新主任反映问题。不是我们爱闹,确实是多次来反映问题。你们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能不能给我们说一句准话,到底怎么办?”
杨宗明说话以后。村民们逐渐安静下来。
乐彬知道眼前瘦高个是关键人物,道:“我叫乐彬。才调到城管委,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说。我能够解决的一定解决,我办不到的立刻向县政府作好汇报,行不行。”
众村民皆沉默,几个男人不停抽烟,房间很快变得烟雾缭绕。
乐彬走到门口,沉着脸,口气严历地道:“邵林森,拿笔记本过来,找个人给乡亲们倒水。”
邵林森原本站在外面袖手旁观,被新主任点到头上,慢条斯理地到办公室拿了笔记本,来到人群前,道:“让一让,你们不让我怎么记笔记。”他用力挤进来,惹得几个泼辣妇女骂了起来。
杨宗明道:“今天来的都是斑竹村五树社的人。我们要求不高,垃圾场臭得要死,每天吃饭苍蝇把桌子爬满了,我一张桌子苍蝇有几百个,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就不来找你们。”
乐彬立即道:“我马上安排人消毒打药,斑竹村靠着垃圾场的农家每一家都要发放苍蝇药。今天下午就去落实,绝不放空话。”
杨宗明道:“垃圾场开场有大半年时间,我们住在附近的人天天闻臭气,很多人都得了病,我们要求做一次全面体检,这个要求不高吧?”
体检看似是一个简单的事,但是如果真的组织村民去体检,必将面临着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由官方组织村民进行体检,只要村民身体查出点毛病,都可以说成是垃圾场引起的,届时周边村民所有治病费用就会要求政府承担,更远处的村民必然依葫芦画瓢,后患无穷无尽。
乐彬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立刻意识到看似简单且有人情味的体检蕴藏着巨大的风险,不接这个话茬,按着自己的思路道:“解决问题总得有个过程,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今天先发苍蝇药,每一家都有,做不到,我乐字倒起写。其他的事情要给我一个调查了解的时间。”
杨宗明不依不饶地道:“乐主任是想把事情拖过去,我们这么多人跑到城里来一趟不容易,来回车费都几十块,还把家里的事搁到了一边,你不能几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不能体检,就把垃圾场搬走,或者让愿意搬家的村民搬家。”
雍符秀立刻站了起来,道:“我们不能上当,这几个月我们跑了多少空路,每回都说得好好的,你们这些当官的撒尿就变。你当大主任的写个条子,答应我们去体检。”
光头杨少华高声道:“我想问大主任一个事,500米臭,505米就不臭了吗?”凡是村民与垃圾场起冲突,光头家恰好在搬迁线500米以外,只多五米,因此最不服气,只要大家来找各级政府,他肯定会参加,而且总是煽风点火,唯恐事情搞不大。事情搞得越大,搬迁越有可能实现。
“发药,马上就发。另外让垃圾场多洒点除臭的。”乐彬把谈话中心固定在如何消灭苍蝇和减少臭味上面,不理睬体检和搬迁的提议。
村民们情绪激动起来,光头杨少兵等人开始骂人、拍打桌子。
邵林森以前在建委工作之时,长期受到老板们的恭维,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当雍符秀用力又拍了一次桌子以后,他忍不住也用力拍桌子,骂道:“你会拍桌子,老子也会。”
这一句脏话捅了马峰窝,雍符秀是为人泼辣的农村女子,吵架无数,猛烈反击道:“你是当干部的,怎么能骂人,你还老子,老个锤子。”
杨金秀跟着骂道:“你还老子,老个麻皮,全家都老个麻皮。”巴山农村妇女极为强悍,在田间地头开玩笑敢把男人的裤子脱下来,骂点带生殖器的脏话更是小菜一碟。
杨少兵煽动,大声叫道:“当官的骂脏话,骂我姐麻皮。”
建委和城管委分家之时,邵林森一心想留在建委,被踢到城管委以后,他窝了一肚子气,半年多时间都没有调整过来。从建委分家以来积累起来的火气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指着杨金秀道:“你再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巴。”
邵林森伸出的手指成为打斗的导火索,杨少兵上去抓住了邵林森手掌。
村民们和站在门口的干部抓扯起来。
乐彬处于漩涡中心,被几个妇女围住。只听得“噗哧、噗哧”一阵乱响,他的衣服被撤成布条,上半身裸露在外,狼狈不堪。
鼻血长流的邵林森趁着混乱溜了出来,站在外面叫道:“报警,快点报警。”
