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当年美国占领区和苏联占领区的交界处,老格兰尼克,也就是今天游客们搭乘巴士往返机场的地方,曾经有个果园,在果园旁边,一条公路直达舍内菲尔德机场。如果要为“麻雀”的间谍生涯找一个起点,这条公路就是了。
从汉斯早前提供的有限信息看来,地下电缆的一条支线正好经过这里,几乎和公路平行,最近的地方离美国区边界不过几公里,而且远离人来人往的市中心,显然比中情局之前选的地点好多了。就在安德烈抓到麻雀的前一天,皇家工程兵趁着深夜到公路附近钻孔取样,结果不太让人满意,土壤里沙子太多,地下水层太高,隧道很容易塌陷,或者被淹没,很可能两样一起来,如果要强行开凿,就必须使用某种支撑,钢板或者水泥,耗时增加,成本肯定翻倍,不过美国人愿意支付账单。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些电缆到底是邮局使用的普通国内通讯线路,还是驻柏林红军连接莫斯科的专线。
“麻雀”不知道,也不被允许知道所有这些千头万绪的幕后运作。他得到的指令很简单:取得老格兰尼克地区的电缆分布图和编号表。情报官没有告诉他这些文件在哪里,很可能安德烈自己也不知道,要靠莱纳自己琢磨出来。
令莱纳略感失望的是,除了要求他记住复杂的暗号和严格的沟通流程之外,安德烈既没有教他撬锁,也没有告诉他怎样甩掉跟踪者,更没有让他碰任何武器,“用体面方法拿不到的东西,都不要去拿”。不过情报官也没有给莱纳设置时间限制,叮嘱他“慢慢来,哪怕用一年”,不要为了急于表现而做出什么鲁莽的举动。于是莱纳花了两个礼拜,一点一点地翻看大使馆发报处的各种抽屉和柜子,每天看一个。很多抽屉是应该上锁的,但发报员们懒得每次都拿钥匙,就让它们敞开着。莱纳刚开始的时候趁午饭时间到处嗅探,因为这时候办公室都是空的,过了几天就不这么做了。因为怕落下“总是偷偷摸摸在办公室里转悠”的印象,莱纳每天中午都会和同事外出吃饭,确保大家都看见他出来了,然后提前半小时回到办公室去。
1953年的春天寒冷多雨,雨水出乎意料地冲刷出地下电缆的秘密,并且经由使馆雇佣的两个当地电工送到莱纳耳中。莱纳在茶水间碰上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从头发到鞋子都沾满了没干的泥,一边喝滚烫的咖啡,一边抱怨过于充沛的雨水,令柏林各处的地下电缆纷纷短路,有些线路如此老旧,电工不得不参考1910年的地图。当年的帝国邮政多么可靠,他们感叹,一点都不像现在俄国佬帮着建立起来的东德继承者。四十年前画的线路图非常准确,电缆分毫不差,就在标注的地方,不过没人想到上面多了三条俄国佬近年埋进去的新电缆,差点失手砸断。
莱纳什么都没说,也没看那两个电工,往杯子里倒了热咖啡,回到自己的桌子去了。这天并不繁忙,需要翻译的电报比平常少。他喝完了咖啡,花了二十分钟咬铅笔,脚在桌子底下轻轻敲打地板。四点五十分,他离开了发报室,向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但并没有真的走进男厕所。确认走廊没人之后,他拐了个弯,走下楼梯。
电工们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办公室”,使馆只是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储藏室似的小房间,与司机和清洁工们共用,放了几张椅子让他们休息,不过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房间的大部分空间都被架子占满了,上面堆着其他办公室不想要的杂物。三个颜色一样的工具箱扔在墙角,莱纳踢到了一把扳手,它发出很大的当啷声,吓得他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他探头出去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