乐彬与曹勇一样都是军人出身,在混乱中保持着理智,大喊道:“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
杨宗明也不愿意在城管委打架,用身体护着乐彬,将几个妇女喊住,道:“他是新主任,垃圾场管他屁事,狗日的谁要动手。”
派出所距离城管委不远,几个警察很快就来到打架现场,将气喘吁吁的两群人分开。
带队的派出所所长赵劲与乐彬相熟,将乐彬单独叫到办公室,道:“乐主任,你给高局长打个电话,通报个情况。居然敢动手,以为我不敢拘人。”
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递给乐彬。乐彬穿上小伙子脱下来的体恤,用毛巾擦掉脸上的血污,道:“算了,法不责众。真为这事拘了人,我以后在阳和镇就更不好做工作,这个哑巴亏吃定了。但是你还是要把带头的社长叫过来教育一下,免得以后他们无所顾忌。你教育过后,我再说几句好话。”
赵劲将杨宗明叫到办公室,严肃地道:“杨宗明,你们今天的行为是错误的,聚众扰乱社会治安,冲击了党政机关的正常办公秩序,我们公安机关要对当事人进行治安拘留。”
杨宗明非常冷静地伸出双手,道:“我是社长,是带头的,如果要拘留,就先拘留我。公安局派出了很多人在村里来问话,我在这里明确告诉你们,今天来反映情况的人都打了架,有本事你把我们全部抓起来。”
赵劲盯着杨宗明看了几秒钟,道:“你以为法当真不能责众,那是老黄历了。只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一样可以拘你。只是,乐主任的意思是你们今天的行为确实是情有可原,他建议不予追究。”
乐彬向杨宗明伸出手来,诚恳地道:“老杨,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我今天才到城管委报到,屁股没有坐热,对委里情况两眼一摸黑。怎么能够对阳和垃圾场的事情乱表态。老杨,你应该是老基层。明白这个道理,总得给我一点时间。”
杨宗明只是想给城管委施加压力。并不想将事情搞得不可收拾,道:“乐主任讲得还算耿直,我等会去给大家说一说。我只是去说一说,如果他们不愿意走,我也没有办法。”
从刚才发生的事情来看,杨宗明确实在群众中有威信,他答应去说一说,应该问题不大。乐彬暗自松了一口气,道:“那就拜托老杨。什么事情都可以谈,谈一次不行还可以谈第二次。”
杨宗明回到办公室,与村民们聚在一起小声商量。几分钟后,杨宗明带着村民走出会议室。
杨宗明道:“其他事情就等个十来天再谈,苍蝇药和除臭药硬是要多打点,大家受不了的时候,还是会来的。”
乐彬道:“我马上安排下去,希望杨社长和大家也能监督。”
送走了村民,乐彬脸上笑容敛去。阴了下来。
那位脱体恤给乐彬穿的年轻人小林又拿了几个创可贴进来,交给了乐彬。
乐彬拿出一面小镜子,仔细地将创可贴贴在脸上。贴了创可贴的脸非常可笑,如打了败仗的逃兵。
从县政府开会回来的侯正虎副主任闻讯来到乐彬办公室。道:“太不象话,警察怎么能够一走了之,不抓几个人。以后他们会得寸进尺。乐主任伤得重不重,是不是到医院去看看。”
乐彬道:“没有事。被几个疯婆娘抓了几爪。”
侯正虎道:“我开会时遇到组织部的曲文华,他说要调一名年轻的副主任过来。”
乐彬道:“年轻。有多年轻?”
侯正虎道:“听说是省委组织部今年的选调生,岭西大学刚刚毕业的,很优秀。”
乐彬捂着脸一阵牙疼,道:“城管委的工作要真刀真枪地干,没有工作经验的年轻副主任。再优秀有个屁用,不知道组织部们是怎样考虑的。”
侯正虎道:“直接到城里来当城管委副主任,肯定是有关系的。”
乐彬火不打一出来,生气地道:“家里有关系,想镀金就到县委县政府的机关去,城管委是一线部门,处理的都是具体事,根本不可能混日子。我要给彭部长商量一下,能否换一个经验丰富的。”
侯正虎道:“曲文华说吉书记把文件都批了,估计无法换人。”
乐彬半响没有说话,叹息一声,道:“屋漏偏遇连夜雨,分一个没有经验的学生来,你让我怎么用他。侯主任,我觉得分工得调整一下。”
侯正虎对分工敏感得很,忙道:“我建议就让新来的年轻主任接管朱主任分管的事,他是选调生,属于第三梯队,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
乐彬道:“我担心年轻人顶不上去,如果弄出点事情来,还得我们来擦屁股。侯主任,你考虑一下。”
侯正虎愁眉苦脸地道:“我心脏不好,走到垃圾场费劲。更何况县里政策是52岁退居二线,我后年满52岁了。”
乐彬见侯正虎执意不肯接管环卫工作,只得作罢,准备让新来的年轻副主任分管环卫工作。
委里工作一团乱麻,一位副主任年龄偏大,遇事滑不溜秋,不敢硬碰硬。另一位新来的副主任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纯粹是花瓶,这让一贯作风硬朗的乐彬愁眉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