他捡起扳手,放到桌子上。桌面满是刻痕,还有香烟烟头烧灼留下的黑点,有人用某种尖锐物件在上面刻了一个生殖器。莱纳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放着成捆的细铜丝。第二个抽屉里是文件夹,应该经常被翻阅,沾满黑色指纹。里面的图表是按字母排列的,莱纳翻开标签“A”,第一张就是老格兰尼克(Altglienicke)地区的线路图,新鲜墨水标出了苏联人埋设的电缆,也许是为了日后维修方便。他考虑该不该把这张纸撕下来,塞进衬衫里带走,但这显然不符合安德烈的体面原则,而且电工很快就会发现图表失窃。莱纳咬了咬嘴唇,把地图和文件夹放回原处,推上抽屉,快步离开了储藏室。
安德烈和他每个月会固定见面两次,每次的地点都不一样,下一次是四天之后,是个周六,在古伦森林,信号是树干上的粉笔痕迹,如果有粉笔线,就意味着会面照常进行,莱纳会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路线去找安德烈,两人会在湖边“偶遇”。如果没有粉笔线,那莱纳就应该假装散步二三十分钟,回家。
那片位于西南城郊的森林是东西柏林人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周末尤其。莱纳走过野餐和推着婴儿车的人们,数着散步小径旁边的树,找到特定的那棵。树干背阴的地方清楚地画着一道白色粉笔线。他走进树丛里,顺着一条动物踩出来的小路往西走,感觉过了十五分钟,才瞥见枝叶间湖水的粼粼闪光。安德烈已经到了,因为天气暖和,只穿了一件灰色衬衫,没戴那顶标志性的帽子,也没打领带,双手插在裤袋里,注视着湖水。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不过在今天这种和煦的阳光里,看起来更接近用水兑过的茶。
“你觉得那是野鸭还是灰雁?”安德烈问,回头看了莱纳一眼,指了指远处的湖面,那里漂浮着几个小点,只能勉强辨认出是活物,根本看不清种类。
“我不知道,可能是野鸭。”莱纳走到他身边,眯起眼睛,“我不会认鸟类。”
“也是值得学习的技能,如果有空闲时间的话。”安德烈侧过头,冲他微笑,“最近过得好吗?”
“我找到了你要的地图,老格兰尼克。”
“是吗?不过我的问题不是这个。”安德烈在湖岸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让莱纳也坐下,“我关心的是你。所以再来一遍,最近过得好吗?”
莱纳的耳朵变红了,在阳光下很明显,“还可以,和以前一样。”
“那就好。我假设你没有把地图带来?”
“我不敢拿走,很容易被发现。”
“你做得很对,小鸟。文件有人看守吗?”
“没有,就在电工办公室一个没上锁的抽屉里。”
“午餐时间能带出来吗?”
“我想可以。”
“多少页?”
“五六页,我想。”
“把图表带出来,像我们讨论过那样,星期二中午,一辆蓝色的雪铁龙会在外面等你,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有张斗牛犬贴纸。他们动作很快,大概五到七分钟就能把文件还给你,马上放回原处。”
“我能做到的。”
“谢谢你。”安德烈拍了拍他的手臂,手掌在上面多停留了一会才挪开,“你哥哥会很骄傲的。”
莱纳点点头,看着草地,没有说话。一条鱼突然在远处跳起,甩出闪亮的水珠,男孩这才抬起头来,眺望那条鱼消失的地方,鱼尾击碎了水面,小小的涟漪点缀着金光。莱纳注视着闪耀的水面,脸上浮出一种向往的表情,好像他更想当这个湖里的一条鱼,而不是他自己。安德烈没有打扰他的白日梦,安德烈从不打扰他的白日梦。
大概过了十分钟,莱纳转过头,看向安德烈:“你准备走了,是吗?”
“不得不。我有别的预约,你知道的。”
“像我这样的人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今天不是。”
“你有很多间谍吗?”
“够多了。”安德烈回答,碰了碰莱纳的肩膀,“最后一件事,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莱纳上下打量他,看不出他能从哪里拿出礼物来。安德烈取出钱包,从里面摸出一张电影票,递给莱纳。电影的名字是《太平洋之歌》,放映时间晚上八点,莱纳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票背面写着影院的地址,莱纳也没去过这家电影院。
“这不是真的票,也没有这部电影。”安德烈告诉他,看出了他的表情,“影院的售票员是我们的人,给他看这张票,告诉他你想要一个靠走道的座位。然后你就可以用‘阁楼’了。我时不时用那个地方和外勤碰头,偶尔也有些过路的小羊在那里睡一晚,不过大多数时候都空着。要是你什么时候需要,比如说,做白日梦什么的,你可以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待着,没人会去打扰你。”
莱纳看着手里的电影票,“谢谢。”
“不要整天呆在那里,不然你就得向斯塔西解释你对电影的病态偏执了。”
“我不会的。”莱纳看向安德烈,“谢谢。”
“我很高兴你觉得高兴。”安德烈冲他眨眨眼,揉了揉莱纳的卷发,“下次再见,如果有紧急情况,你知道该怎么找我的。”
——
你在笑,你当然会笑了,安德烈的手段不新鲜,对吗?笑吧,你已经见识过不少了,但莱纳还没有。
情报官和外勤的关系几乎,注意我说几乎,就像情人,你得往他们身上一公升接一公升地倾注关怀和注意力,因为这些可怜的家伙通常两样都很缺乏。安德烈的做法很不错,他从一开始就让你知道你不是他唯一的小羊,他还有很多别的人要关心,不过不要沮丧,你是特别的。每一只小羊都觉得他最喜欢自己,只有自己能让安德烈骄傲。让你的小羊竞争,但不能让他们互相嫉妒。给他们爱,但不要给太多了,免得这些爱变成水泥块,把你整个人拉进沼泽里。
总而言之,安德烈得到了他的电缆分布图,可以去霍恩斯比那里重提要求了。他用假名上了一架六处为他安排的皇家空军运输机,挤在外交包裹和好奇的美国飞行员之间,亲自把这五张图表送回伦敦,放到上司的办公桌上,行动处处长当然想知道来源是谁,不过在安德烈回答之前就猜到了。
“麻雀,是不是?是从麻雀那里来的。”每说一个词,霍恩斯比就用铅笔戳一下地图,“安德烈,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接触他。”
“是的,长官,你是这么说过。你也说过你需要带脑子的情报官,而不是只会盲从的驴子。”
“我从没用过‘驴子’这个词。”
“无论如何,我是带脑子的那一类,长官,麻雀完全能代替山羊,甚至更好。”
“你还没放弃你的小计划。”
“没有,长官。”
“即使你的计划会害死麻雀?”
“是有这个可能,但什么计划没有?”
霍恩斯比叹了口气,放下铅笔,开始琢磨面前的线路图,用食指抚摸那些规整的、标着数字和字母的细线。最后他摘下眼镜,一边擦一边看着安德烈。没抽完的烟被遗忘在烟灰缸边缘,一缕白烟稳定地上升。
“你可以留着麻雀。”霍恩斯比下了最终判决,安德烈似乎想说什么,行动处处长举起右手,制止了他,“但是,只能把他当作一般的线人来运作,也就是说只准观察,不准在使馆里做小动作。你实施下一步之前,必须找我确认,整个流程每一步都必须推演过,必须有可行的逃脱计划。我们不能偷偷捅了东柏林的蜂窝,然后把整窝黄蜂扔给首相和外交大臣,你明白吗?”
“是的。”
“安德烈,如果你的‘脑子’又临时决定不守规矩,我一定会把你调到一楼,让你做一辈子打字员。”
“我明白。”
就在安德烈离开霍恩斯比的办公室,偷偷为自己的胜利喝彩的时候。在遥远的柏林,莱纳第一次推开了“阁楼”的门,在门槛上站了一会,欣赏这个舒适而明亮的小房间。圆形玻璃窗把阳光和窗框的影子投在长毛绒地毯上,一台电视机放在矮柜上,正对着行军床。床头柜上放着便携无线发报机和长短不一的铅笔,插在一个玻璃花瓶里。莱纳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像是怕打扰到什么人,他关上厚重的铁门,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他、阳光和尘埃。
他仰面躺在地毯上,看着阁楼倾斜的天花板。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他暂时从柏林消失了。这个想法让他笑了起来,莱纳枕着自己的手,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